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心極強的杜女史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帶著手稿趕往功名閣。
通傳公公宣進,她行至第二扇窗戶,習慣性地放慢了腳步---里頭的人通身漆黑,正執筆疾書,舉止間似乎頗有急慮。
杜嘉寧心中咯噔一下,來錯時候了,悅帝心情不好,看東西肯定諸多挑剔。她大步跨進功名閣,跪地拜見,呈上手稿。
“臣完成了開篇,特地請皇上示下,是否需要修改。”
悅帝凝眉不語,形勢不大明朗。
杜嘉寧偷偷瞟了他一眼,臉色陰沉,眉目冷峻,心道完了,她的女史生涯又要添上一抹黑色了。如此一想,不禁又大膽地瞧了一眼,只見悅帝的鬢發飄飛,墨黑的領口滾了雙面金線,白皙修長的手指,執著筆,連骨節都可以看得清楚。
大梁朝,敢這樣偷瞥天顏的人,肯定不多。
“愛卿,你是要看清楚朕的模樣,然后寫進冊子里,供坊間插畫么?”悅帝沉聲說道,手里還捏著杜嘉寧的手稿。
原來他都發現了,呃,杜嘉寧把頭埋的低低的,“臣實在惶恐。”
“諒你也不敢,把手稿拿回去。”
杜嘉寧上前去拿手稿的間隙,看清楚了悅帝的指甲,飽滿修齊,叫人看得極舒服。她接過手稿,恭恭敬敬退下,又問:“皇上,可有什么地方不妥?”
“就這樣寫吧。”悅帝已然翻開案桌的奏折,語氣不咸不淡,不知是沒意見還是懶得提意見,待到杜嘉寧一腳出了功名閣,沉沉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寫一點朕的容貌也無妨,省的坊間的冊子都將朕刻畫成一個喜怒無常的老頭子。”
“臣遵旨。”杜嘉寧俯首答話,心中一陣狂跳,繼而一陣悵然---每次都是這樣例行公事,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能說。
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公事,怕是連見他的機會都沒有。
惆悵啊,惆悵的緊吶。
杜嘉寧站在功名閣外,惆悵地看闊大的天空,那哀怨的眼神,就像是十二年未被寵幸的采女,眼巴巴幻想著閣內的九五至尊。
“杜大人……杜大人……”悅帝身邊的老太監周方低低叫喚。
“嗯,我這就走。”杜嘉寧甩開他的拂塵。
臨了,又回頭看一眼,卻是周方褶皺的老臉。
杜嘉寧在司記司坐了一上午,寫了一出悅帝連夜批閱奏折結果累倒的戲,從她整個面圣的情況來看,悅帝的意思大抵是將他描繪成一個勤政愛民、私生活極冷淡的年輕皇帝,事實上,杜嘉寧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下午,司記挽月說新得了一盤栗子糕,請她過去同享。
杜嘉寧入宮時,教習姑姑便是挽月,短短十多年,挽月從原本要放出宮的宮女升為正六品典記,羨煞了六宮人,有恩師如此,杜嘉寧樂顛顛地跑過去。
沒想到,余汐也在。
除了栗子糕,還有四碟果點,胭脂桃肉脯、松仁酥糕、瓜柳點翠絲、香芋丸子。余汐正一手捏著丸子,一手抓點翠絲往嘴里塞,見到杜嘉寧連連點點頭,“你啊,再來遲點,香芋丸子就沒了。”
“師傅,我來了。”杜嘉寧先問候挽月。
隨后一轉身,沖余汐擠眉弄眼,“你昨晚又站到午時么,這么狼狽?”
余汐被丸子卡住嗓子,連忙松了點翠絲,拿水來灌。
“呵呵,我們杜嘉寧也學會那話賭噎人了……”挽月笑呵呵命人給杜嘉寧上茶,回頭見到看了眼的余汐,指著說道,“鐵定是你,教壞了她。”
“我還被教壞了呢,找誰呢!”余汐說。
“口無遮攔,小心哪天惹禍上身。”挽月正色數落她,余汐和杜嘉寧要好,挽月心疼愛徒,連著余汐也備受“澤被”。
余汐終于喘過了氣,扶著杜嘉寧的肩膀,拍拍胸口,“沒事,我今天已經燒過香了,你一柱,我一柱,月師傅一柱。”
杜嘉寧一頭黑線,“栗子糕在哪呢,怎么沒看見。”挽月似乎還想說什么,被杜嘉寧轉移了話題。
栗子糕色澤鮮亮,酥糯香甜,入口即化。
“嘉寧,聽說皇上最近宣你了,怎么回事?”挽月問。
“嗯,是主動找了我一次,教我糾正坊間的一些傳聞。”
“胡鬧,這是京官的事,找你有何用!”
“可能皇上不想動粗。”杜嘉寧放下手中吃食,端正坐著,與師傅對話,她一點都不敢馬虎,“也可能是皇上認為這是件小事,一開始便沒有放在心上,又覺得什么都不做任之發展不太妥當,所以讓我寫個冊子傳到宮外去。說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能解決的事,何必勞煩京官呢。”
“還以為你糊涂了。”挽月挑了塊色澤上乘的栗子糕給杜嘉寧,“如此看來,也算沒白教你。”
年時深秋,早過了栗子時節,庫存有限,這樣上品的栗子糕實在不多見。
“她呀,月師傅你可不知道,她其實……”余汐的腳突然被狠狠踩了一下,吃痛的哆嗦了一下,“很聰明……嗯,可聰明了。”
“你怎么了?”
“腿抽筋。”
杜嘉寧對著有些疑惑的挽月,報之淺淺一笑。
從司記司出來,余汐一直在抱怨,嚷嚷腳痛,杜嘉寧只得允諾她送她一對珍珠耳環,來封住她的口。
“別說啊,不許告訴第三個人。”
“愚昧!這年頭想當皇妃的人可多了去,我上月還記錄了麗欣宮一宮女侍寢,就在宓妃眼皮子底下爬上了龍床,前兒進了位份呢!”余汐瞥了瞥她,滿面寫著不屑,“就你這樣的姿色加手段,就永遠只能做個八品的女史。”
杜嘉寧心中亂馬奔騰,匹匹都想踩余汐的腦袋。
“再加你這樣的腦袋,我每天給你燒八柱香都沒用!”
“我有著這么不濟么?”杜嘉寧歪頭問她,心中起了洶涌的大潮,瞇著眼睛,故意放慢了語速:“你就沒聽說這樣的故事,初入宮時單純無邪,歷經九死一生,變得腹黑狠心,不,是狠而無心。”
“那你得確保生得下來。”余汐搖搖頭,嗯,這話聽得怎么有些耳熟?“還有,得應付了各種情況,比如現在向著我們走來的那個人。”
余汐玉手一指,只見周方搖著拂塵,緩緩而來。
“兩位大人好,皇上傳您前去九州宴。”周方這話省略的太不像話,前一句是向余汐和杜嘉寧兩人,后一句直接直勾勾地望著杜嘉寧。
“什么事?”
“大人去了就知道,老奴只是傳話。”周方細軟略顯蒼老的聲音,游走在漸漸暗去的天色,顯得分外曖昧。不等杜嘉寧再問,已是絕塵而去。
杜嘉寧心中咯噔一下。
最近的天總是黑的特別早,有些反常啊!
余汐拍上她的后背,頓了頓,換上一副生死離別的凄婉神情---“成長去吧,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