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草菅人命’叫性格?”
穆華夏不贊同地出聲反駁,莫說在現代社會人命大于天,就是在原始社會,同類相殘也是莫大的惡了。
魏克搖了搖頭,“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指望他在意誰的命?”
穆華夏突然無言以對了,魏克說得對,一個亡命之徒,你如何能去奢求他去敬畏生命呢?
“其實,你現在所見都算好的了......”魏克嘆了口氣,他那種大大咧咧的性子,大概一輩子的氣都在今晚嘆完了,“我還聽過更可怕的傳聞。”
“什么?”穆華夏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問下去的,但他就這么下意識地說出口了,在他的意識反應過來之前。
魏克謹慎地左右望了望,他這種行為實在多余,這個時辰,這種地方,除了他倆,真是連個鬼影都不見。
但魏克的謹慎讓穆華夏瞬間意識到,他所說的事情絕對不會是尋常事。
“孫老大殺俘,還殺降,哦不,不能說殺,簡直,就是虐殺,”魏克說著打了個寒顫,“我就不跟你形容那場面了,當初我聽完這個故事做了一個月噩夢......”
穆華夏的眉頭鎖得越發緊了,“殺降......是大罪吧?”
“是......”魏克木訥地點了點頭,他似乎還沉浸在那個恐怖的故事里,良久之后,眼睛里才逐漸恢復了光彩,“但孫老大忠心可鑒,次次也都是小懲大誡了。”
穆華夏不說話了,他突然不知如何說話,忠心,以國為家、沒有私心的忠心,這大抵當權者最喜歡的忠心了吧。
他沒有七情六欲沒有喜怒哀樂,他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秦,他心中那個至高無上的,是國也是家的秦。
以國為家,可什么是以國為家?這個國太大,孫廣號稱以國為家,但他最后聽到的,只是始皇一人的聲音而已。
他的國,只有那萬人之上的一人而已。
生在軍營長在戰場的孫廣,被打磨成了大秦最喜歡的模樣,他當然是一把利劍,他曾經也確是一把利劍。
但劍,從來都有雙刃。
穆華夏有理由相信孫廣只是天下愚忠者的一個縮影,除了孫廣以外,在大秦數十萬大軍之中,在大秦數十萬官吏之中,還有許許多多把劍。
這些劍一面成為大秦攻城略地的武器,一面狠狠刺入了大秦的心臟。
天下苦秦久矣,又安知這個“秦”,遠不止始皇的“秦”。
“唉,這......也不能怨他,”魏克崇拜孫廣,穆華夏看得出來,所以在那般恐懼之下,魏克還在努力為孫廣找尋借口,“孫老大自小見識的場面和我們不一樣,他見慣了打打殺殺,所以也就不把人命當回事了吧......”
“見慣了生死才更該敬畏生命。”穆華夏當著蒙恬的面尚敢頂嘴,在魏克面前便更加肆無忌憚。
“是啊,所以孫老大對秦人一向不錯,”魏克說著扭過頭來看向穆華夏,“你沒感覺出來嗎?”
聽魏克這么說,穆華夏才恍然大悟,他終于明白為何之前他那般激怒了孫廣,孫廣的鞭子依舊沒落到他身上。
“孫老大是上過戰場的兵,他說他是要守護百姓的,而何為百姓?站在他身后的才是百姓。”
從前大概是這樣吧,穆華夏想,但現在,原本站在他身前的,也是秦的子民了。
孫廣不肯接受、不愿接受,穆華夏大抵知道為什么,這種敵人突然變成朋友的感覺,任是誰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反應過來的。
可百姓何辜?
縱使孫廣殺降殺俘有其合理性,但修長城的庶卒又有什么錯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魏克沒等穆華夏開口,“我知道你可憐那些人,可孫老大畢竟有他的理由。
“長城是邊防,真的耽誤不得。若是讓匈奴打過來,那就不是死一個兩個人的事情了。”
可秦,畢竟沒有亡于匈奴,穆華夏默默地在心中反駁。
他當然清楚修筑長城的意義,后世的史書,一筆一筆盡是秦始皇修長城的豐功偉績。
可邊防沒錯,百姓無辜,那么錯的,究竟是誰呢?
穆華夏突然想不明白了。
魏克拍了拍穆華夏的肩,“別瞎想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胡思亂想的。”
穆華夏略帶疑惑地抬起頭,看著魏克,“那是為了什么?”
“為了讓你不要抵觸孫老大,”說著,在穆華夏震驚的目光里,魏克有些心虛地撓了撓頭,“他其實也挺不容易的。”
穆華夏挑了挑眉,他實在不明白孫廣能有什么不容易,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一個人若是能漠視生死至此,那他這一輩子能快樂過神仙了。
盡管這么想著,但為了照顧好友的情緒,穆華夏并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而是順著魏克的話說了下去,“愿聞其詳。”
“唉,他當年也有并肩作戰的兄弟啊,他兄弟死在楚人刀下,現在你反過來要求他善待楚人,這換誰都會心有不甘的。”
這根本就是詭辯,穆華夏在心里評點著魏克這稀奇古怪的邏輯。
魏克自己大概也覺得這邏輯立不住,有開口補充,“而且孫老大,多喜歡戰場一個人啊,他現在不得不離開他最愛的軍營,跑來這里百無聊賴地監修,換誰都會心情不好的......
“況且,況且孫老大的脾氣就那樣,你在他手下這么長時間你不知道嗎?他大多數時候人還是不錯的,沒必要為了個萍水相逢的人讓自己不好過......
“修長城嘛,每天都在死人的,你要是次次這么埋,你都埋不過來我跟你說......”
......
魏克后來再說些什么穆華夏已然聽不到了,他的思緒在魏克的喋喋不休之中溜走。
他的理智告訴他,魏克說得沒錯,在他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每天都會有人死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沒有必要憐憫,他本也不是過來悲春傷秋的。
可他的情感不允許他漠視,盡管以他的能力什么都做不了,那樁樁件件的悲劇,仿佛是在考驗他的良心,而他所有的悲憫,好像都只能給自己些許慰藉。
這有什么意義嗎?沒有,穆華夏在心里自問自答,可他,應該讓這些變得有意義。
“我要去見公子扶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