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奧古斯塔斯·S·F·X·范·杜森在自己輝煌燦爛的研究生涯里,成功將字母表里有,而他名字里沒有的字母一個個贏了回來。這些字母均因榮譽而得,在他的名字后方依次排開。于是,若將范·杜森的名字與所獲頭銜全都湊在一起,那將會是個了不起的景觀。他是哲學博士、法學博士、皇家學會會員,他還是醫(yī)學博士以及牙科碩士。不僅如此,范·杜森教授還在國外各種教育、科研機構的評選下,獲得過不少其他稱號——不過他一般對此秘而不宣。
范·杜森教授的外表與他的頭銜一樣引人注目。他身材瘦弱,瘦削的肩膀有些學究氣的下垂,刮凈胡須的臉龐略顯蒼白,正是他常年閉關久坐的生活的明證。范·杜森教授總是瞇起眼睛看人,令人生畏——一副盤算著瑣事的樣子——可人們?nèi)羰悄芡高^厚厚的鏡片,看清他的眼睛時,便會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兩道水藍色的細縫。眼睛上方,是范·杜森教授最引人注目的特征。那是兩道又高又寬的眉毛,有著異乎尋常的高度和寬度,一頭濃密的黃發(fā)蓋在腦袋上,緊挨著眉毛。在以上所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范·杜森教授生出了一種古怪而近乎怪誕的脾氣。
范·杜森教授有微薄的德裔血統(tǒng)。他有數(shù)代祖先都在科學界享有盛名,于是,他也合乎情理地有了個聰明的腦袋。范·杜森教授首先是一位邏輯學家。他活了快半個世紀,卻至少花了整整三十五年來證明為什么除了一些二加二會等于三或等于五的特殊情況外,二加二是等于四的。一般說來,范·杜森教授也認同一個廣為大眾所信的觀點,那就是:事情一旦開始了,就總得有個結果。他還能集中起從先輩那里繼承來的精神力量,去解決一個給定的問題。還有一件意外地會讓人驚奇的事,范·杜森教授戴八碼的帽子。
全世界都約莫聽說過范·杜森教授是臺思考機器。這本是個新聞熱詞,用來形容他在國際象棋領域的非凡表現(xiàn)。范·杜森教授在那時為世人證明了一名象棋生手,也能憑借具有必然性的邏輯力量,打敗一位畢生致力于象棋研究的冠軍。思考機器!用這一詞匯來形容他,也許比那些名譽頭銜更為恰當,因為范·杜森教授總是一周復一周,一月復一月地泡在他那間與世隔絕的小實驗室里,思考一些足以讓其他學者以至全世界都為之震驚的想法。
思考機器偶爾也會有訪客,大多訪客都在學界享有盛譽。他們來此討論觀點,或是說服自己。一天晚上,兩位??汀闋査埂ぬm瑟姆博士和阿爾弗雷德·菲爾丁——來訪,以便討論幾個理論。理論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暫且按下不表。
“這事兒絕不可能,”蘭瑟姆博士在談話途中斷然宣布道。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思考機器用同樣堅決的態(tài)度大聲強調(diào)。他說起話來總是很急躁。“頭腦是萬物的主宰。倘若科學能充分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定會取得重大突破?!?
“那飛船呢?”蘭瑟姆博士問。
“這倒也不是不可能,”思考機器主張道,“遲早會有人造出來的。我想自己來,但我很忙?!?
蘭瑟姆博士寬容地笑了笑。
“以前就聽你說過這種話,”他說,“但這沒有任何意義。頭腦或許能夠主宰物質(zhì),可頭腦沒辦法化虛為實。有些東西可沒法兒光憑思考造出來,準確來說,是無論你再怎么思考,它也不會憑空出現(xiàn)?!?
“比如說?”思考機器質(zhì)問道。
蘭瑟姆博士抽著煙,沉思了片刻。
“比如說監(jiān)獄的墻,”蘭瑟姆博士回答,“沒人能夠光憑想象就出得了牢房。這要是能辦到,世上就不會有囚犯了?!?
“人當然能憑借頭腦和聰明才智離開牢房,這是一回事,”思考機器厲聲說道。
蘭瑟姆博士覺得有些好笑。
須臾之后,蘭瑟姆博士又開了口:“那我們假設有一間牢房,牢里關押的全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這些人走投無路,死亡的恐懼令他們瘋狂,不惜抓住一切機會逃跑——若是你被關在這間牢房里,你能逃走嗎?”
“當然,”思考機器宣布道。
“當然,”菲爾丁先生說,此前一言不發(fā)的他也加入了這場討論,“你可以用炸藥炸毀牢房——但你現(xiàn)在是關在牢里的囚犯,你可沒有炸藥?!?
“不會有那種事,”思考機器說,“你可以像對待死刑犯一樣對待我,我一樣能逃出來?!?
“這話的前提是你帶了逃生工具進去,”蘭瑟姆博士說。
思考機器面色一沉,湛藍色的眼睛里閃顯出危險的光芒。
“那你把我關起來吧,關在哪兒都行,我隨時奉陪。只需給我留下必需的衣物,我一周之內(nèi)就能逃出來,”他厲聲說道。
蘭瑟姆博士來了興致,坐直了身板。菲爾丁先生新點燃了一支雪茄。
“你是說,你光憑思考就能逃出來?”蘭瑟姆博士問。
“我會逃出來的,”回復簡潔明了。
“你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
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沉默了許久。
“你愿意試驗一下嗎?”菲爾丁先生終于開口問道。
“當然,”范·杜森教授說,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諷刺的意味,“為了讓人相信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真理,我還做過更愚蠢的事兒呢?!?
他的語氣相當無禮,雙方都生出一股近似于憤怒的情緒。這確實是一件荒唐事,但范·杜森教授重申了自己的意愿,并決心一試。
“那現(xiàn)在就開始,”蘭瑟姆博士接著說。
“我希望能從明天開始,”思考機器說,“因為——”
“不,就從現(xiàn)在開始,”菲爾丁先生堅定地說,“你被捕了,當然,只是比喻意義上的被捕。你被關進一間牢房,被捕之前,你沒有接到任何警告,也沒有任何與朋友交流的機會。你在牢中的待遇和其他死刑犯一樣。你愿意嗎?”
“好吧,就現(xiàn)在,”思考機器說罷,站起身來。
“那就選奇澤姆監(jiān)獄的死刑犯牢房?!?
“奇澤姆監(jiān)獄的死刑犯牢房?!?
“你打算穿什么衣服?”
“越少越好,”思考機器說,“鞋子、長襪、褲子和襯衫?!?
“你不介意搜身吧?”
“我的待遇和所有囚犯一樣就好,”思考機器說,“不用多也不用少?!?
為取得試驗許可,還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作。但這三人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幾通電話后,一切就安排妥帖了。唯獨那些可憐的監(jiān)獄長官們,在聽完了試驗的科學解釋后,臉上都寫滿了迷惑。范·杜森教授將是他們接待的最杰出的囚犯。
思考機器穿好囚禁期間要穿的衣服,喚來了一位小老太太。她是范·杜森教授管家、廚師兼女仆。
“瑪莎,”范·杜森教授說,“現(xiàn)在是九點二十七分。我要走了。一周之后的晚上九點半,這些先生們,還有一個,也許是兩個人,會跟我一起在這里吃晚餐。別忘了,蘭瑟姆博士非常愛吃洋薊?!?
三人被送去奇澤姆監(jiān)獄,監(jiān)獄長接到了電話通知,正在那里等他們。監(jiān)獄長只知道以下事宜:若他能成功看住范·杜森教授,這位杰出的教授將會被關押上一個星期;范·杜森教授沒有犯罪,但他將受到和所有其他囚犯一樣的待遇。
“搜他的身,”蘭瑟姆博士下了指令。
監(jiān)獄長搜了思維機器的身。他身上什么也沒有,褲子口袋是空的,硬挺的白襯衫沒有口袋。監(jiān)獄長脫了他的鞋和襪子,仔細檢查,又給他換上了新的。蘭瑟姆博士看著這些準備工作——嚴格的搜查,注意到范·杜森教授那可憐的、稚孩般的虛弱身體,無精打采的面龐,瘦弱蒼白的雙手——幾乎后悔起自己在整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你確定想要這么做嗎?”蘭瑟姆博士問。
“如果我說不想做,你會相信嗎?”思考機器反問道。
“不會?!?
“那不就行了,我會做的。”
聽了教授的口氣,蘭瑟姆博士心中的同情瞬間化為烏有。他十分火大,當即決定要把試驗進行到底,以此表示對自我中心主義的強烈譴責。
“他不可能與外面的人有任何交流吧?”蘭瑟姆博士問。
“絕對不可能,”監(jiān)獄長回答,“他不允許書寫任何材料?!?
“那你們的獄卒會幫他向外傳話嗎?”
“一個字都不會說,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監(jiān)獄長說,“你大可放心。獄卒會把他的話全都告訴我,把他交給獄卒的東西也全都呈給我?!?
“這似乎挺完美了,”菲爾丁先生評價道,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件事的興趣。
“當然,如果他失敗了,”蘭瑟姆博士說,“并且要求自由,你就得放他出來,這一點你明白吧?”
“我明白,”監(jiān)獄長回答。
思考機器站在一旁聽著,一聲不發(fā)。直到所有事務都塵埃落定,他才說道:
“我想提三個小要求。你們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隨意就好?!?
“從現(xiàn)在起,沒有特殊照顧,”菲爾丁先生警告說。
“我不是在要求這個,”思考機器的回復刻板而生硬,“我想要一些牙粉——你們可以自己去買,以確保不是別的東西——我還想要一張五美元和兩張十美元的鈔票。”
蘭瑟姆博士、菲爾丁先生和監(jiān)獄長交換了一下各自詫異的眼神。他們對要牙粉倒不是很驚訝,主要是對要錢的請求驚訝無比。
“這里有沒有我們的朋友用二十五塊錢就能賄賂的人?”蘭瑟姆博士問監(jiān)獄長。
“起碼也得兩千五百美金,”回答相當肯定。
“那就給他吧,”菲爾丁先生說,“我想這應當沒什么壞處。”
“那第三個請求呢?”蘭瑟姆博士問。
“我想給鞋子上點鞋油?!?
幾人又驚訝地相互對視了一下。最后這個要求因為太過荒謬,他們便同意了。待所有事務都處理完畢,思考機器就被帶去了他得試圖逃出的牢房。
“這是十三號牢房,”監(jiān)獄長說著,在鋼制走廊的第三扇門門口停了下來。“這里關押的是被判了殺人罪的罪犯。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沒法離開,里面的人也無法與外界有任何交流。我以我的名譽為以上的話做擔保。這兒離我的辦公室只有三道門,任何不尋常的聲音都逃不過我的耳朵?!?
“這間牢房行嗎,先生們?”思考機器問道,聲音里帶有一絲諷刺的意味。
“非常好,”是為回復。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門里似有無數(shù)只小腳在四處跑動。思考機器踏入黑暗的牢房,牢門關上,監(jiān)獄長為門上了鎖。
“里面那是什么聲音?”蘭瑟姆博士問,一邊透過柵欄向里望去。
“老鼠——幾十只,”思考機器簡潔地回答。
牢門外的三個男人分別道了晚安,轉身正欲離開時,思考機器突然說了一聲:
“現(xiàn)在是幾時幾刻,監(jiān)獄長?”
“十一點十七分,”監(jiān)獄長答道。
“謝謝。從現(xiàn)在起,一周后的晚上八點半,我會去你的辦公室與你們會合?!彼伎紮C器說。
“如果你沒去成呢?”
“你說的‘如果’并不存在?!?
二
奇澤姆監(jiān)獄是一座高大威嚴的花崗巖建筑。監(jiān)獄共四層,坐落在一片方圓數(shù)畝的空地中央。監(jiān)獄外圍是一圈十八英尺高的石墻,里外墻面平滑平整,就是再專業(yè)的攀巖者也找不到下腳之處。為進一步加強防范,石墻頂上還架設了一道五英尺高的鋼筋柵欄,朝天的一端尖銳無比。這道圍墻標志著自由和監(jiān)禁之間的絕對界限,因為一個人即使從牢房里逃了出來,似乎也無法逾越這道高墻。
監(jiān)獄樓的四周圍著一圈二十五英尺寬的院子,正好夾在大樓和外墻之間。白天,這里是那些時而獲得了零星自由的囚犯們的活動場所。但不包括十三號牢房里的犯人。院子里從早到晚都有武裝警衛(wèi)巡邏,一共四人,分別看守監(jiān)獄樓的四面。
到了晚上,院子里會亮起耀眼的燈光,恍若白晝。院子的四角各架著一盞巨大的弧光燈,這四盞燈比外墻還要高出一些,以便讓看守能看得清楚。燈光也照亮了外墻頂上的尖刺。為弧光燈供電的電線包裹在絕緣層中,順著監(jiān)獄樓一側向上爬升,電線的兩端分別連接著監(jiān)獄樓的頂層與支撐弧光燈的電桿。
思考機器看到并理解了這一切。他只有站在床上,才能透過鐵窗看到牢房外面。現(xiàn)在是范·杜森教授被監(jiān)禁后的第二天早上。范·杜森教授推測,石墻外的某處應該有一條河,因為他隱約聽到了一只摩托艇的馬達聲,他還在高高的天空中看到了一只河雀。從河流的方向還傳來了男孩們玩耍時的叫喊聲和不時的擊球聲。范·杜森教授當即意識到,在監(jiān)獄圍墻和河流之間是一片開闊的空地,一個游樂場。
奇澤姆監(jiān)獄是一座公認的安全堡壘,從沒放跑過一個犯人。思考機器坐在床上,環(huán)視了周圍的環(huán)境后,就立馬知道了原因。這間牢房的墻壁非常堅固,雖然他估摸著墻體是二十年前建成的。窗戶上新裝的鐵柵欄沒有一絲鐵銹。整個窗洞很小,即使沒有柵欄,犯人也很難從此處逃脫。
不過,思考機器看到這幅圖景后并沒有絲毫氣餒。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瞇眼看向那巨大的弧光燈——此時的日光十分耀眼——他用眼睛追蹤著通向監(jiān)獄大樓的電線。思考機器推斷,那沿大樓一側向下攀爬的電線,一定離自己的牢房不遠。這也許是個有用的信息。
十三號牢房與監(jiān)獄辦公室在同一層——也就是說,這間牢房既不在地下室,也非三層樓以上。人們只需登上四級臺階,就能來到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所以,這間牢房離地面應該只有一米到一米二。范·杜森教授沒法直接透過窗戶看見下方的地面,但他能看到更遠的外墻。從窗戶跳到地面并不難。這可真是太好了。
思考機器又開始回憶他是怎么來到這間牢房的。首先,外面設有警衛(wèi)亭,亭身與墻是一體的。那里還有兩扇厚重的鋼制柵門,門口總會有一人站崗。這人負責叮叮鐺鐺地開鎖放人進來,或是接到上級命令時再放人出去。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在監(jiān)獄樓里,若是院子里有人想接近這位官員,他就必須穿過一扇只留有一個窺孔的實心鋼門。若想從監(jiān)獄辦公室去范·杜森教授所在的十三號牢房,還得通過一扇沉重的木門和兩扇鋼門,才能來到監(jiān)牢的走廊;不僅如此,十三號牢房的大門還時刻上著兩道鎖。
思考機器回想了一下,從十三號牢房逃去外面——成為自由人——一共要突破七道門。相比之下,他的牢獄生活倒是鮮有人打擾。獄卒只會在早上六點鐘來到他的牢房門口,為他送犯人吃的早飯;中午來送午飯,下午六點送晚飯。晚上九點再視察一遍。僅此而已。
“這套監(jiān)獄系統(tǒng)安排得不錯,令人欽佩?!彼季S機器在心中默默贊揚了一番,“等出去以后,我要來稍微研究一下。我都不知道監(jiān)獄竟然需要這么周全的防衛(wèi)措施?!?
牢房里除了范·杜森教授的鐵床以外,一點多余的物品也沒有。鐵床的各部分密絲合縫地焊接為一體,不靠鐵錘或銼刀,沒人能將床鋪搗毀。何況這兩樣他也沒有。牢里甚至連把椅子、一張小桌子、一個錫罐或是陶器也沒有??諢o一物!就連范·杜森教授吃飯的時候,都會有獄卒站在邊上看著,末了,還要收走他用過的木勺和木碗。
這一連串的事物接連進了思考機器的大腦。他一邊考慮最后一種可行策略,一邊開始檢視這間牢房。范·杜森教授仔細觀察了從屋頂?shù)剿拿娴膲Ρ谏系氖^和石縫間的水泥。他在地板各處反復跺腳,小心辨認,但那全是用水泥建的,十分結實。檢視結束后,他坐在鐵床邊上,陷入了沉思。奧古斯塔斯·S·F·X·范·杜森教授,思考機器,得好好思考一下了。
一只老鼠從范·杜森教授腳上跑過,將他嚇了一跳。這只老鼠隨即驚慌失措地竄入牢房的一個黑暗角落。思考機器瞇起眼睛,瞅向老鼠消失的那個陰暗一隅,花了好久才從黑暗中辨認出了許多只緊盯著他的小眼睛。他數(shù)了一下,總共有六對眼睛,也許更多;他看不太清楚。
思考機器坐在床上,有史以來第一次注意到牢房門的底部。鋼制柵欄和地板之間赫然有著一道五厘米寬的細縫。思考機器直直盯向這條細縫,然后突然扭頭望向有數(shù)只小眼睛的角落。他聽見小腳丫子的竄逃聲,嚙齒類動物發(fā)出的驚叫聲,接著,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沒有一只老鼠是從牢門逃走的,可牢房里卻一只老鼠也不剩。因此,這里一定還有其他可以離開這間牢房的通道,無論它有多么狹窄。思考機器趴在地上,開始尋找這個通道口,細長的手指在黑暗中不停摸索。
努力終于有了回報。范·杜森教授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平整的小洞。洞口是個規(guī)整的圓形,比一元銀幣稍大一些。老鼠就是從這里離開的。范·杜森教授將手指深深插進小洞。這似乎是一根廢棄的排水管道,里面干燥而多灰。
范·杜森教授對這一發(fā)現(xiàn)十分滿意。他回床上坐了一個小時,然后透過牢窗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一名守衛(wèi)站在墻邊,正好面對著十三號牢房的窗戶。這名守衛(wèi)恰好看見了思考機器正向外張望的腦袋,但科學家卻沒有注意到他。
中午到了,獄卒帶著簡單到過分的食物來到牢門前。在家里,思考機器吃飯只是為了生存;但在這里,別人給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從不多一句嘴。但范·杜森教授偶爾也會跟站在門外看他的獄卒說幾句話。
“這所監(jiān)獄在過去幾年有什么變化嗎?”范·杜森教授問道。
“沒什么特別的,”獄卒回答,“四年前重建了外墻?!?
“監(jiān)獄樓有什么變化?”
“大樓外墻上的木頭重新刷了漆,我記得大概七年前大樓還安裝了新的排水系統(tǒng)?!?
“??!”囚犯說,“那邊的河離這里有多遠?”
“大概有三百英尺。外墻和河之間有個棒球場,男孩子們都在那里玩?!彼伎紮C器沒有要問的了,但他在獄卒準備離開的時候要了一些水。
“我在這里很渴,”他解釋說,“你能不能給我留一碗水?”
“我去問問監(jiān)獄長,”獄卒說完便離開了。
半個小時以后,獄卒又回來了,還同時帶來了一個裝了水的小陶碗。
“監(jiān)獄長說你可以留著這只碗,”獄卒告訴囚犯,“但我要檢查的時候,你必須將碗出示給我看。要是你把碗弄壞了,你就再也不會有這種待遇了?!?
“謝謝你,”思考機器說,“我不會弄壞它的?!?
獄卒到別處履行職責去了。在獄卒離去的一瞬間,思考機器似乎想張嘴問一個問題,但終究沒問出口。
兩小時后,依舊是這名獄卒經(jīng)過了十三號牢房的大門。他聽到里面有動靜,便停了下來。思考機器趴在牢房的一個角落里,角落傳來了些許驚恐的吱吱聲。獄卒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啊,我抓住你了,”獄卒聽到囚犯說。“抓住什么了?”獄卒厲聲問道。
“抓了一只老鼠,”思維機器答道,“看到了嗎?”獄卒看見一只灰色小鼠在科學家纖長的手指間奮力掙扎。囚犯將小鼠拿到亮處,細細觀察起來?!斑@是一只河鼠,”思維機器說。
“你就沒有什么比抓老鼠更有益的事兒做嗎?”獄卒問道。
“牢里有老鼠已經(jīng)很丟人現(xiàn)眼了,”思維機器惱怒地回答,“快把這只老鼠拿走殺了。這里還剩下不少呢?!?
獄卒抓過這只扭來扭去的嚙齒類動物,狠狠將它摔在地板上。老鼠尖叫一聲,就躺著不動了。之后,獄卒向監(jiān)獄長報告了這件事,監(jiān)獄長聽了只是笑了笑。
臨近晚上的時候,庭院里的武裝警衛(wèi)又抬頭看向了十三號牢房的窗子,剛好發(fā)現(xiàn)囚犯正在向外張望。警衛(wèi)看到一只手伸到了鐵窗旁,一個白色的東西隨之飄了下來,落在了十三號牢房的窗戶下方。那是一小卷亞麻布,明顯是白色襯衫的布料,布卷外面還包了一張五美元的鈔票。守衛(wèi)再次抬頭看向窗戶,但囚犯的臉已經(jīng)消失了。
警衛(wèi)帶著一臉陰沉的笑容,拿著那卷亞麻布和五美元鈔票去了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倆人在辦公室里一同辨認起上面的文字。文字是用一種奇妙的墨水寫成的,字跡大多模糊不清。布卷外側的文字是這樣的:
“請將此物轉交給查爾斯·蘭瑟姆博士?!?
“啊,”監(jiān)獄長輕笑一聲,“一號出逃計劃出岔子了?!闭f罷,監(jiān)獄長轉念一想:“可他為什么要將此事告訴蘭瑟姆博士呢?”
“況且,他又是從哪里弄來的筆和墨水呢?”警衛(wèi)問。
監(jiān)獄長瞪著警衛(wèi),警衛(wèi)也瞪著監(jiān)獄長??磥?,這個謎團是沒法輕易解開了。監(jiān)獄長仔細研究了一下上面的字跡,搖了搖頭。
“那就來看看他究竟要對蘭瑟姆博士說些什么吧,”監(jiān)獄長最后說道,臉上仍帶著困惑的神情。然后,他動手解開了亞麻布卷。
“如果——這——這個你怎么看?”監(jiān)獄長一臉茫然地問道。
警衛(wèi)接過亞麻布,出聲念道:
“Epa cseot d'net niiy awe htto n'si sih.'T'”。
三
監(jiān)獄長花了一個小時琢磨這個密碼是什么意思,又花了半個小時納悶為什么他的囚犯想和蘭瑟姆博士聯(lián)系,更何況他被關在這里完全是拜蘭瑟姆博士所賜。思考完這些問題之后,監(jiān)獄長又開始尋思他的囚犯是從哪里弄到的寫字工具,究竟是怎樣的寫字工具了。為了想明白這一點,監(jiān)獄長再次審視了一下亞麻布。這布是從白襯衫上撕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
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亞麻布的來歷,可搞清楚犯人是用什么來寫字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監(jiān)獄長知道范·杜森教授不可能有鋼筆或鉛筆,而且,布上的字也不是用鋼筆或鉛筆寫成的。那又會是什么呢?監(jiān)獄長決定親自去調(diào)查一番。思考機器是他的犯人,他接到命令看住犯人,要是這個犯人想向外面的人發(fā)送密信以借機逃跑,他便會阻止這個人,就像阻止其他犯人那樣。
監(jiān)獄長來到十三號牢房,發(fā)現(xiàn)思考機器竟然正趴在地上捉老鼠,大吃了一驚。犯人聽到監(jiān)獄長的腳步聲,趕忙扭過身來。
“太丟人現(xiàn)眼了,”范·杜森教授厲聲說,“竟然有老鼠。這里全是老鼠?!?
“其他人都能忍得了,”監(jiān)獄長說,“這是給你的新襯衫——把你現(xiàn)在穿的那件給我。”
“為什么?”思考機器立馬反問道。他的語氣很不自然,舉止里也透露出明顯的不安。
“你試圖和蘭瑟姆博士聯(lián)系,”監(jiān)獄長正顏厲色地說,“你是我的犯人,我有責任制止這一切。”
思考機器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范·杜森教授最后說,“那你繼續(xù)履行職責吧?!?
監(jiān)獄長冷酷地笑了笑。范·杜森教授從地板上站起來,脫下白襯衫,換上了監(jiān)獄長帶來的條紋囚服。監(jiān)獄長一把抓過那件白襯衫,當即開始比對起寫了密碼的布條和襯衫上的破損之處。思考機器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這是警衛(wèi)給你的嗎?”范·杜森教授問。
“沒錯,”監(jiān)獄長得意洋洋地回答,“你的第一次越獄就此終結了?!?
思考機器看著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滿意地發(fā)現(xiàn),白襯衫上只撕下了兩塊亞麻布。
“你是用什么寫的?”監(jiān)獄長質(zhì)問道。
“我以為找出答案是你的工作,”思考機器忿忿地說。
監(jiān)獄長說了幾句難聽話,繼而克制住自己,轉身對牢房和犯人搜查了整整一分鐘。監(jiān)獄長什么也沒找到,這里連一根可能用來做筆的火柴或是牙簽也沒有。用來書寫密信的墨水也是個謎。監(jiān)獄長在離開了十三號牢房時已經(jīng)明顯有些惱怒了,但他仍然沒有忘記耀武揚威地帶走那件撕破的襯衫。
“在襯衫上寫幾個字可不會幫他逃出去,絕不可能,”監(jiān)獄長自鳴得意地告訴自己。他將亞麻碎布塞進桌子里,打算靜觀其變?!耙悄莻€人從牢房逃走了,我就——見鬼——我就辭職?!?
在監(jiān)禁的第三天,思考機器公然想以賄賂的方式越獄。獄卒為他送來了晚餐,正靠在鐵柵門上等候,思考機器向獄卒搭了腔。
“監(jiān)獄的排水管道通向那邊的小河,對吧?”范·杜森教授問。
“是的,”獄卒說。
“排水管道一定很細吧?”
“很細,人可爬不進去,如果你有此打算的話,”獄卒笑盈盈地回答。
兩人一時無語,直到思考機器吃完了飯,閑聊又再次開始:
“你知道我不是罪犯吧?”
“是的。”
“而且,若是我要求的話,我也完全有權獲得自由?”
“是的?!?
“我來這兒是因為我相信自己能逃出去,”囚犯說,然后他瞇著眼睛端詳著獄卒的臉,“若是我給你一筆錢,你會考慮幫我逃出去嗎?”
獄卒碰巧是個老實人。他看了看這位瘦削虛弱的犯人,還有他那布滿濃密黃發(fā)的大腦袋,心底里幾乎泛起了憐憫之情。
“我想監(jiān)獄并不是為了讓人逃跑而建的,”獄卒頓了許久后說道。
“那你能給我一點出逃建議嗎?”犯人幾乎是懇求地堅持問道。
“不行,”獄卒干脆地說。
“五百美元,”思維機器慫恿道,“我真的不是罪犯。”
“不行,”獄卒說。
“一千?”
“不行,”獄卒重復了一遍,匆忙離開了,以免自己再受到誘惑。但沒走多遠,他又轉過身來,“就算你給我一萬美元,我也幫不了你。你得穿過七扇門,而我只有兩扇門的鑰匙。”
獄卒將這一切告訴了監(jiān)獄長。
“第二個計劃失敗了,”監(jiān)獄長獰笑著說,“先是密信,再是賄賂?!?
六點,獄卒照例去十三號牢房給思考機器送食物。獄卒在十三號牢房的門前猛地停了下來,因為他清楚地聽見,門里傳來了鋼制器具相互刮擦的聲音。獄卒大吃一驚。門內(nèi)的聲響似是聽見了獄卒的腳步聲,忽地停了下來。狡猾的獄卒仗著自己身處囚犯的視線范圍之外,重新開始踏起步來。這踏步聲聽起來,像是正有人離開牢房門口遠去了。
可實際上,獄卒一直都站在同一個地方。
片刻之后,牢里又傳來了持續(xù)不斷的刮擦聲。獄卒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走到門口,透過柵欄往里窺視。思考機器正站在鐵床上,扒在牢窗的鐵柵欄上忙碌。從他前后擺動的手臂來看,范·杜森教授應當是在用銼刀銼著什么。
獄卒躡手躡腳地溜去辦公室,請求面見監(jiān)獄長。兩人又一道躡手躡腳地去了十三號牢房。門內(nèi)持續(xù)不斷的刮擦聲依然清楚可聞。監(jiān)獄長滿意地聽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在牢門口現(xiàn)身。
“哎呀?”監(jiān)獄長滿面笑容地大聲說道。
思考機器站在床上,扭頭向后看了一眼,然后突然跳到地板上,手忙腳亂地藏著什么。監(jiān)獄長跨進牢房,伸出一只手。
“交出來吧,”監(jiān)獄長說。
“不,”囚犯尖聲叫道。
“行了,交出來吧,”監(jiān)獄長催促道,“我也不想再搜你的身了。”
“不,”囚犯重復道。
“那是什么,是銼刀嗎?”監(jiān)獄長問。
思考機器一言不發(fā),只是瞇眼看著監(jiān)獄長,臉上帶著幾近失望的表情——幾近,卻不完全是。監(jiān)獄長心中幾乎泛起了同情。
“第三個計劃失敗了,嗯?”監(jiān)獄和善地問道,“太糟糕了,是吧?”
犯人一聲不吭。
“搜他的身,”監(jiān)獄長下了指令。
獄卒仔細將囚犯搜了一遍。最終,獄卒找出了一塊兩英寸長的鋼板,它被范·杜森教授巧妙地藏在了褲子腰帶里。鋼板的一邊彎彎的,像月牙一樣。
“哈,”監(jiān)獄長從獄卒那里接過鋼板,“從鞋跟上撕下來的,”監(jiān)獄長愉快地笑了。
獄卒繼續(xù)搜。他從范·杜森教授的褲腰帶的另一邊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一模一樣的鋼板。鋼板的邊緣還留有著磨過窗柵欄的痕跡。
“你用這些東西根本磨不斷鐵柵欄,”監(jiān)獄長說。
“原本是可以的,”思考機器十分堅定。
“那也得要六個月吧,”監(jiān)獄長的態(tài)度十分和藹。
監(jiān)獄長盯著犯人略微泛紅的臉,緩慢地搖了搖頭。
“準備放棄了嗎?”監(jiān)獄長問。
“我還沒開始呢,”范·杜森教授當即反駁道。
接下來,監(jiān)獄長和獄卒又將牢房徹徹底底地搜查了一遍。兩人仔細檢查了角角落落,還將床翻來覆去搜尋了一番。什么也沒有。監(jiān)獄長親自爬上床,檢驗了一下柵欄上被鋸的地方。監(jiān)獄長樂了起來。
“你那么使勁刮擦,也不過是讓柵欄更光了一些,”他對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的犯人說道。監(jiān)獄長用他有力的雙手攥住鐵柵欄,試著搖動它們。鐵柵欄紋絲不動,牢牢地杵在堅硬的花崗巖上。監(jiān)獄長逐一試了試每根柵欄,然后滿意地發(fā)現(xiàn)每根都結實又牢靠。監(jiān)獄長這才從床上爬了下來。
“放棄吧,教授,”監(jiān)獄長勸道。
思考機器搖了搖頭,監(jiān)獄長和獄卒便再次離去了。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時,思考機器才去床沿上坐了下來,雙手環(huán)抱住腦袋。
“他真是瘋了,竟然想逃出那間牢房,”獄卒評論道。
“他當然逃出不去,”監(jiān)獄長說,“但是他很聰明。我倒是想知道他是用什么來寫密信的?!?
隔天凌晨四點,一陣撕心裂肺的可怖尖叫聲響徹了這所著名的監(jiān)獄。尖叫聲是從一間牢房傳來的,大約在大樓中央。聲音里飽含著驚懼、痛苦與極大的恐懼。監(jiān)獄長聽到聲音后,立馬帶了三個手下沖進了通往十三號牢房的長廊。
四
在他們趕去的途中,那可怕的尖叫聲再次傳來,繼而在一陣哀號中逐漸弱了下去。樓上樓下的牢房門上露出了囚犯們一張張慘白的臉。他們詫異地向外望去,驚恐萬分。
“是十三號牢房的那個蠢貨,”監(jiān)獄長抱怨道。
一名獄卒點起了燈籠,監(jiān)獄長停下腳步,俯身向牢房內(nèi)望去。“十三號牢房的那個蠢貨”正舒服地平躺在床上,張著嘴打鼾。四人還在朝里張望,卻不料刺耳的尖叫聲再次傳來,這一回是從樓上傳下來的。監(jiān)獄長一臉蒼白地踏上了樓梯。在比十三號牢房高了兩層的正上方,也就是頂樓的四十三號牢房里,監(jiān)獄長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正蜷縮在牢房的一角。
“怎么回事?”監(jiān)獄長質(zhì)問。
“謝天謝地,你們終于來了,”囚犯大喊,只身靠在牢房的柵欄上。
“怎么回事?”監(jiān)獄長又問了一遍。
監(jiān)獄長甩開大門跨進牢內(nèi)。囚犯跪下來,緊緊抱住監(jiān)獄長的身體。他臉色蒼白,驚懼不已,雙眼睜得老大,渾身抖個不停,冰冷的雙手攥緊了監(jiān)獄長的大手。
“帶我離開這間牢房,請帶我走,”囚犯哀求道。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監(jiān)獄長不耐煩地繼續(xù)問道。
“我聽到了什么——什么東西,”囚犯說,他的雙眼緊張地環(huán)視著牢房。
“你聽到了什么?”
“我——我說不上來,”囚犯結結巴巴地說。接著,這人又忽地陷入恐懼之中:“帶我離開這個牢房——其他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在這里。”
監(jiān)獄長和三個獄卒相互對視了一下。
“這家伙是誰?他犯了什么罪?”監(jiān)獄長問。
“約瑟夫·巴拉德,”一名獄卒答道,“他被指控向一個女人臉上潑了強酸。那女人因此而死了?!?
“但他們沒有證據(jù),”囚犯喘著粗氣說,“他們沒有證據(jù)。把我關到別的牢房里吧,求您?!?
囚犯仍然緊抱著監(jiān)獄長不放,官員粗暴地甩開了囚犯的胳膊。監(jiān)獄長站在原地,盯著這個驚魂未定的可憐蟲看了好一會兒,這人像是被附了身,全然一副因無名的恐懼而害怕不已的孩童模樣。
“聽著,巴拉德,”監(jiān)獄長終于開口說道,“要是你真的聽到了什么,那我倒想知道一下?,F(xiàn)在就告訴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囚犯不停地抽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到處都有——但到處也沒有。我只是聽到了?!?
“那是什么——一種聲音?”
“請別逼我回答,”犯人懇求。
“你必須回答,”監(jiān)獄長厲聲說。
“是一種聲音——但——但那不是人類會發(fā)出來的,”囚犯仍抽泣不止。
“是種聲音,但不是人類發(fā)出來的?”監(jiān)獄長疑惑地重復道。
“聽著很沉悶,而且——而且是從遠處傳來的——像是幽靈的聲音,”那人解釋說。
“是從牢房里面還是外面?zhèn)鱽淼???
“它不像是來自任何地方——它就在這里,這里,到處都是。我聽到了。我聽到它了。”
監(jiān)獄長花了一個小時試圖搞清來龍去脈,但巴拉德突然倔強起來,什么也不肯說了——就只是一個勁地懇求去其他牢房,要不留一名獄卒陪他至天亮。這些要求均被粗暴地拒絕了。
“聽著,”監(jiān)獄長下了最終結論,“你要是再發(fā)出尖叫聲,我就把你關進隔音牢房?!?
說完,監(jiān)獄長就帶著一頭的困惑離開了。巴拉德在牢房門旁一直坐到了天亮,因為恐懼,他的臉色憔悴而蒼白。巴拉德將臉頰緊貼在門柵欄上,瞪著一雙大眼睛,凝視著牢門外。
到了思考機器被監(jiān)禁以來的第四天。范·杜森教授的主動攻勢為這一天增添了不少樂趣。范·杜森教授幾乎一整天都在牢窗旁搗鼓個不停。他先是投了一塊新亞麻布給獄警,獄警也十分盡職地將布撿了起來,并呈給了監(jiān)獄長。布上寫著:
“只剩三天了。”
監(jiān)獄長對他讀到的內(nèi)容一點兒也不驚訝。他知道思考機器的意思是指自己的刑期還有三天,他認為范·杜森教授寫這封信不過是為了吹牛。但是,這信又是用什么來寫的呢?思考機器是從哪里找來的新亞麻布?從哪里?怎么找到的?監(jiān)獄長將亞麻布仔細檢查了一番。布塊是白色的,質(zhì)地優(yōu)良,襯衫面料。監(jiān)獄長拿出此前沒收來的襯衫,將兩塊亞麻布拼在原本撕破的地方。這片新布塊完全是多余的;它與襯衫根本拼不到一起,可它又毫無疑問與襯衫是同一種面料。
“那他又是從哪里——從哪里弄到寫字用的工具的呢?”監(jiān)獄長向茫茫天地發(fā)問道。
依舊是第四天,在上述的小插曲之后,思考機器透過牢房的窗戶,和院里的武裝警衛(wèi)說起話來。
“今天是這個月的幾號?”范·杜森教授問。
“十五號,”警衛(wèi)回答。
思維機器依照天體運行規(guī)律在心底計算了一下,確信月亮要等到晚上九點后才會升起。然后,他又開口問道:
“是誰在照看那些弧光燈?”
“公司的人?!?
“監(jiān)獄樓里沒有電工嗎?”
“我只是覺得,要是你們有自己的電工,應該能節(jié)省些開支?!?
“這不關我的事,”警衛(wèi)回答。
這一天,警衛(wèi)注意到思考機器頻頻出現(xiàn)在牢窗后,但那張臉一直無精打采,眼鏡后面的那雙瞇瞇眼里,總是流露出一種渴望的神情。警衛(wèi)反復見了幾次后,也就習慣了那顆獅子頭的存在。他見過其他囚犯做同樣的事,那是對外面的世界的渴望。
當天下午,恰好就在日班警衛(wèi)換班之前,那個腦袋又出現(xiàn)在了鐵窗后。思考機器的手抓著什么東西,伸出了窗柵欄。那東西飄飄忽忽地落在了地上,警衛(wèi)將它拾了起來。原來是一張五美元的鈔票。
“那是給你的,”犯人喊道。
警衛(wèi)照例將鈔票交給了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滿腹狐疑地盯著這張紙鈔,他對所有出自十三號牢房的東西都覺得可疑。
“他說這是給我的,”警衛(wèi)解釋說。
“我想這應該是小費,”監(jiān)獄長說,“我也沒有什么特殊理由反對你收下——”
監(jiān)獄長的話戛然而止。他還記得思考機器帶著一張五美元和兩張十美元的鈔票進了十三號牢房;一共是二十五美元。其中一張五美元的鈔票綁在了最初的那塊亞麻布上,丟出了牢房。他還保留著那張鈔票。為了確信此事,監(jiān)獄長將紙鈔拿出來看了一眼。的確是五美元;這里還有一張五美元,可思考機器手里應該只有兩張十美元才對。
“也許有人替他換了一張鈔票,”監(jiān)獄長沉思了許久才得出結論,松了一口氣。
但監(jiān)獄長也當即下定了決心。他要扎扎實實將十三號牢房搜查一遍,從來沒有人檢查過這間牢房的內(nèi)部構造。要是在這間牢房里,有人能隨意寫作,兌換金錢,甚至能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的話,那就一定是這間牢房出了什么問題。監(jiān)獄長盤算著等晚上去牢房一探——凌晨三點就是個絕佳的時間。思考機器總得找個時間來做這些怪事。月黑風高的夜晚應是他的上上之選。
就這樣,監(jiān)獄長在當晚的凌晨三點,偷偷摸摸地來到了十三號牢房。他在牢門口停下來,仔細聽了一會兒。門內(nèi)傳來的只有囚犯平穩(wěn)而規(guī)律的呼吸聲。監(jiān)獄長掏出鑰匙,小心打開了兩把門鎖,幾乎沒發(fā)出任何聲音。他溜進牢房內(nèi),鎖上身后的門,然后突然點起了一盞燈籠,昏暗的光影直直照在了躺著的范·杜森教授身上。
倘若監(jiān)獄長意圖將思考機器嚇一跳的話,那他就打錯了主意,因為范·杜森教授只是平靜地睜開了眼睛,伸手拿過眼鏡,用十分冷靜的語氣問道:
“是誰?”
描述監(jiān)獄長是如何搜查牢房是徒勞無益的。這是一次細致入微的搜查。監(jiān)獄長沒有放過牢房和床的任何角落,最終,他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圓洞。監(jiān)獄長靈光一閃,將自己的粗手指插進了洞里。他用手指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了一樣東西。監(jiān)獄長將它拿到燈籠下仔細看了看。
“啊!”監(jiān)獄長大叫一聲。
他取出來的是一只老鼠——一只死老鼠。監(jiān)獄長的靈光猶如太陽照耀下的薄霧一樣,頓時散得無影無蹤。但監(jiān)獄長沒有停止搜查。思考機器一言不發(fā)地站起來,一腳將老鼠踢到了牢門外的走廊上。
監(jiān)獄長爬上床,搖了搖牢窗上的鐵柵欄。柵欄紋絲不動,牢門上的柵欄也是一樣的結實。
監(jiān)獄長又去檢查了一遍犯人的衣服。他從鞋子開始。什么也沒有!接著是褲腰帶。還是一無所有!然后是褲子口袋。監(jiān)獄長從一邊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紙幣,他仔細地看了看。
“五張一美元鈔票,”監(jiān)獄長喘著粗氣說。
“是的,”犯人回答。
“可是——你不是只有兩張十美元和一張五美元——怎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我的事,”思考機器回答。
“我的手下為你換錢了嗎——你能以名譽擔保會實話實說嗎?”
思考機器只頓了不到一秒鐘。
“不,”范·杜森教授回答。
“那這些錢是你造出來嗎?”監(jiān)獄長問。他已經(jīng)準備相信任何事情了。
“那是我的事,”囚犯仍是這樣答道。
監(jiān)獄長狠狠地瞪了這位杰出的科學家一眼。他覺得——他明白——這個人是在愚弄他,但他不知道這個人到底耍了什么花招。要是范·杜森教授真是一名囚犯,監(jiān)獄長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會遇到那些令人費解的事了。兩人靜靜地站了許久,然后監(jiān)獄長猛地轉身離開了牢房,狠狠地摔上了門。他不敢開口問范·杜森教授。
監(jiān)獄長瞅了一眼時鐘。差十分就到四點了。他還沒來得及好好躺在床上,監(jiān)獄里就又傳來了那悲痛至極的尖叫聲。監(jiān)獄長咕噥了幾個詞,這幾個詞雖說不上文雅,卻極富表現(xiàn)力,然后他又一次點亮了燈籠,穿過一間間牢房,奔向了頂樓的牢房。
這一回,巴拉德又在鐵門內(nèi)側擠作一團,聲嘶力竭地尖叫個不停。直到監(jiān)獄長在牢房里亮起燈來,巴拉德才停下來。
“帶我出去,帶我出去,”巴拉德大喊,“是我干的,是我干的,是我殺了她。把它弄走?!?
“把什么弄走?”監(jiān)獄長問。
“是我向她臉上潑了強酸——是我干的——我承認。帶我離開這里?!?
巴拉德的樣子讓人不忍直視,監(jiān)獄長出于憐憫,同意讓他呆在走廊。巴拉德蜷縮在角落里,活像一只走投無路的野獸,他用雙手緊緊捂著耳朵。半個小時之后,他才平靜了一些,好歹能說出來話了。巴拉德語無倫次地告訴監(jiān)獄長發(fā)生了什么。前一天晚上四點鐘,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陰森可怖,含混悲痛的聲音。
“那聲音說了什么?”監(jiān)獄長好奇地問。
“酸,酸,酸!”囚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它在指責我。酸!我潑了強酸,然后那女人就死了。哦!”長久的哀號聲中滿是驚恐與戰(zhàn)栗。
“酸?”監(jiān)獄長費解地跟著念了一遍。他已經(jīng)完全搞不清楚這件事了。
“酸。我只聽到了這些——就這一個字,重復了好幾遍。還說了些別的,但我沒聽清?!?
“這是昨天晚上的事了,對吧?”監(jiān)獄長問,“那今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你是被什么嚇到的?”
“是一回事,”囚犯氣喘吁吁地說,“酸,酸,酸!”巴拉德用手捂著臉,坐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我確實向她潑了強酸,但我沒想要殺死她。我只聽到了這幾個詞。有東西在指責我——指責我?!卑屠锣卣f,然后就不說話了。
“你還聽到了什么嗎?”
“是的——但是我聽不懂——只聽懂了一點——就一兩個字?!?
“你聽到了什么?”
“我聽到了三次‘酸’,接著是一陣長長的呻吟,然后——然后——我聽到了‘八號帽子’。我聽到了兩次。”
“八號帽子,”監(jiān)獄長重復了一遍,“什么鬼東西——八號帽子?我可從沒聽說良心的譴責聲會說什么八號帽子?!?
“他瘋了,”一名獄卒說,全然一副想要結案走人的樣子。
“你說得對,”監(jiān)獄長說道,“他絕對是瘋了。他也許真的聽到了什么才受到了驚嚇。他在發(fā)抖呢。八號帽子!什么鬼——”
五
在思考機器被關押的第五天里,監(jiān)獄長一直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期盼著這事兒趕緊結束。他甚至覺得這位杰出的囚犯一直都樂在其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思考機器應該完全沒有丟掉他的幽默感。因為在第五天,范·杜森教授又扔給院子里警衛(wèi)一張亞麻布,布上寫著:“只剩兩天了?!彼€額外投下了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幣。
事到如今,監(jiān)獄長總算明白了——他知道——十三號牢房里的那個男人壓根兒就沒有五十美分的硬幣——他也不可能有,就像他不可能有鋼筆、墨水,還有亞麻布一樣,但他又確實有。這是一種結果,不是一種推測;這也就是為什么監(jiān)獄長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而那件與“酸”和“第八號帽子”有關的可怖神秘事件,同樣一刻不停地啃食著監(jiān)獄長的神經(jīng)。當然,這些話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它們不過是一個精神失常的殺人犯的胡言亂語,這人因為恐懼,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勺詮乃伎紮C器關進監(jiān)獄以來,監(jiān)獄里發(fā)生的“沒有任何意義”的事真是多到讓人目不暇接。
第六天,監(jiān)獄長收到一封郵件,說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會在次日——即周四晚上光臨奇澤姆監(jiān)獄,若是范·杜森教授未能逃走的話——他們假定范·杜森教授沒有逃走,因為兩人還未收到他的消息——他們打算在監(jiān)獄里與范·杜森教授會面。
“若是范·杜森教授還沒能逃走的話!”監(jiān)獄長冷冷一笑。逃走!
在這一天里,思考機器一共投下了三張字條,為監(jiān)獄長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三張亞麻布條都和周四晚上八點半的約定有關,就是科學家自己在進入牢房那天定下的。
第七天下午,監(jiān)獄長在路過十三號牢房時,向里面掃了一眼。思考機器此時正躺在鐵床上,一副睡得很香的樣子。這間牢房看上去和以往一模一樣。監(jiān)獄長敢保證,絕不會有人能從那段時間——當時是四點——到晚上八點半逃出監(jiān)獄。
監(jiān)獄長在回辦公室的路上再次路過了十三號牢房。他又聽到了牢里傳來規(guī)律的呼吸聲。監(jiān)獄長走近牢門,向里張望。倘若思考機器正在看這邊的話,他就絕不會這么做了。但是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
一道光透過高高的牢窗,直直照在了沉睡的男人的臉上。監(jiān)獄長在此刻才第一次意識到,他的囚犯是如此憔悴而疲憊。就在這時,思考機器微微動了一下,監(jiān)獄長像是被捉包了似的,趕忙拉開了與牢門的距離。晚上六點過后,監(jiān)獄長喚來了一名獄卒。
“十三號牢房還一切正常嗎?”監(jiān)獄長問?!笆堑?,先生,”獄卒回答,“不過,他沒怎么吃晚飯?!?
監(jiān)獄長懷著一種完成了使命的心情,于七點多鐘接見了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他打算把亞麻布卷拿給兩人看,還要將自己的痛苦經(jīng)歷一一講給他們聽。這個故事可不容易講完呢。但是,在監(jiān)獄長達成以上心愿之前,把守靠近河流一側的庭院警衛(wèi)走進了辦公室。
“我負責的那一側的弧光燈不亮了,”警衛(wèi)告訴監(jiān)獄長。
“該死,那家伙真是個掃把星,”官員怒吼道,“自打他來了這里,一切都不對勁了?!?
警衛(wèi)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崗位,另一邊,監(jiān)獄長撥通了電燈公司的電話。
“這里是奇澤姆監(jiān)獄,”監(jiān)獄長對著電話說,“一盞弧光燈壞了,趕緊派三四個人過來修?!?
看來那邊的回復還是很令人滿意的,監(jiān)獄長掛了電話,就起身去了庭院。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坐在辦公室里等監(jiān)獄長時,看守監(jiān)獄大門的警衛(wèi)帶著一封快件走了進來。蘭瑟姆博士碰巧看到了上面的地址,他等警衛(wèi)離開后,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封信。
“天哪!”蘭瑟姆博士大叫。
“出什么事了?”菲爾丁先生問。
博士默默將信遞給了他,菲爾丁先生湊近一看。
“純屬巧合,”菲爾丁先生說,“絕對是巧合?!?
監(jiān)獄長在將近八點的時候才回到辦公室。電工們也早已乘馬車抵達了監(jiān)獄,現(xiàn)在正在忙活著。監(jiān)獄長按下對講按鈕,與外墻上的警衛(wèi)說起話來。
“來了多少個電工?”監(jiān)獄長朝對講機發(fā)問,“四個嗎?三個穿著工作服的工人還有一名經(jīng)理?穿著禮服,帶著絲綢帽子?好。一定要確保最后只會出去四個人。就這樣?!?
監(jiān)獄長轉向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我們必須得非常小心,”他的語氣里帶著十足的嘲諷勁兒,“看在我們關的可是科學家的份兒上?!?
然后,監(jiān)獄長不甚在意地拿起那封快件,拆開了信封。
“我下筆寫這封信,是想告訴各位先生——我的天!”監(jiān)獄長掃了一眼內(nèi)容,頓住了。他干坐在椅子上,大張著嘴,驚訝得一動不動。
“怎么了?”菲爾丁先生問。
“這是一封來自十三號牢房的快件,”監(jiān)獄長有點喘不過氣,“一張晚餐邀請函。”
“什么?”其余兩人同時站了起來。監(jiān)獄長茫然地坐在一旁,盯著那封信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對走廊上的警衛(wèi)尖聲喊道。
“立馬去十三號牢房,看看那個男人還在不在?!?
警衛(wèi)接了命令走了,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一起開始讀信。
“毫無疑問,這是范杜森的筆跡,”蘭瑟姆博士說,“我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了?!?
就在這時,連接監(jiān)獄大門的對講電話嗡嗡地叫了起來,監(jiān)獄長神情恍惚地抓起話筒。
“喂!兩個記者?讓他們進來?!北O(jiān)獄長突然轉向博士和菲爾丁先生,“哎呀,那個人不可能逃出去。他一定還在牢房里?!?
警衛(wèi)正好也回來了。
“他還在牢房里,先生,”警衛(wèi)報告說,“我看見他了。他正躺著呢。”
“看吧,我說過了,”監(jiān)獄長說完,松了口氣,“但他是怎么寄出那封信的呢?”
一道敲擊鐵門的聲音從監(jiān)獄大院傳進了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
“是那些記者,”監(jiān)獄長說,“讓他們進來。”他吩咐完警衛(wèi),又對房間里的兩位先生說:“別在他們面前提這件事,不然他們可要沒完沒了了。”
辦公室的門開了,兩個男人走了進來。
“晚上好,先生們,”一個男人說。這人是哈欽森·哈奇,監(jiān)獄長跟他很熟。
“怎么樣?”另一個煩躁地問,“我出來了?!?
這個人是思考機器。
范·杜森教授瞇起眼睛,挑釁地望向坐在一旁張著大嘴的監(jiān)獄長。這位官員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蘭瑟姆博士和菲爾丁先生也驚呆了,但他們還不甚清楚監(jiān)獄長都知道些什么。這兩人只覺得吃驚,而監(jiān)獄長已經(jīng)嚇到動彈不得了。記者哈欽森·哈奇睜著一雙貪婪的眼睛,緊緊盯著這一幕。
“你——你——你是怎么逃出來的?”監(jiān)獄長好不容易才喘著粗氣吐出了這幾個字。
“我們?nèi)ダ畏?,”思考機器用惱怒的聲音說道,他的科研同事們對這口氣非常熟悉。
監(jiān)獄長為幾人帶了路,臉上還是一副沒回過神兒的樣子。
“用你的燈照那兒,”思考機器指揮。
監(jiān)獄長照做了。整間牢房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可那兒——那兒的床上,躺的不正是思考機器么。確鑿無疑!看那滿頭的黃發(fā)!監(jiān)獄長又瞅了一眼他身旁的那個人,對自己的奇幻夢境感到詫異。
監(jiān)獄長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了牢門,思考機器走了進去。
“看這兒,”他說。
范·杜森教授一腳踢向牢門底部的鐵柵欄,有三根當即被踢移了位,還有一根飛了出去,在走廊里滾了許久。
“還有這里,”昔日的囚犯一邊發(fā)號施令,一邊立在床上,伸手探向那扇小牢窗。他只用手在窗口一掃,所有的柵欄就都東倒西歪了。
“床上的是什么?”監(jiān)獄長發(fā)問,逐漸緩過勁兒來。
“一頂假發(fā),”范·杜森教授回答,“你把被子掀開?!?
監(jiān)獄長老實照做了。被子下面有一大卷結實的繩子——至少有三十英尺——還有一把匕首,三把銼刀,一根十英尺長的電線,一把細而有力的鋼鉗,一把帶柄的小釘錘,還有——還有一把德林加手槍。
“你是怎么弄到這些東西的?”監(jiān)獄長質(zhì)問道。
“先生們,你們要在九點半與我共進晚餐,”思維機器說,“快點,不然我們就要遲到了?!?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監(jiān)獄長不肯放棄。
“永遠不要以為你可以關住一個會使用大腦的人,”思考機器說,“快點,我們真要遲到了?!?
六
這場令人煩躁的晚宴是在范·杜森教授家里舉辦的,全程幾乎沒人說話。宴請嘉賓有蘭瑟姆博士、阿爾伯特·菲爾丁、典獄長,還有記者哈欽森·哈奇。一道道菜品依照范·杜森教授一周前的指示,準時擺好盤上了桌;蘭瑟姆博士發(fā)現(xiàn)洋薊相當?shù)拿牢?。最后,晚餐吃完了,思考機器轉過身子,直直面向蘭瑟姆博士,瞇起眼睛瞪視著他。
“你現(xiàn)在相信了嗎?”范·杜森教授不客氣地問。
“是的,”蘭瑟姆博士回答。
“那你承認這是一場公平的試驗嗎?”
“我承認?!?
蘭瑟姆博士和其他人一道,尤其是監(jiān)獄長,迫不及待地等著范·杜森教授的解釋。
“要是你告訴我們你是怎么——”菲爾丁先生起了個頭。
“對,告訴我們你是怎么逃出來的,”監(jiān)獄長插了句嘴。
思維機器重新正了正眼鏡,頗有準備似的瞄了幾眼他的聽眾后,開始講述起這個故事。他從一開始就講得很有邏輯,聽眾們更是聽得津津有味,專注程度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
“我們最先商定的,”范·杜森教授說,“是將我關進一間牢房,除了一些必要的衣服,其他一概都不能攜帶,然后我得在一周之內(nèi)逃出那間牢房。我從未見過奇澤姆監(jiān)獄。我進入牢房的時候,我向你們要了牙粉,兩張十美元和一張五美元的鈔票,還要求給我的鞋子上個鞋油。就算你們拒絕了這些要求,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們還是同意了。”
“我知道,你們肯定認為牢房里沒有什么我能利用的東西。所以在監(jiān)獄長鎖上牢門的時候,我看上去一定十分無助,除非我能將那三樣看似無辜的東西變?yōu)橛杏弥铩H魏我粋€死刑犯都能要到這些東西,沒錯吧,監(jiān)獄長?”
“牙粉和上鞋油當然可以,但錢不行,”監(jiān)獄長回答。
“任何一樣物品落在一個知道如何使用它的人手里都會是危險的,”思考機器繼續(xù)說,“第一天晚上,我除了睡覺和追老鼠以外什么都沒做?!彼闪吮O(jiān)獄長一眼,“在最初提出這項試驗之時,我就知道,我在第一天晚上什么都做不了,第二天也將如此。先生們,你們以為我需要時間來聯(lián)系外界,以便在外援的幫助下逃出生天,但事實并非如此。我明白了一點,那就是我想和誰交談,就可以和誰交談。”
監(jiān)獄長盯著范·杜森教授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沉著臉繼續(xù)抽煙。
“第二天早上六點,獄卒帶來了早餐,并叫醒了我,”科學家接著說,“他告訴我十二點吃午飯,六點吃晚飯。于是我推測,在其余的時間里,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打擾我了。所以,我吃過早飯后,立馬透過牢窗查看了外面的環(huán)境。只消一眼,我就明白了翻墻是沒有用的,即使我決定要從牢窗逃出去,因為我的目的不僅僅是離開牢房,而是要離開這所監(jiān)獄。當然,我其實也可以翻過那堵墻,但這樣就要花更長時間來制定計劃了。因此,我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從首次觀察到的情況來看,我知道監(jiān)獄外面有一條河,還有一個游樂場。之后,獄卒也證實了我的推測。我在那時明白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有需要,任何人都可以在不引起額外注意的情況下,從監(jiān)獄外側接近這堵圍墻。這一點值得銘記。我將它牢記在心。”
“但是,庭院里最能引起我的注意的,其實是電弧燈的導線。它離我的牢窗也就大概一米到一米二。當我覺得有必要去關掉弧光燈時,這將是一條十分重要的信息?!?
“噢,今天晚上是你把燈關掉的?”監(jiān)獄長問。
“透過那扇窗戶了解到這一切后,”思考機器沒有理他,繼續(xù)說道,“我便開始考慮逃出這所監(jiān)獄的辦法。我回憶了自己是如何進入牢房的,我知道這是進來的唯一通道。我與外界一共隔著七道門。所以,我當即放棄了從這條路逃出去的想法。況且我也無法穿過牢房堅硬的花崗巖墻壁。”
思考機器停頓了一會兒,蘭瑟姆博士新點起一支雪茄。大家沉默了數(shù)分鐘后,科學越獄者繼續(xù)講述起他的故事:
“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只老鼠從我腳上竄了過去。它為我點明了一條新思路。牢房里至少有六只老鼠——我能看見它們圓溜溜的眼睛??晌覅s從沒見過一只老鼠從牢門底部的小縫里鉆進來。我故意嚇唬它們,然后盯著牢門,觀察老鼠是否會從那里出去。它們沒有,但牢房里也不見它們的蹤影。很顯然,這些老鼠走了另一條路。另一條路意味著一個新的出口?!?
“我四處尋找,終于找到了這個出口。那是一根舊排水管,已經(jīng)許久沒被使用了,管道里全是灰塵和污垢。但老鼠就是通過這根管道才來到牢房里的。它們從某處來到這里。是從哪里呢?排水管通常會通向監(jiān)獄外面。這條管道也許會通向那條河,或是小河附近。老鼠也一定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若是要問老鼠是否會從半路過來,我判斷老鼠應該是從管道的另一端過來的,因為鐵管或鉛管十分堅固,除了兩端的開口以外,中間不太可能會有孔洞?!?
“獄卒送午餐過來的時候,告訴我了兩件重要的事情,盡管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一是監(jiān)獄在七年前安裝了一套新的管道系統(tǒng);其二是河流離監(jiān)獄只有三百英尺遠。我那時才知道,這根管子是舊排水系統(tǒng)的一部分;我還知道了,管道是朝著河的方向傾斜的。但管道的另一端是沒在水里還是留在地上的呢?”
“這是我下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我的解決辦法是在牢房里抓幾只老鼠。獄卒看到我在做什么之后,感到十分驚訝。我檢查過的老鼠至少有一打。它們?nèi)歉傻?;老鼠是通過管道鉆進來的,最重要的是,這些老鼠不是家鼠,而是田鼠。管道的另一端在陸地上,就在圍墻外面。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
“而我知道,如果我想在后幾天里自由地展開工作的話,我就必須將監(jiān)獄長的注意力引向別處。你們告訴監(jiān)獄長我是來越獄的,就無形中提高了試驗的難度,因為我就不得不用假線索來迷惑他了。”
監(jiān)獄長抬起頭來,眼里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首先,我打算讓監(jiān)獄長以為我想要聯(lián)系你,蘭瑟姆博士。我從襯衫上撕下一塊亞麻布,在上面寫了一行字,并注明轉交蘭瑟姆博士。我在布條上綁了一張五美元的鈔票后,就將它扔出了窗外。我知道警衛(wèi)會把它交給監(jiān)獄長,但我更希望監(jiān)獄長能按地址寄走它。你拿到那張亞麻布了嗎,監(jiān)獄長?”
監(jiān)獄長掏出了密信。
“見鬼,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監(jiān)獄長問。
“倒著讀,從落款的字母T開始,忽略掉分割詞匯的空格,”思維機器指示道。
監(jiān)獄長照做了。
“T-h-i-s,this,”他試著拼了一下,又研究了許久,最后笑著一口氣讀出來:
“這不是我的出逃方案。”[1]
“我拼得沒錯吧?”監(jiān)獄長問道,依然咧著嘴笑。
“我知道這會引起你的注意,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思考機器說,“若是你當時就看懂了這句話的含義,這便是一句溫和的指責。”
“你是用什么寫的?”蘭瑟姆博士仔細看了一眼亞麻布,又將布條遞給菲爾丁先生后問道。
“這個,”昔日的囚犯說完,伸出了自己的腳。腳上是他在監(jiān)獄里穿過的鞋子,鞋面上鞋油卻已不見了——全被刮蹭干凈了?!靶陀盟?,就成了我的墨水;鞋帶上的金屬尖頭也不失為一支順滑好寫的鋼筆。”
監(jiān)獄長抬起頭,突然大笑起來,一半是感到解脫,一半是覺得好笑。
“你可真是個奇人,”監(jiān)獄長欽佩地說,“你繼續(xù)講。”
“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樣,這件事促使監(jiān)獄長去搜查了我的牢房,”思考機器接著說,“我十分想讓監(jiān)獄長養(yǎng)成搜查我的牢房的習慣,長此以往,他就會因無甚成果而厭惡煩躁,放棄搜查。實際上,這的確已經(jīng)發(fā)生了。”
監(jiān)獄長羞紅了臉。
“監(jiān)獄長拿走了我的白襯衫,給了我一件囚衣。白襯衫上只少了兩片亞麻布,監(jiān)獄長對此很滿意。但是在他搜查我的牢房時,我又從那件白襯衫上撕下了一塊布,大約九英寸見方,團成一個小球塞進了嘴里?!?
“九英寸的布?”監(jiān)獄長追問,“你是從哪里撕下來的?”
“白色硬領襯衫的前胸都是用三層布縫制而成的,”范·杜森教授解釋說,“我撕掉了最里面那層,前胸處還剩兩層。我就知道你發(fā)現(xiàn)不了。這就是問題所在?!?
大家一時無話,然后監(jiān)獄長帶著靦腆的笑容,依次看了看在場的各位。
“我為監(jiān)獄長留下了一些謎團,讓他暫時無暇管我,我向自由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狈丁ざ派淌谡f,“我合理地推測到,這條排水管通向外界的游樂場。我也清楚有許多男孩會在那里玩耍。我還知道老鼠正是從排水管進了我的牢房。那么,我能利用這些事物同外面的人交流嗎?”
“首先,有一樣工具是不可或缺的。我找到了一根結實可靠的長線,它——就在這里,”范·杜森教授拉起褲腿,露出絲襪頂端,用萊爾棉線縫制的精巧結實的襪口已沒了蹤影?!拔覍⒁m口拆開——找到線頭以后就不難拆了——于是,我輕松獲得了一條可以為我所用的大約四百米長的棉線。”
“然后,我將僅剩的亞麻布撕成兩半,在其中一片上寫下我的處境,我承認,寫這封信著實不易,然后我將信交給了這位先生?!狈丁ざ派淌谙蚬J森·哈奇示意,“我知道他會幫助我——為了寫出一篇好新聞。我將一張十美元鈔票緊緊綁在亞麻布上——這是最穩(wěn)妥的吸引目光的方式——并在亞麻布上寫道:‘將此信交給《美國日報》的哈欽森·哈奇,他得到此信后會再付你十美元。’”
“接下來,我必須將這封信帶去外面的游樂場,那里可能會有男孩發(fā)現(xiàn)它。實現(xiàn)這一目標有兩種方法,我選擇的是最佳途徑。我抓來一只老鼠——我已經(jīng)能嫻熟地捕捉老鼠了——將亞麻布和錢牢牢地綁在它的一條腿上,再將萊爾棉線的一端系在另一條腿上,然后將它放進排水管。由于嚙齒類動物生性膽小,我認為這會促使它一路跑至管道外,待它跑到地面上,它倒是可能會停下來,開始啃咬亞麻布和錢。”
“自那只老鼠在積滿灰塵的管道里不見蹤影的那一刻起,我無時不刻都在焦慮。我冒了太大的風險。老鼠可能會咬斷這根我手持著另一端的棉線;其他老鼠也可能咬斷棉線;也可能老鼠雖跑出了管道,卻將亞麻布和錢留在了某個難以讓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還有成千上萬種可能。最初的幾個小時著實讓我心慌,但我發(fā)現(xiàn)那只老鼠一直在向前跑,直到牢房里的棉線只剩下幾英尺長后,我開始相信老鼠已經(jīng)逃出管道了。我在信中特意囑咐了哈奇先生拿到信后應當怎么做??蓡栴}是:他能收到信嗎?”
“做完以上工作后,我只得耐心等待,并制定其他計劃,以防這個計劃失敗。我大大方方地去賄賂獄卒,還從他那里得知,我與自由之間只隔了七道門,而他只有兩道門的鑰匙。接著,我又做了一件讓監(jiān)獄長緊張不安的事。我從鞋跟里掏出了鞋的不銹鋼支架,假裝要鋸開牢窗上的柵欄。監(jiān)獄長大為光火,鬧了場不小的風波。他還因此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用手搖動我牢窗上的柵欄,檢測它們是否牢固。它們的確是堅固的——在當時而已?!?
監(jiān)獄長又咧開嘴笑了。他已經(jīng)不再驚訝了。
“至此,我已經(jīng)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只得靜觀其變了,”科學家繼續(xù)說,“我無從得知我的信是否已經(jīng)送到,也許根本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封信,或是老鼠早就將信啃了個精光。我不敢將這根棉線從管道里抽出來,只有它將我和外界連在了一起?!?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卻沒有睡著,我擔心會錯過棉線的輕微抖動,那是哈奇先生收到布條后通知我的信號。凌晨三點半,我感到棉線在動,那一刻,我心中的期待,怕是已然超過了死刑犯對免除死罪的殷殷企盼。”
思維機器停下講述,扭頭望向記者。
“還是你來說明一下你的所作所為吧,”范·杜森教授說。
“亞麻布是一個打棒球的小男孩交給我的,”哈奇先生說,“我立馬看出,這將是一篇好新聞。于是,我又給了男孩十美元,弄來了幾卷絲線,一截麻繩,還有一卷質(zhì)輕柔韌的電線。教授在信中建議我去詢問亞麻布的發(fā)現(xiàn)人是在何處找到了布條,還讓我從那一處起,從凌晨兩點開始尋找。要是我找到了棉線的一端,就先輕輕拉動它三次,稍作停頓后,再拉第四次。”
“我打著小電燈,四處尋找棉線。我找了一小時二十分鐘,才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半埋土中的排水管口。管口非常粗,直徑大約有三十厘米。我在那里還找到了一根萊爾棉線的一端。我依照指示拉了拉棉線,當即便感到棉線回應似的抖了一下?!?
“接著,我將絲線系在棉線上,范·杜森教授將它拉進了牢房。我害怕棉線會斷,愁得差點犯了心臟病。我在絲線的末端綁上了麻繩,等麻繩快被拉完時,又在它的末端系上了電線。待電線也被拽進管道后,我們就有了一條結實到連老鼠也咬不斷的新線,線的兩端分別連接著排水道出口和獄中的牢房?!?
思考機器舉起手,哈奇便停了下來。
“整個過程我們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科學家說,“其實,剛拉到電線時,我本是可以大喊一聲的。之后,我們又做了一個實驗,哈奇先生也為此做好了準備。我驗證了一下是否能將排水管作為對講機。我倆都不太能聽清對方說了什么,我也不敢大聲說話,怕引起牢里其他人的注意。我好不容易才讓哈奇先生明白我現(xiàn)在需要什么。哈奇先生總是聽不明白我是想向他要硝酸,于是我把‘酸’這個字重復了好幾次?!?
“然后,我就聽到樓上有間牢房傳來了尖叫聲。我立馬意識到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我聽到了你走來的聲音,監(jiān)獄長先生,我假裝睡著了。若是你在當時進了我的牢房,整個逃跑計劃就徹底泡湯了??赡銋s離開了。那是我離計劃敗露最近的一次?!?
“自從有了這個臨時拉車,你們應該很容易就能明白,我是如何將物品運進牢房,又是如何讓它們隨意消失了。我需要做的,就只是將這些東西丟進管道里而已。監(jiān)獄長先生,你的手指太粗了,不可能夠得著這根電線。而我的手指,你看,比你的更長更細。除此之外,我還捉了一只老鼠來把守管口——你還記得它是怎么做的吧?!?
“我記得,”監(jiān)獄長說,同時做了個苦臉,“我想,若是有人想調(diào)查那個洞,老鼠應當能挫傷他的熱情。雖然在做實驗時,哈奇先生確實為我換來了十美元的零錢,但是,他要到第二天晚上才能為我送來一些有用的東西。鑒于此,我便繼續(xù)研究起我的出逃方案。我改進了逃跑方法,這也是我最終使用的方案。”
“這一方案若要成功,就必須讓庭院里的警衛(wèi)習慣看到牢窗后的我。我的做法是:在亞麻布塊上寫下夸耀之詞,再將布塊丟給警衛(wèi),好讓監(jiān)獄長相信,他的一名手下可能正在幫我向外傳話。此外,我還會站在窗前,花費數(shù)小時凝視窗外,這樣一來,警衛(wèi)就會看到我,我偶爾也會跟他說話。通過這種方式,我了解到這所監(jiān)獄沒有自己的電工,若是出了問題,就只能找照明公司解決?!?
“這就為我的自由之路掃清了障礙。在我被監(jiān)禁的最后一晚,我打算乘黑夜降臨之時,切斷電弧燈的饋電線。饋電線離我的牢窗只有幾英尺,我只消拿一根一端浸了硝酸的電線去接觸它便大功告成了。這樣一來,電工們在尋找何處斷路的過程中,監(jiān)獄的這一側也會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哈奇先生也就能名正言順地進入監(jiān)獄大院了。”
“越獄之前,我還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用通話管道和哈奇先生交代一下最后的細節(jié)。其實,在第四天晚上,監(jiān)獄長離開我的牢房后不到半小時,我就跟哈奇先生說了此事。這一回,哈奇先生仍是怎么都聽不懂我的話,我向他重復了數(shù)次‘酸’這個字,然后跟他說:‘八號帽子’——這正是我戴的尺碼——第二天一個獄卒告訴我,樓上的一名囚犯因此承認了犯有謀殺罪。排水管也通向這名囚犯的牢房,他通過管道,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不出所料,他感到十分困惑。在我正上方的牢房里并未關押犯人,所以,應該再沒有人聽到我們的說話聲了?!?
“我利用管道,將幾只注滿硝酸的細小瓶子運進了牢房。有了硝酸,去除牢窗柵欄的實際工作量自然就大大減少了,但這仍要花費不少時間。在第五、第六和第七天,我每天都拿著一根蘸了硝酸的電線腐蝕窗柵欄,樓下的警衛(wèi)也時時刻刻就這么盯著我。我用牙粉來限制酸液的腐蝕區(qū)域。我在工作時,會故意心不在焉地望向別處,每過一分鐘,腐蝕的深度就更進一分。我還注意到,獄卒在實驗牢門是否牢靠時,總喜歡搖動牢門上半部分的鐵柵欄,而非下半部分。于是,我切壞了下半部分的柵欄,讓它們僅靠部分相連的金屬薄層懸吊在原處。但這種做法有些冒失。我本不應該如此輕率的?!?
思考機器安靜地坐了片刻。
“我想一切都已經(jīng)清楚了,”范·杜森教授繼續(xù)道,“其余沒有涉及到的點,無非是我用來迷惑監(jiān)獄長和獄卒的障眼法。我將床上的那些東西運進來,是為了讓哈奇先生滿意,因為他想讓整個故事更加豐富一些。當然,假發(fā)在我的計劃中是必要的。我用哈奇先生的鋼筆在牢房里寫了那封快件,然后把信交給了哈奇先生,是他將信寄了出去。我想,我應該全部說完了。”
“你是真的離開了監(jiān)獄,然后又從監(jiān)獄大門進來,才來到我的辦公室的嗎?”監(jiān)獄長問。
“這非常簡單,”科學家說,“我說過,我是在電路尚未通電時,用酸將其切斷的。因此,電源打開后,電弧燈便不亮了。我知道要找出問題并修理損壞之處得花去不少時間。警衛(wèi)去找你匯報情況時,院子里正是一片漆黑。我乘機爬出窗戶——我也是剛剛才爬出去——站在狹窄的窗臺上,再將柵欄恢復原樣。在電工趕來之前,我一直都呆在陰影里。哈奇先生就在電工隊伍里?!?
“我看見他后便跟他搭了腔,他給了我一頂帽子、一件針織衫和工作服。我穿衣服的時候離你不過三米,監(jiān)獄長先生,那時你就在院子里。后來,哈奇先生裝作在叫一名電工似的喊了我一聲,我們假裝要一起去大門外的馬車上拿些東西。門衛(wèi)爽快地放我們出去了,因為他之前才放了兩名工人進來。我們換好衣服,再次出現(xiàn)并要求見你。然后我們就同你會面了。僅此而已?!?
大家沉默了幾分鐘后,蘭瑟姆博士第一個發(fā)了話。
“真厲害!”他驚呼,“太神奇了?!?
“為什么哈奇先生會恰好和電工一起來呢?”菲爾丁先生問。
“他的父親是這家公司的經(jīng)理,”思考機器答道。
“可是,倘若沒有哈奇先生在外面幫你,你又該怎么辦呢?”
“每個囚犯都有一個身在牢外,并且會想盡一切辦法幫他越獄的朋友。”
“假如——只是打比方——牢房里沒有這套舊排水系統(tǒng)呢?”監(jiān)獄長好奇地問。
“還有另外兩條出路,”思考機器高深莫測地說。
十分鐘后,電話鈴響了,對方請求與監(jiān)獄長講話。
“燈還是好的吧,嗯?”監(jiān)獄長對著電話問,“很好。是十三號牢房旁邊的電線斷了嗎?是的,我知道。多出來了一個電工?怎么回事?出去了兩個人?”
監(jiān)獄長帶著困惑的表情轉向其他人。
“他只放進來四名電工,放出去兩人,說還剩下三人。”
“我是多出來的那一個,”思考機器提示。“哦,”監(jiān)獄長說,“我明白了?!比缓?,對著電話:“放第五個人走,他沒有問題?!?
注釋
[1]密信倒讀是“This is not the way I intend to escape.”即是“我并不打算這樣逃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