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勰父親憨厚但不本分,他更像是一位追光的人,他拼了命地去追趕時代的光輝,只希望那道光不要離他太遠。尤其走販多了,他瞅見別的村兒有人溜達出去,心里的苗苗愈發躁動。日復一日,離鄉的念頭成了決心。前腳剛走,父親后腳便順走了居家務農的母親,至于謝勰則被寄養在大城市的姑奶奶身旁。
憨厚未必就是傻,謝勰父親一直都很明白,明白自己要什么,明白時代能給他什么,不過,他卻未必明白旁邊的人要什么,所以他總是顯得有些傻,總是顯得有些憨。當時族里的崽子三兩只,回溯百余年,謝勰算是嫡系的長房長孫,哪怕如今也是一代人里堪堪有資格繼承祖傳長生圈的人。
村子里上早工時,雞未鳴,而謝勰家的公雞早就被某個嫌吵的熊孩子收拾了——貌似自從人們發現母雞不用公雞也能下蛋的時候,公雞的死亡率就特高。謝勰還以為是在老家,睡得很踏實,而城市的夜更是深沉,就像他恍惚的夢境。“BJ時間上午8點”,姑奶奶臥室的掛鐘一點兒都沒有起床氣,偏偏謝勰還夠不著。他只得認命地爬出被窩,打個哈欠從眼角擠出幾滴淚,轉身便喜滋滋地從門口的藍匣子里掏出兩瓶訂的鮮奶。失去了故鄉的米湯和土灶蒸飯的撫慰,他移情別戀了,全靠加了砂糖的熱牛奶和高壓鍋蒸的格子飯過日子。
姑奶奶老屋所在的小區隔三差五還有路過的現穿羊肉的烤串販子,一旦撞見便被姑爺爺攔住要幾根肥瘦適宜的現烤。猶記得那時烤串販子有意思極了,提著一個圓筒子四處溜達,找準一個風水位就放下隨身的小馬扎,撥通爐子的通風口、扇起火,不一會兒羊油滋滋滋的響聲裹挾著特殊的香料氣息彌漫開了,眨眼功夫攤販便被小朋友們嘰嘰喳喳的笑鬧聲淹沒。或者是姑奶奶上班偶爾帶回來幾根現宰的新鮮雞腿煎制,撒上不多的胡椒面,在平底鍋上兩面煎至金黃。二者撲騰的甘甜滋味調皮地順著五感鉆進了映像記憶的儲藏間。
兩三歲的謝勰的確算不上皮孩子,只是不喜歡寫作業而已,況且二三歲就寫作業本來就不正常。謝勰只賴在裝滿玩具的大澡盆里,雖然他不曉得一輩子有多長,但他覺得自己完全能賴一輩子。除此之外,他還是牢記似乎只存在于記憶中的那個人的話,一日三餐要加鈣片,據說能長高。所以在補鈣這件關乎人生高度的重大事情上小謝勰從不馬虎。間或從蹦床旁的書柜里躡手躡腳地掏出褐色塑料瓶,搖出紅的白的“糖片”,巴拉嚼碎。一絲淡淡的甜味,若即若離,是謝勰鐘意的味道。只是在某一天不湊巧被突擊檢查的姑奶奶瞅見了,然后嘩啦啦一瓶就都進了廚房垃圾桶,上面裹著樂色也就成了樂色。自那以后,謝勰三餐多了豬骨湯——專家們說豬骨湯補鈣是謠言,怎么說呢?結合鈣確實補不了,但其余部分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大力水手吃菠菜能鼓肱二頭肌,謝勰不挑食,小肌肉鼓不起來但他的即時記憶能力極強。那時晚餐后的余興節目是電視,前面負責播報的是李瑞英和張宏民兩位金牌主持,后面則是只報地名不報天氣的小謝勰,都脫稿,或者說后者根本識不得那么多字。當他保持著永遠提前主持人一個地名的速度過完天氣預報全程的時候,屋子里大概沒人再關注天氣了。
那件余興小事兒仿若水龍頭閥門松動的瞬間,下一秒就是水流噴涌,不受掌控。謝勰開始承擔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痛:不會醍醐灌頂的姑奶奶采用古法將未來六七年他或許會接觸到的知識先是壓縮成兩年餅干再一股腦兒地塞進他的大腦皮層。整個過程簡單粗暴,一膀子力氣加上戒尺,沒什么難度。
姑奶奶那時還是鳳辣子式的人物,從小鄉村一步步發展到省會城市,最后安家落戶,有幾套房子,這不是幾本成功真經修的成的。在本科稀缺的年代,她一騎絕塵而去,左手抓關系,右手抓教育,連拉帶踹地將女兒拉扯成了博士。方興未艾,當下謝勰如法炮制,她想著看能不能新鮮出爐?謝勰被打狠了,哭著滾爬出了門,小小身影偷偷摸摸又人盡皆知地躲到隔壁尚爺爺的背后,胖手紅彤彤熱乎乎的。記憶模糊了,尚爺爺未必姓尚,僅有的數次交集都是謝勰求爺爺告奶奶又沒地兒的時候。
“爺爺,奶奶”,某個身影再一次奔命一般地狼嚎著滾了出去,謝勰輕車熟路地敲開了隔壁的門,成功抵達安全區。在尚爺爺尚奶奶的安慰下,萌萌的圓臉含著飴糖差點口水泛濫。片刻就到了飯點,謝勰謝過兩位老人的留飯,又乖乖地溜了回去。大門一直沒鎖,姑奶奶打人從不罰飯,這是謝勰不懂的理念,就像她常說的讀書和吃飯是兩碼事一樣。不過有時打得狠,菜愈發的豐盛,謝勰明明被揍得嗷嗷叫,一張胖臉還很糾結。
不得不說,那時的飯菜確實美極了。一樣的菜品不消太多烹飪,足夠鮮甜,倒是比后來各種精加工化合物對味蕾的刺激更值得回味,離得久了,回味愈發有勁。口水滴流著,流不到一二十年前,太多的懷念堆積又有得不到的痛苦,讓二十歲的謝勰魔怔了。專挑貴的蔬菜沙拉,只要不被騙尚能有十之一二的新鮮口感,可惜大多不值得。
在這愉悅的口齒生津里他不自覺:哪怕偶爾會感冒,但不會咳嗽,也沒再腹瀉,被調教地滿地打滾卻也越顯壯實,而且可喜的是他在學習一途很有天賦。書本學習不論,極為出眾的模仿能力一直到大學仍然存在——任何操作旁觀一次便可以模仿到九成以上,這點在后面的醫學生涯中助力良多。
久遠的后來也就是學醫的時候,謝勰偶然對中草藥有一時熱忱,兼有相關的課業,便求教中醫院藥劑師姑姑。言談之中難免提及地道藥材譬如藏紅花等之與普通藥材如紅花的區別,姑姑感慨頗深也極有興致。僅看表象,二者市場價格相差千百倍,藏紅花百元一克,而普通紅花十元百克甚至更低,這已經不單單是物以稀為貴可以詮釋的了。在實際萃取檢測中她同樣發現,草藥其實質在于對癥的有效成分,地道與否差距在天壤之別,而最終落實到藥物效果上更是未知。
那時謝勰已是七尺男兒(漢尺),想的不免更多。很多事情觸類旁通之下更有意思,撇開人為的分類,菜與藥有時候沒有區別,都是先民流傳下來的植物學知識。有機蔬菜之于無公害蔬菜又當如何?所以,當謝勰嚼著無公害蔬菜,想著小謝勰一口一個AA級蔬菜(有機蔬菜)的時候,頓覺人間不值得,越活越回去了,不過這些都是久遠的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