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月，鶯飛草長里的暮色溫柔如水。

光德坊內(nèi)，裴府的大門推開清亮的音色。

正在回廊里托著腮幫出神的裴南歌驀然抬頭，滿眼含笑地低聲數(shù)著來人的步子，聲聲都似在她心尖上翩翩起舞，甚至不用等到來人說話，她已然流暢地轉(zhuǎn)過身，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漸漸走近的俊逸身姿，笑呵呵地輕喚了一聲“五哥”。

正在整理衣褶的綠袍男子不由一頓，抬起眼來驚詫地看著她：“撞邪了？”

裴南歌“哼唧”一聲搖搖頭。

“沒撞邪？”他微微蹙眉，“看來一定是闖禍了。是不是又放了巷口陳老夫子養(yǎng)的黃雀被他念叨？”

裴南歌依舊笑著搖頭：“陳老夫子上個月就搬了。”

“這決定不錯，離你遠，”男子挑眉，“還是你又帶隔壁小孩逃課被他娘親逮個正著？”

裴南歌還是只顧著笑：“那小子在南郊練騎馬呢，他改志向要考武舉！”

“嗯，定是被你折騰得不學(xué)無術(shù)沒法子了，”男子瞇著眼，“說吧，你今兒到底惹了什么麻煩？”

裴南歌聞言終于委屈地撅起嘴，學(xué)著大理寺其他下屬喚他的方式又添了幾分她獨有的嬌柔：“冤枉啊蕭司直，小女子哪有這般折騰的本事，而且您可真是過河拆橋吶……”

她撒嬌的對象正是當今大理寺正六品司直蕭武宥－－蕭妃娘娘的侄子，家中行五，四位姐姐都嫁得好人家，算得上是顯赫的世家子弟。

蕭武宥慣常地別開眼，淡淡道：“你那鼻子的確幫了大理寺不少，算起功勞來，差不多比得上刑部那幾只黑犬。”

裴南歌覺著他這話里的比喻有什么地方不對，可一時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也就笑呵呵閃到他身側(cè)，順勢挽住了他手臂：“五哥，聽說大理寺進了新人？”

蕭武宥斜眼看了看她，牽起唇角笑得勉強：“繞了這么半天，原來你要問新來的九品評事李子墟？”

“哪呀，這可是蕭司直您帶頭繞的彎子呢，”裴南歌嬌嗔一聲拍開蕭武宥手臂，略微揚起唇角卻帶著不屑：“聽說他是大理寺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生員？五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坊間傳言就差把他說成是天神轉(zhuǎn)世了。”

蕭武宥抬手一撣衣袍，面色如常：“外面怎么傳？是三頭六臂還是力能扛鼎？”

裴南歌撅著嘴輕哼出聲：“外面的把他捧上了天，把他在科舉場上的威風(fēng)勁說得活靈活現(xiàn)的。不過五哥你放心，我才不信他那些呢！想當初你可是辦完十九歲生辰宴后就走馬上任，肯定比他威風(fēng)！”

蕭武宥聞言只是輕聲笑起來，伸出手彈了彈她的額頭：“就你記性最好。”

“他能有五哥功夫好？”裴南歌拍掉他停在自己頭頂?shù)氖郑昂撸瑳]個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敢進大理寺？誰不知道大理寺選官的第一要求就是扛打耐磨！在大理寺當差的人誰不是腳下生風(fēng)、不怒自威的？”

裴南歌轉(zhuǎn)了個身，每每說到大理寺，她總是比旁人興奮：“歷任寺卿有哪位不是單槍匹馬地龍?zhí)痘⒀J過一遭回來的？那姓李的讀書再有本事又能怎么著，在大理寺能不能有出息呀，還得看真本事！”

“人家李評事好歹是榜上題名的學(xué)子，你莫要輕看他人。”即便她的話稍顯夸張，但蕭武宥不得不承認她裴南歌果然是出生大理寺世家，對大理寺的理解透徹深刻。

本來只是蕭武宥的一句謙辭，聽到裴南歌的耳朵里卻多了別的味道。她登時就聯(lián)想到蕭武宥因為蒙受門第庇蔭到任大理寺之后所受到的冷嘲熱諷，再與眼下李子墟的受人吹捧一對比，怒火也就順道被點燃了。

“榜上題名又怎地？五哥你若是考科舉，準比他好千倍！”她背起手滿是驕傲的仰視著蕭武宥，“誰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只會讀書的草包？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傳言無非就是那些無權(quán)無勢的偽君子們妒忌你的出生比他們矜貴！”

“南歌，”蕭武宥揚聲止住她接下來的憤憤不平，搖了搖頭微微一笑，“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是罷了。”

“人之常情？”裴南歌眼底盛滿嘲諷，“放眼整個大唐，誰人做官做到你這樣拋家棄姓的地步？這也叫人之常情？”

“南歌，”蕭武宥笑意漸斂，溫聲的話語帶著低沉的認真，“你知道的，我與蕭家斷絕關(guān)系并不僅僅是為了在大理寺避嫌……”

“我當然知道！”他還沒有說完，就被裴南歌迫不及待地阻止了接下來的話，她當然知道蕭武宥與蕭家斷絕關(guān)系的原因不止是因為門第庇蔭所帶給他的壓力，可是另外的那個原因，裴南歌覺得不提也罷，因為每每說起，就不得不提及蕭武宥那段已成過往的感情，而那個過往，就是在剜她裴南歌的心。

蕭武宥進大理寺不過五個年頭，現(xiàn)如今已是正六品司直。在裴南歌看來，即便他當初確實因門第庇蔭封了官，但往后吏部的嚴苛考核卻都是憑借他自己努力取得的成功，與他身后的世家大族無關(guān)。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頭來掩飾自己的難過：“你看得通透，可我卻不如你。你的能力早已有目共睹，而且你早與蕭家斷絕了關(guān)系，你并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理寺的事，那些人憑什么排擠你。他們這么小氣迂腐，活該他們出身就比人低……”

“南歌，出身并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蕭武宥低聲喚著這個比他小了十來歲的姑娘，她的愛憎分明一直以來讓他感動也讓他無奈。

他似乎有很多的事情想要說明白，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著，“這些年來，真的很感謝裴寺卿和你。”

裴寺卿是裴南歌的祖父，從三品的大理寺卿，也是大理寺中最賞識蕭武宥的人。裴家也算是望族，當年與蕭家薄有交情，裴南歌雖自小就與蕭武宥相識，但二人真正親近是在蕭武宥任職大理寺后。

蒙受門第庇蔭的蕭武宥遭到大理寺庶族同僚的排擠，那時候蕭武宥因某些私事與蕭家產(chǎn)生了嫌隙，又為了拜托蕭家的光環(huán)繼而證明自己，一怒之下與蕭家斷絕了關(guān)系。無論他的身世背景如何，大理寺卿裴衡都對他非常器重，他也因此與裴家爺孫倆格外親近。

裴南歌有時候會覺得，不會有人比她更能與蕭武宥惺惺相惜，就有如蕭武宥蒙受了她的祖父莫大的關(guān)照，卻無法輕易開口說出那聲沉重的“謝謝”一樣。

她垂下頭，默默將眼角潤濕的酸澀咽回喉里，努力擠出了些許笑意來與他打趣：“既然五哥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不如就以……”

“以身相許”四個字還沒說出口，蕭武宥就出言打斷了她：“今日做的什么菜？”

他的臉龐帶著慣常的微笑，盡管他們彼此都清楚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可他還是覺得對于這樣一位執(zhí)著的小妮子，連玩笑的間隙也不應(yīng)該讓她看到任何希望。

裴南歌一怔，抬頭望向他含笑的眼眸，盡管已經(jīng)明白她的意思，她還是跟著他一起笑：“熬了雞肉粥，最近阿翁總說沒胃口，我的手藝正好派上用場。”

蕭武宥終于笑出聲來：“南歌，再過幾月你就及笄了，只會做雞肉粥，似乎不見得會得到長安才俊們的喜愛……”

裴南歌眼角微微翻動，片刻前才開始忙著擺放碗筷的手重重擱下，也回敬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真是對不住了，蕭司直，寒舍沒有預(yù)備您那一份，勞煩您出門直走回大理寺吃飯，不過走之前呢，勞煩您告知小女子，大理寺究竟是堆積了多少年的陳年舊案，為何我阿翁、你們的裴寺卿這么晚了還沒回家？”

“裴寺卿今日面圣求請告老還鄉(xiāng)，”蕭武宥望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又回頭看向裴南歌，“我們都覺得有些突然，你以前也沒聽他提過？”

桌案上的碗碟已經(jīng)擺放得整整齊齊，裴南歌卻因為他的這番話愣了片刻，隨即誠懇地搖了搖頭：“我只聽他說想去淮南看望叔祖父，我以為他是焦心叔祖父被貶一事……”

稱得上是長安望族的裴家，近來的日子也不好過，先是裴南歌的叔祖父當朝宰相被一貶再貶，再是裴寺卿過手的幾樁案子都與長安權(quán)貴有關(guān)，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某個世家大族。

對于裴家的這種處境，蕭武宥也已了然，他輕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辭官未嘗不是件好事，現(xiàn)下朝中局勢對裴家不大有利，以退為進方為上策。”

“辭官當然好，這肯定又是你們說的黨派紛爭，叔祖父為官盡忠盡責(zé)，如今一把年紀卻被貶去了淮南道，”被拍著肩膀的裴南歌抱著手臂嘟囔，“阿翁他斷案公正卻不得不辭官避世。我不懂怎么為官為臣，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所謂的庶人和士人都是大唐的子民，為什么一定要勢不兩立呢？”

蕭武宥試圖說些什么，還未待他發(fā)出聲音，裴府的大門再一次被清脆的推開，疾奔的人影閃到他們跟前，裴南歌認出來人正是大理寺的薛主簿。

她還未來得及打聲招呼，薛主簿低沉的嗓音就在裴府炸響一聲驚雷：“司直，趙侍郎家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