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時節,天冷風寒,幾個人跳入湖中便感到了刺骨之冷,可喜之處是那湖心小亭的下面就是暗道的入口,雖然小沙彌的意志很是堅強,但是爬出暗道口的時候,臉色還是蒼白的,身體顫抖的歷害。
韻畫剛要說話,就聽到身后似有動靜傳來,她素然一驚,戒備站起,轉過身,落入眼中的是一個點燈老者,面臉的皺紋夾雜著無數的道疤痕,兩只眼睛毫無神光,就象……一條死魚,尤其燈光在下面往上照去,更顯得他面容可猙。
“咦?這條道,封了數年了,今天竟然有人走?真是的……”他仿佛在自言一般,一邊說一邊走到最先出來的鵲落面前,伸手拿起了她出暗道時候頂在頭上的一個四方墊子。
韻畫看他并沒有什么惡意,心神安靜了許多,她開口問道:“這位老者,我們不知道此路通到你的居室,打擾您了,實在是逃命之舉,給您添麻煩了。”
“這有什么麻煩的,老東西我就等著,等著有一天,能有人從這暗道里出來!我這種人還活著,可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從這里面走出來的人好好的活著!”這老者不自覺的重復著,卻是一臉安祥的樣子,仿佛今天的無論發生什么事兒都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一樣。
“老爺爺,請問這是哪里?”那措一邊凍的真撇嘴,一邊跳著腳問道。
“這?暗道只通一個地方,你們走的時間不長吧?這個地方當然還在城里,城里能住著我這樣一個老怪物的地方,只有一個地方……”老者說完回身將燈掛在墻上,光亮提高之后,整個場景便一目了然了。
最遠處有一張床,窗戶對面是一張桌子,桌子的不遠處是一個灶臺和一個水缸,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只是她們落腳之處竟然全是四方的小被,就象一個一個的坐處。于這墊子中間有一個陶罐,里面裝著無數個磨的無紋的核桃,想是有人坐在這幾個墊子上,反復的摩挲。而鵲落就是頂著其中的一塊最先鉆出來的。
屋子,十分干凈。韻畫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老者,雖然面容不好入目,但是他的身上干爽清凈。與這屋子十分的相宜。
幾個人便直接席地而坐,韻畫這才想了起來,她們鉆出官道之后,并沒有聽到開門之聲,那么,這位老者一定是一直在屋子里的,這么晚了,燈都沒有點,直到聽到所有人全都安靜了,才悄悄的點了吊燈,提將過來。
韻畫徑直走到了那個窗戶面前,推開窗木,才知道,此舉無用,眼前一處漆黑,一絲的光亮都沒有,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但是入鼻的味道,讓她知道這是哪里!
韻畫突然回過頭來:“五哥,我們回韻府!”
幾人一愣,呆愕少時,便紛紛的張嘴相勸:“不行!現在連什么情況都不知道,郡主不能回去。”鵲落先開口來。
心和意是自小長在營里的孤兒,如果不是高家兩位將軍,節省著那些身外之物,將養她們,她們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了。跟隨韻畫之前,少將軍便有交待,這兩個純潔一心的少女自然奉意為旨,必一諾重許,生死相隨,眼前這樣的情況,她們便不再顧及許多。
“不能回去,鵲落姐姐說成情況不明,還不如說敵友不分,誰知道是不是想殺了郡主,讓自己坐穩太子妃之位。”心也不管那措如何作想,便張口而道,于她來說,別說是個他國的公主,就是本國的皇帝,想對郡主不力,也必以命想搏。
那措聽得此言已然一臉的怒色,騰的從地上的軟墊之上站了起來,急聲而道:“姐姐,你可信我?我和你一起回去!”只此一句,眼圈已然通紅。
韻畫慢慢的轉過身來,走到那措的面前,她笑著拉起了那措之手:“這兩個侍女是今天才送到府中的,諸事不太明了,但她們必是真心為我,你可知道,有許多事情,并不是嘴上說說就能作數的。你我之情,終會漸濃!”
“郡主?”老者蒼老的聲音悠然傳來。
“正是,這位爺爺,這里只有這一間屋子么?是否有她們休息之處?”韻畫輕聲笑問。
“只此一間,郡主…既然決定不了可回不可回,那可敢與老夫于伸手不現五指之處散心漫步?”老者輕笑。
“哪里不現五指,遠處明月高懸,只是有些地方,月神不肯投目吧?”韻畫風輕云淡,淺眉低語。
“是不肯,還是不忍呢?”老者慢慢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半截墨笛,抬手引路。
隔室的木門打開了一個小縫,沉肅中兩人一前一后的走向黑暗。
腳下似路非路,只是幾步,便讓韻畫躊躇艱難。
“郡主,路不好走啊!”誰也看不到老者深沉而冰冷的目光,更察覺不到其間慢慢燃起的熊熊烈火。
韻畫的身體僵硬半晌,前步難邁,便直接停住了腳步:“有些路,再難走,也得走下去,不管是否明光引路,不管是否荊棘滿路,甚至于腳下的行路由森森白骨而壘。”
她抬起頭來,遠遠的望著藏在云朵后面的月亮,面色稍緩,挺起了脊背:“老者在此苦等十六年,有什么話要和我說么?老者可知道你等的人,是我么?”
“你們幾人,容顏嬌好,全是豆蔻年華,可是無論多少年紀相仿的女娃,我必能在眾人之中一眼認出你來!”老者收去了滿目的陰冷,柔和的看著他看不清的那張臉。
“國之棟梁,赫赫將府,傾間覆滅,十六年后,于此處,我竟然寸步難行!”韻畫突然說道。
“那是因為你心里畏懼、害怕、不知道會踩到什么,或者掉到哪里去。如果這樣呢?”老者的話音剛落,便于手中點起了一個提燈,比那掛于屋中的小燈小了許多,但是明亮如月,照行百米亦無暗色之處。
“只能說我于此處命運轉好,有…爺爺你為我引明行路,可是我不明白,于這舊府焚地之上,我要往哪里走?能走到哪去?”韻畫的一聲爺爺讓這位老者的手一抖,險些將手中的提燈摔于地上。
“……”老者聞言心中感動,目光微閃,隱有淚光,半晌之后,他才緩緩的跪將下去。
韻畫聽到膝蓋落地的聲音,驀然回首將他輕輕扶起:“你在這里苦守十六年,不知道你祈盼的舊主,能否讓你失望?”
“不會……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十六年前我從這個暗道送走的郡主!雖然現在也是郡主之封,但與當年的封號相比卻如天月地狗!讓老奴心中恨意縱漲,只恨我……”他摸著自己的臉,想著十六年前在暗道之中用一把鈍刀在自己的臉上一刀刀的劃著,想著那十六年前的絲絲浸骨恨意。
他以為自己可以這樣的把那烈火的焦灼之聲隱去,以為自己可以聽不到暗道外面的慘絕之聲,以為自己可以隨著少將而去,但是想著臨終在少將面前發的誓言,他只能跪地痛哭,他只能茍活于此,等著那個他翻了無數次破布墊子下面能鉆出人來。
“我以為你知道,會回來找我,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景下相見。”老者喃喃道。
“我并不知道這條道。也不知道你的存在。”韻畫皺起了雙眉。
“那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老者的語氣已然有了一絲的驚慌。
“你不必多心,我確是你所等之人,只是有些事情,韻老太傅他也是故意隱瞞,他……并沒有對我,因為他不想讓我知道…我到底是如何成為韻家小姐的。”韻畫說完此話,心中一陣絞痛,她如何不知,她在哥哥韻棋心中的份量有多么的重,哥哥在自己的心中亦有多重。
“十六年前,黎國從立朝始第一次落雪,雪落重城之時,亦是梁府覆滅之刻,外有無數圍兵,甚至無人進府相詢:‘梁府為何要反?’,赫赫將府,百年棟梁,父將……親手剖開娘親的肚子…只可惜,天不憐我梁府,竟然是…竟然是個女娃!”韻畫的身子禁不住的抖動了一下,她抬起頭來,任由熱淚滾滾而落,就象火山的灼輝,穿透尚未風干的中衣,燙得自己膚痛心裂。
“這些都是天命,難違。”老者輕聲長嘆,想來這一切,他必了然,所以才會如此安然:“男女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梁府終歸還是余下一脈……”
“是啊!梁府縱然是天不存焉,但因為我,哥哥他……剛剛出生,就沒了娘親,而他的父親,不知細情,對他甚是冷漠,這一切于他何辜?”韻畫的淚水依舊滾落。
“郡主…哭的是什么?是梁府?還是韻家少年?還是自己?”老者凝目相顧。
“不知道,突然想哭,我…才十六歲,正是遇事當哭的年紀。”
“哭吧!也許…此生,你再不會象今日這樣痛快淋漓了,等你哭夠了,我再把我的末路走完,那老夫便死而無撼了。”老者說完此話,轉過身來。
靜寂如鬼場的焦灼之地,時而傳出一聲嗚咽。那一輪在云中偷懶的月亮終于露出半張臉,癡癡的望著百頃廢墟上的兩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