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塵埃合上了海倫的眼
- 凱爾特的曙光
- (愛爾蘭)威廉·巴特勒·葉芝
- 4315字
- 2020-09-29 16:13:21
一
我最近去了戈爾韋郡吉爾達坦教區的一個小居民區,那里房子很少,少得不足以稱為一個村落,但它的名字巴里利在整個愛爾蘭西部卻名聞遐邇。那里有座方形的古老城堡,巴里利城堡,城堡里住著一個農夫和他的妻子,他們的女兒和女婿住在一間村舍里,那里還有一個小磨坊,里邊住著老磨坊主,老柳樹在小河和巨大的石級上投下濃綠的陰影。去年我去了那里兩三次,和磨坊主談到比蒂·厄利(一個幾年前住在克萊爾郡的聰明女人)說過的話:“在巴里利的兩個磨輪之間有一種抵抗萬惡之藥”,我想從他或者其他人那里知道她指的是流水之間的苔蘚還是其它什么草藥。今年夏天我去過那里,秋天來臨之前我會再去那里,因為瑪麗·海恩斯,一個美麗的女人,六十年前死在那里,她的名字至今依然在篝火邊的閑談中被嘖嘖稱嘆。我們總是愿意徘徊在美麗的生命曾經悲傷地駐足的地方,以讓我們自己明白至美和這個世界天生無緣。一位老人從磨坊和城堡那里帶我走了一會兒后,便走下了一條狹長小路,小路幾乎淹沒在黑莓和刺李灌木叢中,他說:“這是那座房子殘留的一點老地基,但它的大部分用來建墻了,山羊一直吃長在上面的灌木,直到把它們吃得再也不長了。人們說她是愛爾蘭最俊美的女孩兒,她的皮膚像飄落的雪花一樣,”——也許,他是想說她皮膚雪白——“她的臉頰上有兩朵桃花。她有五個英俊的哥哥,但現在都不在了!”我和他談起了愛爾蘭著名詩人拉夫特里用愛爾蘭語寫的一首關于她的詩,詩中有一句“巴里利的酒窖堅固無比”,他說,那個堅固的酒窖是河水沉入地下的一個大洞,他把我帶到一個深水池旁,一只水獺在一塊灰色的巨石下倉惶跑開,他告訴我,許多魚在清晨從黑暗的水中浮上來,“品嘗從山上流下的清泉”。
我是從一個住在河上游大約兩英里處的老婦人那里第一次聽到這首詩的,她記得拉夫特里和瑪麗·海恩斯。她說,“我從沒見過像她這么俊美的人兒,這輩子我也不會再見到了。”而拉夫特里幾乎完全失明了,“沒有生計,只好到處游走謀生,他以房子作標記指出要去的地方,然后所有鄰近的人都會聚到那里聆聽。如果你善待他,他會贊美你,如果你不善待他,他會用愛爾蘭話挖苦你。他是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如果他剛好站在灌木叢下,他會為灌木叢即興作歌。有一次他站在一片灌木叢下躲雨,他吟詩贊美它,過了一會兒,當雨水從灌木叢中流下時,他又作詩貶斥它。”她用愛爾蘭語給我和我的一個朋友吟唱了這首詩,她唱得字字清晰流暢而且意味深長,就像那些在音樂盛氣凌人地喧賓奪主之前的老歌那樣,它的韻律隨著歌詞的氣勢而起伏波動。這首詩并不像上個世紀最好的愛爾蘭詩歌那樣自然,因為它的思維方式明顯地過于傳統,所以,那個貧窮半瞎的可憐老人聽上去像是一個闊綽的農夫向所愛的女人呈獻所有最好的東西,但它的語句天真無邪而且柔情似水。和我在一起的朋友翻譯了這首詩的一部分,其它部分是鄉民們自己翻譯的。我認為它比大多數其它的翻譯更具有愛爾蘭詩歌中的那種簡樸。
遵從上帝的旨意去做彌撒,
那一天風雨交加;
在吉爾達坦十字路口,我遇見瑪麗·海恩斯,
我即刻一見傾情地愛上了她。
我親切有禮地向她問安,
人們說她本人就是這樣的友善;
她說,“拉夫特里,我從來為人簡單,
你今天就可以到巴里利來飲酒用餐。”
聽到她的提議我毫未遲疑,
她的話令我歡心不已。
我們只需走過三片園地,
黃昏前就會到達巴里利。
桌上擺出了酒杯和美酒一夸脫,
她坐在我的身邊,秀發令人著魔;
她說,“喝吧,拉夫特里,一百個歡迎你,
巴里利的酒窖堅固無比。”
哦,星光!哦,秋收的太陽!
哦,金發!哦,我的世界的耀眼之光!
你可愿在禮拜日與我共聚,
直至我們在眾人面前誓言不棄不離?
每個禮拜日的夜晚為你歌唱是我的心愿,
潘趣酒或葡萄酒任由你選;
啊,榮耀的上帝,清除我面前的泥濘溝坎,
讓我抵達巴里利一路平安。
當你從山上俯瞰巴里利,
山坡上有股甜蜜的氣息;
如果你在山谷間采摘堅果和黑莓,
你會聽到仙人的音樂和仙樂中的鳥語。
還有什么值得視為偉大,
當你沐浴在身旁這朵鮮花的光芒之下?
世上沒有神靈可以將它否認或掩藏,
她是天堂的陽光,令我承受愛情的創傷。
我游遍了整個愛爾蘭,
到過所有的河流和山川,
甚至深藏不露的格蕾湖畔,
我從未見過美人如此令人驚嘆。
她娥眉閃亮,秀發耀眼;
她面如其人,嘴巴甜蜜而和善;
我向她獻上橄欖枝,以她為傲,
她是巴里利的鮮花,閃光的榮耀。
她就是瑪麗·海恩斯,一個沉靜隨和的女人,
她不僅貌美而且心純;
即使一百個舞文弄墨的人,
也描繪不出一半她的美麗絕倫。
有一個老紡工(人們紛傳他的兒子在晚上會到仙人之中)對我說:“瑪麗·海恩斯是有史以來最美的人兒。我母親過去常常告訴我關于她的事情,她喜歡曲棍球,一場都不漏。無論她去哪里,她總是一身潔白。有一次,一天之內就有十一個男人向她求婚,但她一個也沒答應。一天晚上,吉爾比坎地那邊聚集了很多男人,他們坐在一起喝酒,談論著她,其中一個人站起身,決定立即前去巴里利拜訪她;但是那時候克龍沼澤地正張著深口,當他經過那里時,他掉了進去,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了他的尸體。而她在大饑荒前的那場傷寒中死去了。”另一位老人說,他見過瑪麗·海恩斯,他那時還只是個小孩子,但他記得“我們當中最強壯的一個人,一個叫約翰·馬登的小伙子,為她送了命,他因為夜里渡河去巴里利得了傷寒。”這也許和前面那個老紡工講述的是同一個人,因為一件事情會在傳說中演繹出多種不同版本。在埃奇奇群山之間的德里布里恩,有一位老婦人也還記得她。這片荒蕪遼闊的土地,景色依然猶如古老詩歌中的描述:“埃奇奇寒冷山頂上的雄鹿聽得到狼的哭嚎”,而它也依然傳承著許多詩歌和古語的莊重。她說:“太陽和月亮從來不曾照耀到一個如此俊美的人身上,她的皮膚白得泛藍,她的臉頰上有兩朵小小的桃花。”住在巴里利附近的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她告訴了我許多關于仙人的故事)說:“我經常看到瑪麗·海恩斯,她確實很俊美。她的臉頰邊垂落著兩綹銀色的卷發。我見過淹死在那邊河里的瑪麗·莫洛伊,也見過阿德勒漢村的瑪麗·格思里,但她讓她倆黯然失色,她是一個天資麗人。我為她的葬禮守過靈——她已經看厭了這個世界。她秉性善良,有一天,我穿過那片田野回家,我累得不行,知道是誰走了出來嗎?除了那朵閃亮的鮮花,還能是誰呢,她遞給我一杯新鮮的牛奶。”這位老婦人所說的銀色不過是指一種明麗耀眼的顏色。盡管我認識的一位老人(他現在已經去世了)認為這個老婦人可能像仙人一樣知道“對付這個世界上所有邪惡的解藥”,但是她大概從沒見過金子,所以不知道它的顏色。因為住在金瓦若海邊的一個年紀很輕、不可能記得瑪麗·海恩斯的男人說:“每個人都說現在找不到像她那么漂亮的人了,據說她有一頭漂亮的秀發,猶如金子的顏色。她雖然貧窮,但是她每天的衣服都穿得像禮拜天一樣,非常整潔。不管她去參加什么集會,人們都會拼死見她一面,很多人對她鐘情,但她死得太早。據說,一個人一旦被寫進詩歌,就會壽損夭折。”
那些被人過于欣羨和寵愛的人,據說會被仙人帶走,仙人善于利用人們放縱的感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一個父親的溺愛——一位老草藥醫師曾經這樣告訴我——會把他的孩子送到它們手里,或者丈夫對妻子的過分寵愛,也會讓它們帶走她。那些被人們欣羨愛慕的人,只有當人們見到他們的同時會說“上帝保佑他們”,他們才會安然無恙。唱這首歌的老婦人也認為瑪麗·海因斯是“被帶走了”,她是這樣說的:“既然它們連很多不漂亮的人都帶走了,它們怎么會不帶走她呢?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看她,也許有些人沒有說‘上帝保佑她’。”一位住在杜拉斯海邊的老人毫不懷疑她是被帶走的,“還有一些活著的人能記得她參加圣人節時的樣子,他們說她是愛爾蘭最俊美的女孩兒。”她紅顏命薄是因為神也愛她,仙人就是神,也許我們忘記了這個古語的字面含義,它已經預示了她的早亡。這些卑微的鄉間男女,在信仰和情感上,比我們這些學者更接近古希臘的世界,他們把美視為神圣。是她“看厭了這個世界”,但是這些老人們,當他們說起她的時候,責怪的不是她而是其他,雖然他們可能會苛刻強硬,但這時他們變得溫柔,就像當海倫從城墻上走過時,特洛伊[23]的老人們變得溫柔了一樣。
那位使她名聞遐邇的詩人在愛爾蘭西部享有盛名。有些人認為拉夫特里只是半盲,他們說“我見過拉夫特里,一個失明的人,但是他的視力足以看見她”,或者諸如此類的話;但有些人認為他徹底瞎了,這在他生命的晚期是完全可能的。神話里的所有事物就其本身特質而言都是極盡完美的,所以神話中的盲人也當然從來不曾見過世界和陽光。有一天我正在尋找一個有人見過仙女在其中沐浴的水潭,我遇到了一個男人,我問他,如果拉夫特里完全失明,他怎么可能會對瑪麗·海恩斯如此崇拜?他說,“我認為拉夫特里是個盲人,但盲人有他們自己看見事物的方式,比起有視力的人,他們有能力知道更多,感受更多,做得更多,也能猜測出更多,他們天生具有獨特的機靈和智慧。”實際上,每個人都會告訴你,他確實靈智非凡,難道他不僅是個瞎子,也是個詩人嗎?那位之前談論過瑪麗·海恩斯的老紡工說:“他的詩是上帝的禮物,有三樣東西是上帝的恩賜——詩歌、舞蹈和原則。這就是為什么在古代,一個沒上過學的山民會比現在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更有學識和教養,因為那是上帝賜予他們的。”在庫爾,一個男人說,“當拉夫特里的手指觸碰到他自己的頭部,一切都會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就像一本書一樣。”吉爾達坦的一個老人說,“有一次他站在灌木叢下面和灌木叢說話,它用愛爾蘭語回答他。有人說是那叢灌木在說話,但那一定是灌木里的一個精靈,它讓他了解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后來灌木枯萎了,它就在從這里到拉哈辛的路邊上,現在還可以看到。”拉夫特里寫過一首關于灌木的詩,我還沒有看過,這個傳說可能就是從那首詩經由神話的熔爐煉造成型的。
人們說拉夫特里是孤獨地死去的,但是我的朋友海德博士曾經見過一個在他死去時和他在一起的人,那個叫莫爾丁·吉蘭的人告訴海德博士說,整個晚上他看到一束光從他躺著的房子的屋頂升向天堂,“那是陪伴著他的天使”,而且,小屋里整晚閃耀著一束強烈的光,“那是來喚醒他的天使,他們給他這個榮耀,因為他是個如此杰出的詩人,吟唱了無比虔誠的詩歌。”也許再過幾年,在經過凡人神化的熔爐后,傳說中的瑪麗·海因斯和拉夫特里會成為“美麗的憂傷”和“夢想的輝煌與困窘”的完美象征。
1900年。
二
不久前,我在北方的一個城鎮,和一個小時候住在鄰近鄉村的男人聊了很久,他告訴我,當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孩出生在一個其貌不揚的家庭時,她的美貌被人們認為是來自于仙人,因此兇多吉少。他列舉了幾個他知道的美人名字,說美貌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帶來過幸福。他說,美貌是一件既讓人驕傲又令人恐懼的東西。我很遺憾當時沒把他的話寫下來,因為那比我記憶中的這些話生動多了。
19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