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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謠言為媒

“于文龍和下放知青好上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

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東、西兩個酉家村,都有人知道了。

“嗯,好心有好報呀!文龍這苦孩子,早早沒了爹,光要飯棍兒就拖了七年。在早誰能猜摸到,一個沒有爹的窮叫花子,都能說上家口兒,得虧了社會——好啊!”黑黑瘦瘦的于三奶奶癟著僅剩兩顆牙的嘴,點頭感嘆道。

“小蔡兒這孩子,俺看著也是個好樣兒的,知恩圖報。跟了文龍——,說不定有大福享——呢!”于四奶奶藏青色的裹腿棉布帶子扎得緊緊的,更凸顯出那雙有名的“三寸金蓮”來。她踟躕在于大奶奶的前天井里,一雙小腳兒前走走,后倒倒,提線木偶兒一樣兒,前后甩動著兩條曾經受過傷的老胳膊兒,不緊不慢兒地應和道。

“就怕城里孩子吃不下苦,難長遠——呀!哎!‘五老媽兒’家的‘胥’——呢,眼目前兒,也快生了。她上個月就住到閨女家去了。約摸還沒聽說這好事兒吧?”于七奶奶左手握鞋底兒,戴著黃銅頂針兒的右手拿著針錐在一絲不亂的頭發上抿了兩抿,不無擔心、不無遺憾地感慨著。

“怕是不知道,不然就她那個性子,早就‘飛’回來了!”于三奶奶點著花白的頭,繼續說,“要不叫‘二老媽兒’打發‘留兒’過去說一聲吧!這也是老五兒家的大事兒了。”

“對頭!”

“那是!”

“該當的!”

幾聲響應同時出自不同的中老年婦女之口。

東酉家村這邊兒,于家沒出“五服”的幾個叔伯老妯娌熱烈地關心著文龍的婚事兒……

西北方向的迎風莊上,正住在女婿家等待閨女生孩子的“五老媽兒”——于文龍的老娘——于傅氏,先是被“兒子撞傷”的消息嚇了一跳,緊接著又被“兒子有相好的了”的新聞驚了一跳。

憂喜參半,她在閨女家坐立不安:待回家吧?擔心姑娘頭胎臨產,乏人照顧;不回家吧?又掛念兒子傷得重了,獨自在家沒人伺候……

“娘,依我說呢,你就先別回去了,聽他們‘講咕’①——啊,那個——什么小蔡兒,‘見天兒價’②跑咱家給我大弟做飯——呢。你不在家,正好兒給他倆倒個空兒,也容他們好好‘處處’③。”于蓮花右手摁著她不停走動的娘坐下,彎左臂撫摸著滾圓的大肚子,慢條斯理地說。

于傅氏琢磨琢磨,覺得閨女說得也在理。隨之點了點頭:“嗯,‘老張兒’(出了嫁的女兒,稱呼往往冠以夫姓),你說的也是,咱還是不回去——討人嫌了!嗯——俺就先不回去了!”她團團轉了半天,終于聽從姑娘的話,做出了也許是此生最“英明”的決定。

……

而此時此刻,在東酉家村,被“八卦”的男女主角兒正垂著腿,分坐她家炕沿的兩頭兒,各自苦惱著呢……

于文龍用眼角忐忑不安地掃了炕梢的蔡曉一眼兒:“要不,我出去——分說④分說?”

“不要!嗯……我的意思是說……不用——了,嘴長在別人身上,誰愛說,誰就說——唄!”蔡曉垂著頭,似乎很是憤懣地說道。

屋子里,半天鴉雀無聲,呼吸可聞。

于文龍一動不動地盯著炕前里平硬的土地面。像是要在今天測試一下自己頸椎的拉伸強度,他使勁兒向下延長著自己的后項,下巴幾乎抵到胸骨上了還不打譜放過那無辜的脖頸子。

“那,你……你的名聲兒,怎么辦——?”

蔡曉渾不在意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抬頭望了一眼老老實實、“低頭認罪”的生產隊長,突然忍俊不禁,“嗤……”地輕笑起來。

“要不,你別……來……”于文龍的頭都快抵到褲襠里去了。以往那渾厚的聲音,此時也被他擠壓得若有若無。

“不!……”蔡曉猛地抬起頭,惡聲打斷他。復又狠狠剜了于文龍一眼,似乎怕一猶豫就沒有勇氣再說了一樣兒,快速地接著道,“‘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被人講咕兩句就不敢來了?我偏不!人家越講咕,我就越來!‘但丁’不也說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但丁?嗯……你說的那個但丁,他是誰?我怎么沒聽說有這號人?你同學?”蔡曉的話有點高深,于文龍雖然聽得模棱兩可,但是,并不耽誤他緊抓矛盾焦點,眼見他寬闊的雙肩迅速地抖了一下,立馬兒敏感地揪出蔡曉嘴里的一個人名兒來……

“哈哈……你還真是幽默,但丁是意大利的,著名詩人,寫《神曲》的那個。我可沒有這么有影響力的同學。嘻嘻,哈哈……哎喲,可笑死了!你真逗!故意的?你——!逗我的,是吧?”蔡曉忍了忍,終是沒憋住,“嗤嗤嗤……”地又笑出聲來。

于文龍雖然不知《神曲》是啥玩意兒,卻也心下釋然:“啊?意大利——,啊,外國的……那樣啊——!”

蔡曉甜甜的笑聲過后,又是一陣長長的漚死人的沉悶,就連繡花針落到地上似乎都可以聽得見。

……

“等你好了,陪我回趟兒家吧!”蔡曉咬咬下嘴唇兒,斬釘截鐵地咬著字兒說。

“啊——?”于文龍愈加疑惑不解,快速地抬起頭,看了看蔡曉紅撲撲的粉臉。

“啊——什么?我倆的事兒,總要告訴我爸……還有我……媽。”蔡曉突然吞吞吐吐,聲音也愈來愈低,漸不可聞。

“我倆的事兒?我倆有啥事兒?噢——!……噢?……好!我——我——我陪——你!”

于文龍突然意識到什么,腰一直,胸一挺,猛地仰起頭,心中的幸福就像突然掉入白開水中的胖大海,膨脹、膨脹、再膨脹,漸漸溢出胸膛,悄悄爬上了他黑紅的面龐,快樂的聲音也因強自壓抑激動而微微顫抖了……

“你……”勇敢的蔡曉被于文龍突然拔高的聲氣兒嚇了一跳,不自覺地抬頭望了他一眼。

誰能料到,就這一眼看去,她再也移不開自己的目光了。

眼前是怎樣動人的一副面孔啊!年輕的小伙子一掃之前的沮喪:眉開眼笑、嘴角兒上翹、就連大鼻子和闊耳朵,也都跟著他的好心情而快活地翕動著……

她目不轉睛地歪頭兒盯視著文龍,想要死死壓制住他。

通過這幾天的接觸,聰慧的蔡曉自認發現了對方的“死點兒”,文龍只會“賊頭賊腦”地偷覷,決不敢明目張膽地跟自己對瞧。

然而,這次卻情勢逆轉,雙方目光“交火兒”時間不長,她就狼狽地“撤退”了,并且徹徹底底否決了以往“自以為是”的認知。

因為她已經感覺自己的臉正不受控制得越來越熱,幾乎要燃燒起來。

是的,文龍這樣赤 裸 裸、目灼灼的盯視,無論什么材質的東西,恐怕都是會著火的,更遑論她還是一個未遭愛情“蹂躪”、尚且“待字閨中”的凡胎肉體。

蔡曉暈生兩靨,羞不可抑,緩緩低下了她引以為傲的臻首。

櫻桃小嘴里猶自不肯服輸地埋怨著:“怎么早沒發現,于隊長還是個‘磕巴’呢!”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于文龍那簡單的大腦靈光劃過,鬼使神差一般,閃現出朱、毛對敵常勝的游擊戰術。

此刻正是對方羞赧敗退的難遇之良機,好機會稍縱即逝,不容錯失啊!

對!這正是“敵退我追”的絕佳機會。唉,還是不對,曉兒怎么能是“敵”呢!應該是“友退我追”。嗐!“友”也不對味兒,最好是“妻”。哈哈哈……“妻退夫追”,這才對嘛!

文龍想到此處,激動不已。他“兀”地一下兒跳下炕,只兩步就來到羞澀不語的蔡曉面前,那老繭叢生的雙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抓起了她那軟若無骨的柔荑,越握越緊……

這幾天丟失了的隊長氣魄驟然歸位,他深情地俯視著蔡曉烏亮的發頂兒,斬釘截鐵地說:“走——,我這就,陪你——回家!”

“看把你急的,哪能說走就走!呀,放——手!你抓疼我了。快放手兒,又不是拿鐵鍬柄兒,干嘛那么用力——!”蔡曉雙臂怎么掙也都脫不開對方的掌控,只好白了文龍一眼,軟綿綿地呵斥著。

“不放——,一輩子——都不放——!哈哈哈……”于文龍英雄氣概“爆棚”,手底兒稍稍減了三分兒力氣,依然緊緊地握著蔡曉軟軟的小手兒。

喜不自禁的文龍胸腹劇烈起伏,渾厚的笑聲再也按捺不住,急急擠出他的胸腔,匆匆溢出了小院:“哈——哈——哈……”

【高密土話解析】

①——“講咕”,就是“議論”。

②——“見天兒價”,是“天天”的意思。

③——“處處”,就是“交往”。

④——“分說”,是“辯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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