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不久后謝勰就混著一群嘰里呱啦飚方言的小伙伴們上小學。荒謬但足夠真實的是,他數學老師原本就是唱戲的,應了那句關于教育謬誤的戲言。說唱戲的或者說戲子都不是一個有顏色的詞匯,倘若非得加上,那也是一種偏愛。
謝勰為數不多的能近距離接觸這類文藝工作者的機會還是鄰村的廟會,就在田埂拐角的平地搭了個簡陋的戲臺子,臺上的人甩著花花綠綠的好看的長袖子,臺下的人甩著棱棱角角的歡樂的小票子,而謝勰們趁機涌上了戲臺,有的去抓那飄渺的流云飛袖,有的去抓那疊成三角的五毛小票。鄉下的人并沒有什么文化,但無一例外地都叫他們老師,講究一點的稱先生。這些稱謂有變的有沒變的,這種習慣卻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謝勰數學老師挺懷舊的,并不衷于唱獨角,領著全班繞起了南泥灣,間或還有許多其他的紅色曲調,或者說謝勰這代人幾乎都是在這樣的紅色曲調中長大的;謝勰語文老師最初還是正經地教語文,除了用的教輔是謝勰的以外,都挺和諧,然而后來不知怎的仿佛轉職成了一名光榮的體育老師待到謝勰初中再見時,后者正翹著二郎腿看顧著操場上的一群小朋友撒歡跑圈。
一到三年級都是很無聊的日常,所學不過重復,謝勰很習慣地雙手交叉按在座椅上,或者被要求雙上肢鎖在背后,總而言之,那手除了長在他身上壓根兒就不歸他管。當時的老師手握懲戒大權,一柄教尺簡直是戒尺升級版,還是鐵的,抽一下一道印子,pia一聲倒一個小朋友。興致來了,班主任拉著家長抱怨難管,后者特感激甚至有親自出手的沖動,如此環境下謝勰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教尺舞動中,謝勰熱乎乎的手在抽搐,字都寫不好,哪怕挨打的明明是他同桌不是他。一堂課的鬼哭狼嚎后,所學課業不清不楚,同齡朋友小心臟里的灰色陰影難以測量。
在以短期觀感判斷好惡的年齡,幾乎沒人對班主任或者事實上的托管員有半分笑臉。唯獨謝勰這個另類,他太從心也就太聽話了,加上學業“無師自通”,簡直是小學熊孩子黨的對立面。每到期中期末,夕陽落幕,晚霞中一群小學生規規矩矩地排著長隊放學。謝勰是路隊長,卻總是磨蹭在后面——懷里的獎狀和獎品太重了,短腿兒邁不快。
也是那時起他開始接受班主任及一干鄉村教師接二連三的贊賞,甭管是否認識,被夸的必須得接著,卻又不知道怎么去接,很煩惱。那時謝勰還很懵懂,只是單純覺得包括父母在內眾人的笑顏讓他很舒服,由內而外的舒服,舒服完了還有點落寞。至于他是什么時候對此有了依賴的,誰都說不準。試問那些抽煙的,誰說的清楚從第幾根開始成癮,明明第一口都被嗆得流淚,隔幾天就抱著整條干啃不撒手。
謝勰大概是在其中獲得了久違的認同感或者其他更深層次的東西,他課上愈發地賣力——重復式的學習,與其說是打基礎,不如說是在浪費時間。那時的謝勰才八九歲,最不缺的就是這點兒時間,一邊讀著海倫凱勒的《假如我有三天光明》,一邊任由這斑斕時光匆匆流過。芝麻隨著時節一節一節的高長,謝勰的班主任換了一茬又一茬,那不變的是謝勰對各種贊譽的霸占。得虧那時的小朋友們之前被揍怕了,這個時候只能很阿Q的罵幾句“書呆子”過過癮,否則謝勰早被揍了。
入讀四年級,謝勰去了中心學校,他第一次遭逢分班和住校。分班不要緊,但入學自帶課桌的謝勰把紅榜瞅穿了都沒見著自個兒的名字,這就過分了。謝勰他爸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就沖教師宿舍去了。熟人好辦事兒,嗦了根煙那老師就很內行地讓謝勰趁著名單沒定搬去一班,下一秒謝勰他爸扛起桌子就把謝勰按在了一班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
事情沒這么簡單,隱隱有個黑影籠罩在謝勰這個小豆芽身上。果然,謝勰他爸安排好就走了,謝勰轉身就被一班班主任點著名客客氣氣地送到了二班最后一排。那時他旁邊是仨身高體壯有著殺馬特氣質的阿飛人物,很不好惹。說是阿飛也過分了,可那時的鄉下風氣確實不行,很多成年人的壞在未成年人身上是赤裸裸的,不僅不羞赧,而且是潮流。分班的貓膩不是謝勰這樣的空想就明白的,之后三年里他仿佛一直和主流形同陌路,縱使保持著二班前三,卻在全年級排不上號,而那時每個年級都只有兩個班。
公示的排名倒不是謝勰關注的,這兒班上教師很正常的“冷漠”卻讓他更受傷,其中一年教授數學的主講就是文章開篇提到的走廟會的戲子先生,如今熱衷于課上教學南泥灣。講臺下一群直嗓子呼天搶地就是唱不轉彎,拖著拖著,課不講不完。謝勰坐在正中四列最后排,另外仨先生似乎并不招惹,他就被針對了。現學點唱,接著就被劈頭蓋臉批評了好幾次“死嗓門”、“脖子不會轉彎”,聽得臺下一眾被訓成條件反射的小伙伴們司空見慣。最后,他大概覺得臺下的“朽木”們太毀心情,索性推銷幾本教輔,轉身就走了。難得放假,謝勰湊到了正在摘花生的母親身旁,放開喉嚨清唱一曲,然后滿臉期待地看到了母親那一抹促狹的笑容,他后來明白,自己大概和藝術類的八字不合。
那只是謝勰小學生涯的縮影,確實自那時起就無人稱贊謝勰。就像吸著精神鴉片一樣沒錢了,以至于他開始有了“賺錢”的怪癖,他本身也逐漸進化成“怪人”。前一秒明明是在空曠的煤灰平地上和小朋友跳方格子,下一秒謝勰就跟著眼神的余光跳跑了,一群隊友氣的臉紅脖子粗。依然是那一排單調的小屋,屋前面是翹著二郎腿排排坐曬太陽的教師們,其中就有那個唱戲的。偶爾班主任或者其他熟悉的人會有雜務交給學生,謝勰都時刻準備著,明明很虛卻總是屁顛屁顛的第一個,還沒人搶。事后老師輕描淡寫的一句表揚足以讓他腎上腺素飆升,胖臉充血,當天的學業效率都莫名其妙地拔高了數成。那時的謝勰還不知道有個詞兒叫做“討好型人格”,放在這兒也許很合適。
那時住校,小豆丁們人手一個小箱子——舊時女子出嫁的那種,都擺在潮濕的宿舍里。每個宿舍上下通鋪可以籠統擺上三四十個謝勰,不過行李卻放不下。搶位子,算是那時頂激烈的活動,排在最后的只能待在下鋪下面最靠墻角的地兒,基本上人往角落一鉆就不見了,因為沒光太漆黑。鋪板是自家做的,有心機的家長喜歡占點便宜,拿大寬長板超尺寸做,而小豆丁就喜歡掀起被子數板子,這幾塊我家的,你越界了,找老師喊家長咱們扯一扯。
下鋪很高,以至于多數豆丁需要在陰暗的下鋪底下鉆進鉆出,畢竟箱子里是他們的一日三餐柴米油鹽。那時候最牛的室友大抵是在上鋪尿床了,童子尿滋醒了正下面那個做夢嗦冰袋的家伙,還頑強地穿過下鋪滲進了某個更加不幸的米袋里。二尺豆丁都不是吃素的,事后倆受害者將罪魁禍首打了一頓,讓對方乖乖替兩人打一星期飯做補償,這才罷了。那時都是九歲左右的小屁孩自己淘米蒸飯打開水、洗頭洗澡洗衣服,沒自來水,生活用水還得自己去大水井提。不少人初時在被窩里哭,不過淚干了就睡著了。只是隨著時間拉長,或多或少都染上了皮膚病,謝勰的腳踝上印上一個環形的皮疹區域——極為典型的腳蘚,稍不留心便感染了指甲成了灰指甲,后來也成為困擾謝勰良久的難題。
那時教師有獨立食堂,還準許學生搭餐,不過九成都是謝勰這樣吃糠咽菜的人家。熱氣騰騰的包子是吃不著的,不是吃不起而是舍不得,他們自學前班開始便拾柴填補學費——那時九年義務教育還沒普及。所以,小學生們只有自己拿著各式各樣的罐頭瓶裝菜:新鮮的青菜蘿卜當天可能就餿了,咸菜譬如酸豆角等時常墊倒瓶子過油可以撐很久,黃豆花生是最好的,不受潮可以脆上個把月。偶爾會有伙伴用白象方便面袋裝著稀罕的野山椒,一宿舍人銜一根,辣的淚流滿面,都舍不得松口。也有個別嘚瑟顯擺的,明明汗涌如瀑,卻矯情地喊著“不辣”等等,最后都被火辣辣的后庭收拾了。
謝勰是好靜的人,不動如山,寂靜如海,和鄉下皮孩子不搭調。那時鄉村女孩子最喜歡勾搭謝勰,因為他是班里唯一不說臟話的男生,可以和女生做姐妹,這也算是繼“書呆子”、“長頸鹿”等等之后的褒義成就了。四五六年級三年,他就從最初的壯實健碩,撥皮去骨,成了瘦削的麻桿書呆子,雙肩塌陷顯得脖子粗長。最傷的是,肺的毛病又犯了,謝勰只好埋在被子里堵著嘴,抽動的軀體是忍受、是壓抑,哭都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