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鵬的一聲怒吼頓時讓歡呼一片的城頭肅靜得像是知縣老爺的衙堂,沒有人敢出聲,甚至連呼吸都偷偷摸摸。
陳正昂著頭,踮著腳,雙手橫在眉頭眺望,果然看見韃靼人在距離北門大約六里地的地方停住不退了,看這架勢,的確是要重整旗鼓,準備再次進攻。韃靼人通過城墻上守軍五花八門的穿著早就推斷出城內守軍不足,而他們的人數又占數倍優勢,怎能因為第一次進攻受阻就全軍而退呢?
剛剛走出門樓歡呼的官吏們見狀個個捶胸頓足,韃靼人的第一波進攻已經嚇破他們的膽了,雖然他們一直躲在門樓里不曾露面,但是門樓外的炮聲、喊殺聲、嘶叫聲、呻吟聲如何不讓他們驚心動魄?更何況現在城墻上遍地尸體和殘肢斷臂,簡直比屠宰場還要血腥,這場面,又如何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官吏們所能承受的。
不過這慘絕人寰的場面并沒有影響陸大鵬的思緒,他趕緊回頭對手下幾個小校尉說:“別他娘的站在這發呆了,趕緊去給老子清算傷亡,看看還有多少人能繼續戰斗?!?
幾個小校尉聽命后迅速跑開,陳正的心跳也隨他們的腳步聲急促起來。他環看四周,映入眼簾的所有人,除了躲在門樓內的官吏外,所有參加戰斗的人沒有一個臉上不掛彩的,至少八成的人身上鮮血淋淋,他自己的左手也蹭破了一大塊皮,正血流不止,不過他這算是最輕的傷勢了。
吩咐幾個小校尉清點傷亡后陸大鵬一刻不歇,立即親自帶人整理城墻,陳正也加入其中。他們先是將尸體挪開,將道路騰出來,再將御城器械像石塊、滾木之類重新調配,火炮也必須進行調整,以便能立刻投入使用。
半個時辰后傷亡數據統計出來了,情況很不樂觀。士兵陣亡不到一成,重傷不到一成,剩下八成還能繼續戰斗,總體損失控制得還行,但其他人傷亡所占比例可就不得了了,這數據一報,直接讓陳正的心涼成了冰塊。其他人員,陣亡超過三成,重傷超過兩成,還能繼續戰斗人數已不足四百。
陸大鵬聽了這數據后也直搖頭嘆道:“這可不行,就這么點人如何能再抗住韃靼的進攻,陳師爺,得趕緊想想辦法。”
陳正哪里還想得出辦法?城內所有鄉勇剛才已經全部被抓來了,自己能調動的差役、衙役、驛卒等所有壯丁也全部投入了戰場,現在還能從哪里再擠出壯丁來?
陳正正蹙著眉頭,右手環胸,左手抵眉閉著眼睛一籌莫展,突然有一士兵上前半跪著報道:“稟報把總,東城逃回一士兵,說是徐千總的部下,他知道一些敵情。”
陸大鵬一聽,趕緊指示快將這人帶來。士兵一溜煙離去,果然不久,就見一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遍體創傷的士兵被兩人左右扶著肩抬到了陸大鵬和陳正面前。
陸大鵬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名傷兵,看他的穿著的確是外軍裝束,便問道:“這位兄弟可知劉知縣和徐千總的下落?城外敵軍情勢如何?”
這名傷兵似乎傷得很重,說話有聲無力,只聽他呼吸艱難地說:“回稟大人,我軍剛出城不久就遭遇了韃靼先鋒騎兵,人數少說也有八千,因為人數懸殊太大,我軍很快被敵軍包圍,小人戰斗沒一會兒就受傷暈闕過去,再等醒來,我軍已全軍覆沒,劉知縣和徐千總也已經壯烈殉國了。小人醒后欲回城稟報軍情,見敵軍正攻占北門,只好繞道從東門回城。”
聽劉山虎跟徐勇已經陣亡,陳正心頭一震,腦袋有點暈眩。又聞韃靼騎兵人數有八千之重,而此刻城墻上的守軍滿打滿算也就五百多人,不僅人數較韃靼軍差了十多倍,而且在戰斗力方面也相差甚遠,這城想必是真的保不住了。
自己身為大丈夫,以身殉國落個美名也值了,可是,一想到那純真善良的雪兒,若是她落在了這些如狼似虎的韃靼軍手里,得會受盡怎樣的屈辱?一想到這,陳正心中頓時燃起熊熊烈火,不為君王,不為自己,單為雪兒,也不能讓這城失守,否則就算死了,我陳正也不甘心。
陸大鵬差人將這傷兵送到傷員處休息,此時這個傷兵帶回來的消息像是一滴水滴進了平靜的水面上蕩起的漣漪,雖然悄無聲息,卻暗流涌動。知縣戰死,敵軍八千之眾,這消息怎能不讓剛剛死里逃生的人像是站到了懸崖邊上那般失望?
看著士氣大落的隊伍,陸大鵬也覺得大勢已去了,他嘆了口氣回過頭看看陳正,只覺得他的眼里像是正在冒火,他眉頭一縮趕緊問道:“看陳師爺若有所思的樣子,難道說想到了什么好辦法?”
陳正像是看到了希望般看著陸大鵬說:“城內民戶三千,若是每三戶出一壯丁,不就能湊上一千人?”
陸大鵬還以為陳正想到什么好辦法了,聽他這么說又擺手又搖頭地說:“這些縮頭烏龜,要是有膽早就上城墻了,何至于要人去捉?”
陳正不以為然地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是拿錢誘惑,不怕找不到人?!?
陸大鵬冷笑一聲說:“陳師爺,你也知道要重賞才有勇夫,他們得看見你將重賞放在他們面前他們才會來啊,可現在我們哪里來的重賞?難不成你想空手套白狼?”
陳正胸有成竹地說:“這事包在我身上,我這就去辦?!标愓f完,看了眼那些唉聲嘆氣如喪考妣的官吏們后繼續說:“那些膽小如鼠的丘八爺們是指望不上了,這城墻可全仰仗陸把總了?!?
患難的時候英雄才會惜英雄。陳正跟陸大鵬,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師爺,一個是名不見經傳的把總,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絕對是龍里縣一文一武的兩個英雄。
陸大鵬感嘆陳正人如其名,如此正義,不禁心存敬意,向他作揖行禮,陳正還禮后領著一隊衙役大步離開,直奔楚世杰家。
此時楚世杰家也亂成一團,敵軍攻城,不管攻沒攻下,大戶人家都要將家里的金銀細軟,值錢財物事先裝箱藏好,到時候萬一城破要逃命,哪里扛得動那幾大箱的財物?藏好后不怕敵軍找到,等戰事平息,回頭再取,既保財,又保命。
楚世杰見陳正危急時刻到訪,想必定有急事,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迎接。楚若云也正在收拾自己的身物,聽陳正來了,竟棄之不顧,躲在窗臺后面偷偷地看著他。
事出緊急,陳正也不打算跟他喝茶漫談兜繞圈子,站在門口直奔主題地說:“楚員外,如今戰況緊急,可否借一物相用?”
楚世杰當然不會拒絕,豪爽地回復道:“陳師爺所借何物?若我楚世杰有,必定相借。”
陳正先作揖行禮,然后大表贊揚地說:“楚員外果然身系國事,實乃商人模范,今日韃靼虜寇,犯我境內,無奈我城守軍不足,城防搖搖欲墜,只得出重賞,招勇夫前去守城。楚員外身纏萬貫,頗富一方,晚輩前來,想請楚員外慷慨解囊,以解燃眉之急。”
陳正說完,楚若云倒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在離得遠,他人沒有聽見。她嘴里喃喃道:“好你個陳正,話說得冠冕堂皇,說是借財,還不是乞捐,借了你還得起么?一上來就將了我爹爹一軍,叫他如何推脫不捐?”
果然,楚世杰被陳正說得不知如何推脫,不借又不行,借了肯定討不回來又有點舍不得,一時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楚若云見楚世杰心意未決,趕緊半身探出窗臺對院子里二人說道:“爹爹,咱家皮貨生意多經龍里縣,若是龍里縣落入韃靼人手里,咱家這生意還怎么做?爹爹切不可因小失大,斷了自家的財路??!”
陳正抬頭見是楚若云,如此緊急關頭也不禁被這傾國傾城的容貌所吸引,一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內波瀾不已。
楚若云的話點提的楚世杰,為了自家生意著想,破點財也在所不惜了,于是一口答應愿意捐贈白銀三千兩,當即叫家仆孫安和李田開箱取銀。
陳正正要嫌三千兩過少,楚世杰插話說:“不瞞陳師爺,我楚世杰的大部分財產都被轉移回杭州老家,這里只能周轉三千兩白銀?!?
陳正見此無話可說,人家已經拿出三千兩了,你若再求更多,也不免有點過分。不過他靈機一動,心想,萬事開頭難,既然有人帶頭捐,不怕其他商戶不捐,到時候再將這些商戶帶到城頭上去,不求他們上陣殺敵,只希望他們這些錦衣玉食的人給窮苦百姓造造聲勢,或許能提高不少士氣。
陳正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楚世杰,楚世杰支支吾吾不出聲,但他見陳正來勢洶洶,怕由不得自己不去,只好委曲求全地表示愿意陪同陳正一家商戶一家商戶地去討銀子,并且上城頭給士兵吶喊助威。
楚若云聽說陳正要將自己父親帶上城頭,當即跑下樓來到楚世杰身邊挽住他不讓他去。無奈楚世杰已經答應,不敢反悔,楚若云無奈,只得千叮嚀萬囑咐地要他注意安全,依依不舍地放他離開。
果然,由楚世杰帶頭,又有陳正帶著一幫衙役作勢,大商戶們紛紛捐銀,此時是危難時期,就算是破財免災了。不到一個時辰,陳正帶著他的募捐大隊已經湊到了白銀兩萬兩,他將銀子分成十箱,由二十名衙役抬著,并且帶著一眾商賈士紳在街上敲鑼打鼓地喊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快上城頭,白銀到手?!?
途經的百姓見這白花花的銀子,個個花了眼,現在他們眼里只剩下銀子,什么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聽上城頭就有銀子拿,紛紛抄上家伙,直奔北門。陸大鵬一見這人都跟搶寶貝似地往城墻上涌,嘴都笑歪了,心想:這陳正,果然有兩下子,要是我做縣太爺,我也得聘他做師爺。
陳正這一游行,不但吸引了眾多民戶,更吸引了逃命進城,食不果腹的難民,一些今天凌晨逃進城內的商隊中也有人蠢蠢欲動,抄上家伙舍身赴國難了。
再等陳正回到北門,雖然看見城頭上亂哄哄的一片,但心中卻十分踏實。陸大鵬見他回來,趕緊上前道謝,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番。
突然,門樓附近有人躁動,陳正和陸大鵬不知發生了何事,趕緊跑了過去,就見一士兵扯著一小吏的衣袖說:“你不許走,將士們上前殺敵,你們躲在后面也就算了,此時此刻,竟然恬不知恥地要離開,我哪能讓你走?”
陳正一眼認出那要走的人是縣衙的錢糧吏,只見錢糧吏一甩袖子哭腔甚濃道:“我只是一個管錢糧的小吏,這縣丞跟主簿都走了,如何還叫我待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