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一川堵在門口,仿佛一尊門神,將刑部的人通通攔在門外,不得寸進。
黑衣人握著刀,刀鞘也是黑色,雖然面無表情,卻透著令人膽戰心驚的氣勢,仿佛這人的背后便是一方雷池。
雙方僵持許久,卓不凡臉色忽白忽黑,終于下定決心,“我這就一把火將整個玉脂院全都燒了,燒它個干干凈凈,想必天后也會認可!至于你茅一川妨礙公務,死在火里也比入獄遭罪要好得多!”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你確定這么做不會弄巧成拙?全洛陽的人都知道灼灼死后背上出現了兇兆,你現在一把火燒了玉脂院,豈不是坐實此事?”
張少白看完了桃夭樓,故而過來找茅一川說說自己的發現,蕓娘則去尋找天天,說些私密話。
卓不凡對茅一川是有些畏懼的,但對張少白這種無名小卒絲毫不懼,他語氣凌厲,“你是何人,竟敢私自議論這等謀逆之案?”
張少白看著茅一川,對某只跳蚤理都不理,只是問道:“這人誰啊?”
“刑部主事卓不凡。”
張少白一聽趕緊換上一副恭敬面孔,“原來是卓主事啊,只是不知放火燒院的計謀是哪個缺心眼出的,這可真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缺心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卓主事的想法是止住坊間流言蜚語,所以要以雷霆手段解決案子??上耖g輿論絕難遏制,只能引導。若只是想要人們不再議論此事,放把火,然后再殺幾個人,我保證他們全都閉上了嘴……可這樣一來,天后的名望卻傷得更重!‘牝雞司晨’這四個字,更是字字見血!”
卓不凡不是傻子,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關節,可是灼灼死得莫名其妙,案子一日拖著不解決,坊間的議論便會越離譜。今日已經傳出仁和坊某戶人家養了七只母雞,清晨居然都在打鳴這種傳聞。
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用雷霆手段將此事了結!
茅一川問道:“你到底發現了什么?別賣關子了?!?
張少白微微一笑,說道:“我方才在桃夭樓上用了‘招魂之法’,關于灼灼為何墜亡,以及背上血字從何而來,差不多已經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茅一川才不信什么“招魂”,于是選擇性地忽略掉了前半句話:“怎么死的,你倒是仔細說說?!?
“呵呵,不急不急,我還有筆交易想和這位胖主事談一談?!?
卓不凡沒好氣地說:“爺爺姓卓不姓胖!”
“我記得,卓爾不凡嘛,”張少白這話不知是奉承還是嘲諷,“我有一計,可化兇為吉,不知卓主事是否愿意一試?”
“什么計劃?”
茅一川看見張少白笑得眼睛瞇成一彎月牙,便知他又在動壞心思,但也不說破。
張少白說:“只要在桃夭樓做上一場法事,我有把握天降吉兆,一定可以化解灼灼造成的影響。卓主事什么也不必做,你只需要派人四處傳言灼灼死而復生,今日會在桃夭樓演出,我想一定可以引來許多人?!?
卓不凡疑惑道:“為何要這么做?”
張少白湊近卓不凡,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然后又退回到茅一川身邊,“天降吉兆這等祥瑞,看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卓不凡的臉色翻書般來回變化,又問了一句:“若是此事失敗了怎么辦?”
張少白一抖衣袖:“主事可用我的項上人頭了結此案,也不必找什么夭夭了,我就是灼灼的那個同黨?!?
“唔……”卓不凡仍是猶豫不決。
張少白話鋒一轉:“不過此事若是成了,這玉脂院便重新開張吧,桃夭樓也不要燒了,我想只要天后滿意,倒也不會在這些事上浪費心思?!?
卓不凡見張少白胸有成竹,且茅一川也并未對其質疑,終究是咬牙點頭,“好,但若是失敗了,也休怪我不講情面!”
“那是自然。”
張少白回頭喊了一聲:“天天,陪我走一趟!”
天天和蕓娘早就看到了刑部來人,躲在屋里不敢出來,直到聽見張少白的喊聲才敢出來。
卓不凡一看到天天,眼睛瞪得溜圓:“逃犯夭夭!”
張少白笑瞇瞇的:“什么夭夭,這是我表妹?!?
蕓娘也扭著腰款款走來,胸前波濤一通亂晃,晃得張少白和卓不凡有些眼暈。
“這位小娘子可不是夭夭,您可萬萬不能亂說,會污了女兒家清白的?!?
卓不凡看了眼蕓娘胸脯,咬了下舌尖,振作精神又要看向天天,直覺告訴他那個少女一定就是夭夭……有了她,牝雞司晨案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解決了!
張少白卻說:“我表妹可是和茅一川有婚約的,卓主事這么說實在是不妥啊。”
卓不凡心里“咯噔”一下,只見茅一川臭著張臉,便果斷選擇了沉默。
沒事還是不要惹那尊煞神的比較好,那位可是查案查到皇親國戚頭上,最后還能全身而退的狠人。
吩咐蕓娘準備數匹絹布,還有大量竹筒,里面灌好井水。之后張少白便帶著一頭霧水的兩人離開溫柔坊,往洛陽南市走去。
他相信只要傳出灼灼死而復生,要再度登樓獻舞的消息,那么今夜的溫柔坊一定會人滿為患。有人想要一睹灼灼風采,更多人則想要知道她如何“起死回生”!
到時候,哼哼。張少白從鼻腔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
茅一川忍不住問道:“張少白,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張什么白,沒大沒小的,叫大舅哥!”
張少白屁股挨了一腳,疼得臉色發青。茅一川臉色發黑,顯然對某人的遮遮掩掩十分不滿。天天則是俏臉通紅,在心里又默念了幾聲“大舅哥”,覺得這稱呼真好聽。
三人原本毫不相干,如今卻被謊言糾纏,成了便宜親戚。張少白覺得有些好笑,心底也有一絲暖意。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應該已是五年前了吧。
※
洛陽城頭上的白云藍天其實和長安沒什么區別,云該散就散,雨要落也沒人攔得住。張少白輕嗅著空氣中的腥味,意識到不久后將會下場小雨,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到了洛陽南市,他沒有去胡人的商鋪尋覓東西,反而對各個墻頭頗為留意。沒去過鬼街或者只是偶然去過一次鬼街的人不會知道,鬼街雖然就在南市,但它的位置卻不是固定的,規模也時大時小。
它今日還在一條小巷子里,明日便有可能在某戶人家的宅子里。所以鬼街的下落算得上是神出鬼沒,無論洛陽縣衙出動多少人都沒法摸清鬼街底細。
茅一川把張少白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眼里,也猜到他是在找鬼街,所以不多言語,只是跟在后面寸步不離。直到張少白忽然停下了腳步,腦袋轉向某處一動不動。
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茅一川只看到有個穿著鵝黃衣裳的女子剛好被人潮吞沒。
這是什么意思,那個女子和鬼街有關嗎?茅一川正疑惑不解的時候,張少白已經回過神來,繼續尋覓。
找了小半個時辰,張少白總算在一面破墻上找到了一枚鬼臉印記,于是便沿著墻往深處走去。
他囑咐身后的兩人道:“把眼睛閉上,用手扶著墻往前走?!?
茅一川疑惑道:“這是為何?”
“不怕跟丟的話,你也可以不這么做?!?
茅一川沒有生氣,反而一手扶墻,另一只手則揪住了張少白的腰間絲帶。
張少白打了個寒戰:“你居然這么膽?。坎痪褪情]著眼睛走幾步路嘛,至不至于!”
茅一川搖頭:“我是怕你跑了。”
正說著,天天小臉通紅,也伸出手想要揪住茅一川,卻不知道如何下手,畢竟自己是女兒家。
張少白看到這一幕,幫忙出了個主意:“你牽著棺材臉的刀鞘就行,這人刀不離身。”
天天還是有些害羞,茅一川看了她一眼,便將刀的另一端主動遞了過去。
張少白在前面開路,茅一川揪著他的腰帶,天天則牽著茅一川的刀。三人閉著眼睛,全靠手邊的墻來尋找方向。
走了約莫百步,張少白終于說道:“好了。”
茅一川和天天聞言睜開眼睛,只見天色已黑,自己居然被帶到了一條陰森的小巷,巷子里掛了不少燈籠,只是里面卻泛著綠光。
張少白從懷里掏出三塊方巾給每個人分了一塊,然后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不想招惹怪事就趕緊戴上?!?
兩人乖乖照做。
茅一川回頭看了眼,尚能看到入口處的陽光,還有南市的人來人往。
“方才那段路若是不閉著眼,我保證你要花上個把時辰才能真的走進來。”張少白邊說邊走,看模樣早已輕車熟路。
茅一川問道:“為什么?”
“那里下了障眼法,你從外面是看不到鬼街的,具體是怎么做的我就不解釋了,反正都是些小把戲?!睆埳侔渍伊似?,終于看到了一盞寫著“金”字的燈籠,趕緊往那個方向走去。
“金”字燈籠底下,有個老漢正昏昏欲睡,和其他攤販不同,他的身前沒有鋪滿出售的物件,反而是屁股下面坐著一口大缸。
張少白走到老漢面前,輕聲說道:“咸天廣祝,不問來由。”
老漢頭上發絲稀少,只有寥寥數根,盡數為白色,蹊蹺的是發根處卻又透著黑色。他臉上皺紋密布,在綠燈籠下面一照顯得仿佛惡鬼。
他打了個盹兒,睜眼仔細打量了張少白一番,終于張口說話,嘴里牙齒已不剩幾顆,僅剩的一顆門牙更是孤零零的,顯得格外寂寞。
“買啥?”
張少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樣,“石菇粉?!?
“要多少?”
“多多益善?!?
老漢翻身下缸,把上半身全都探到那口大缸里,在里面翻騰了許久終于掏出來一個瓶子,隨手扔給了張少白:“就這些了。”
張少白把瓶子收入袖中,隨口問道:“怎會只剩這些,難道之前有人來此買過?”
老漢重新坐回缸上,大屁股把缸口封得很是嚴密,說道:“鬼街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問我也沒用。”
張少白撇了下嘴,懶得多費唇舌,扔了個錢袋子就轉身準備離開。
老漢出口說道:“小娃娃留步,老夫有個問題?!?
“您說?!睆埳侔鬃焐想m然這么說,卻連頭都沒有回。
“家中可還有親人尚在?”
張少白笑了一下,抬步離去,“沒了?!?
“一個都沒了?”
“一個都沒了!”
老漢嘆了口氣,然后便閉上眼睛,蜷縮在缸上好像睡去。
直到離開陰森鬼街之后,天天才終于松了口氣,將臉上的布巾摘下來還給張少白,問道:“你的爹娘呢,怎會家里沒人?”
張少白只是笑,卻不回答。
“難道你和我一樣,也是被拋棄的孤兒?”
張少白臉上的笑意終于斂去:“滾蛋,你才是孤兒,你全家都是孤兒?!?
“你說得沒錯呀,啦啦啦!”天天沒心沒肺地笑著,絲毫不在乎張少白的話,她只是覺得“表哥”此時此刻的憤怒表情,比起剛才假惺惺的笑臉要好看得多。
難過就要表現出來嘛,何必要藏在心里呢。就算是姐姐死了,自己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嘛!
茅一川瞟了眼身邊二人,心想都是可憐人,于是開口把話題岔開,“你似乎認識那名老者?”
張少白帶頭向著溫柔坊趕去,“當然認識,祝由術的很多材料都是從他手里買的?!?
“看來你們祝由之術的門道還不少,居然和鬼街中人還有來往?!?
“那是自然,祝由之術博大精深,三言兩語和你說不清楚的?!?
“你多說些倒也無妨,我剛好有空?!?
“想得美,教會你這些東西,讓你來搶我飯碗嗎?我巴不得這世上的祝由先生少一個算一個?!?
說完這句話,張少白就像是用針線縫上了自己的嘴巴,無論茅一川問什么都不回答。一個破案子的,干嗎對祝由術那么上心,肯定有詐!
茅一川不甘心地又問了許多問題,沒有得到任何回復,也不氣惱,只是兀自想著,偶爾會再蹦出一個疑問,最后不了了之。
回到溫柔坊的時候,天色已晚,烏云遮住月色,顯得夜晚格外漆黑。
玉脂院重新掛上了燈籠,前樓的大門也敞開著,只是里面卻沒有歌舞。桃夭樓也被精心布置了一番,紅紗帳再度掛滿,一如灼灼獻舞那日。
而在桃夭樓下,已有無數人聚攏過來,對著樓頂指指點點。
“我當日親眼見到灼灼小娘子失足跌下,死得那叫一個徹底,怎么可能再活過來呢?”
“估計是蕓娘設的局,這幾日她這玉脂院走的走散的散,她定是想再搏上一搏?!?
“可那灼灼背上是有兇兆的啊,這對天后可是大不敬!”
“嗨,誰能說得準呢,那兇兆可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今年關中雨水少得可憐,日子怕是要不好過嘍?!?
眾人七嘴八舌地正說著,只見蕓娘帶了不少竹筒子出來,里面盛著水,依次發給靠近桃夭樓的人。至于離得遠的就沒有份了,為什么這么做蕓娘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按照張少白的吩咐行事而已。
外面忙得水深火熱,里面卻吵得不可開交。
天天看了眼張少白手里的火紅霓裳,說什么都不肯穿:“我死也不穿!”
張少白笑瞇瞇地引誘道:“這衣服漂亮得緊,你穿上肯定能讓茅一川魂不守舍?!?
“真的?”天天一咬牙,“那我也不穿,我根本就不會跳舞,沒法假扮姐姐的!”
“女人家就是麻煩,難不成你要我穿上這身衣服上去搔首弄姿?到時候出了丑,你姐姐生前艷冠洛陽的名號怕是保不住啦?!?
“你這人怎么這樣……一定要跳舞嗎?”
見天天讓步,張少白趕緊把衣服塞到少女手里,囑咐道:“不跳也行,反正臺上都是紅紗帳,你只要穿上衣服往那兒一站,剩下的就交給我!”
說完張少白便拂袖離去,率先登上了桃夭樓,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往下面看了一眼。
喲呵,人還真是不少。張少白瞇起眼睛找了找,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兩道熟悉的身影,一個黑衣帶刀,一個胖得溜圓,這才松了口氣。
臺下人群熙熙攘攘,等候許久已經有些不耐,開始呼喊著灼灼的名字。
在千呼萬喚聲中,天天穿著一襲火紅霓裳緩緩出現,雪背暴露在空氣中,讓她微微感到有些寒冷。但皮膚之下的鮮血卻在沸騰著,緊張的天天情不自禁地想道,原來姐姐當時的心情就是這般。
姐妹兩人長得本就相似,身形大小更是如出一轍,區別只是姐姐更加豐滿一些。天天出場的那一剎那,整個溫柔坊頓時鴉雀無聲,她仿佛可以聽到夜風拂過紅紗帳的“沙沙”聲,待到被歡呼聲喚醒的時候,方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天天并不喜歡這種感覺,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市集上待售的驢子,每當有人來看,主人便會強行扒開自己的嘴巴,把一口牙齒暴露出去,讓買家辨識好壞。
她知道姐姐也一定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姐姐才會執意讓妹妹去學習擊鼓,而自己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展示著艷麗,只為給妹妹積攢一些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
天天的心情從悲傷低落逐漸變成絕望,她覺得桃夭樓就像是一座紅顏墳墓,只等著把自己裝進去。她向下望了一眼,居然莫名生出了一分想要一躍而下的心思。在最痛苦的時候,一只手把她拽到了幕后。天天離開了無數人的目光,終于喘上來了一口新鮮空氣。
張少白什么都沒說,只是摸了摸天天的腦袋,然后便白衣飄飄地走到了剛剛天天站著的位置。
“你誰呀,灼灼小娘子呢!”
“趕緊滾下去,我們是來看灼灼的,誰稀罕看你這個小白臉??!”
憤怒在人群中不斷蔓延,甚至有人差點忍不住把竹筒砸向張少白。
張少白面帶微笑,面對群情激憤,只是用力地拍了三下手掌。桃夭樓的紅紗帳隨之盡數落下,將樓臺的骨架顯露在外,方才旖旎曖昧的氛圍頓時散得干干凈凈。
出乎張少白意料的是,老天爺居然剛好在此時此刻出手相助。
一道驚雷轟然落下,人群之中頓時鴉雀無聲。張少白站得極高,白衣在電光中顯得格外耀眼,恍若神人。
待到雷聲余響散盡,張少白悠然說道:“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三日前,舞女灼灼在此處墜亡,背上隨后現出‘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一時間天后大怒,百姓也都議論紛紛。每個人都想知道那八個字到底代表什么,說的又是誰。有人茶余飯后笑著談論此事,也有人選擇閉口不談,但唯獨……”
“沒有人為灼灼說上一句公道話!區區一介舞女,怎么就擔負起了這等大兇之兆?只是臺上跳一支舞,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
“由此可見,世人在意兇兆,勝過人命!”
前來觀舞的眾人面面相覷,他們本是來看灼灼“死而復生”的,沒想到卻被人指著鼻子教訓了一通。
這時,混在人堆里的卓不凡站了出來,高聲喊道:“既然你為灼灼鳴不平,那你倒是說說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背上的兇兆又從何而來!”
周圍的人紛紛附和道:“沒錯,你倒是說個明白??!”
張少白抬頭看了一眼夜色,墨色濃郁,一滴雨水悄然落在他的眉心。
他說:“先不著急說,既然灼灼死時顯現出了兇兆,攪和得人心不寧,那我今夜便獻上一道祥瑞如何?”
卓不凡顯然不信,譏諷道:“你能弄出什么祥瑞?”
張少白答道:“此祥瑞名為……白龍蘸水?!?
說罷,他走到高臺邊緣,那里早已備好一卷絹布。
絹布寬約三尺,長逾六丈,乃是蕓娘費了好大力氣才弄來的,而后張少白又在其上動了些手腳,重新卷成扎扎實實的圓筒狀。
張少白用盡全身力氣,將卷成筒狀的絹布一腳踢下。絹布的一端系在桃夭樓上,被張少白這么一踢,另一端頓時滑落,且在半空中散開。
待到絹布披散成一匹瀑布似的白練,茅一川忽然從人群中一躍而出,抓住白絹墜下的一端,然后猛地往遠方跑去。
微風拂過白絹,掀起層層波瀾,遠處看去竟真的像是一條從天而降的白龍。
待到茅一川止住腳步,張少白大聲說道:“請諸位將竹筒中的水潑在白龍身上?!?
眾人聽后紛紛照做,絹布稍一沾水,頓時變得沉甸甸的。茅一川皺了下眉,手上更加用力,這才穩住身形。
“我的天哪,白布上面好像有變化!”
“那可不是什么布,那是真的龍??!是白龍!”
眾目睽睽之下,絹布之上,觸碰過清水的地方居然隱隱透出一抹淡紅色。
與此同時,雷聲又起,這次隨之而來的還有瓢潑大雨。雨勢極大,不消片刻便將絹布徹底浸濕,上面的紅色變得愈加鮮艷,最后終于現出了完整的八個大字。
這八個大字比起灼灼背上的字要更大,顏色也更深,如果說灼灼的背上是兇兆,那么這八個字所帶來的祥瑞和其相比無疑是云泥之別。
“這是龍王爺在降雨啊!”
“你們快看,那上面有字!”
“什么字?”
帝后同心,天下大吉!
人群仿佛一壺燒了半晌的茶水,終于到了火候,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這條白龍乃是真正的神靈化身,此番借助洛陽百姓的一捧無根水顯露真身,降下祥瑞?!睆埳侔渍f完這句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早已淹沒,怕是無人聽得到了。
他只能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
豆大的雨點完全沒能觸碰到張少白的衣衫,因為他早在第二道雷聲響起的時候便撐開了一把小傘。
張少白伸出手接了幾滴雨水,觸手冰涼。只是一場這樣冰冷的夜雨,也完全無法澆熄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他目光遠眺,看向那邊的皇宮,若有所思。
天天不知何時站到了張少白旁邊,還把他往傘外擠了擠。她彎腰解開拴在桃夭樓上的“龍尾”,白龍頓時失去束縛,飄搖著落入人群。
最愛穿水綠衣裳的少女如今打扮得火紅,她傷感地看了一眼白龍上的八個字,忽地發出一聲輕嘆。
“世人在意吉兆,也勝過人命?!?
混在人群中的卓不凡親眼見證了“白龍蘸水”這等祥瑞,簡直欣喜若狂。他只想著張少白能夠用些手段轉移洛陽百姓的注意,讓他們不再揪著灼灼背上的“牝雞司晨”不放。
可他沒有想到,張少白居然是用一場大祥瑞徹底洗去了灼灼帶來的影響!
這樣的結果,天后一定會滿意的!要知道,去年有人發現了一麥三穗,立刻將其當成祥瑞送到宮里,最后居然連升三品。
如今自己發現了這白龍蘸水,豈不是要一飛沖天?
卓不凡亮出刑部身份,瘋瘋癲癲地搶過茅一川手中的“龍頭”,小心翼翼地將白龍重新卷好,然后便駕著快馬往洛陽宮趕去。
雷雨落得急,去得也快。云收雨歇,夜雨洗過的月亮顯得格外清亮。
張少白收起傘,抱拳作揖,說道:“既已見過這等祥瑞,還請諸位再聽我一句話?!?
茅一川仰頭看著張少白,此時的他已經成了落湯雞,狼狽不堪。他看向張少白的眼神復雜,一時之間感到些許迷茫,不明白張少白是如何做到此事的。
天天也轉過頭看著張少白,眼中滿是感激,她知道從明日開始,姐姐再也不是什么妖女,也和兇兆再無關系。
洛陽的百姓同樣看著張少白,眼神狂熱,他們不僅見證了祥瑞的誕生,還有很多人親手為白龍獻上了無根之水。這可是大功一件,日后必定是有賞賜的。
萬眾矚目的張少白悠悠說道:
“在下名為張少白,乃是祝由先生,如今就住在修行坊。各位若是遇到疑難雜事,不妨來此找我,診金……唔……”
話還沒說完,面紅耳赤的天天趕緊揪著表哥離開了桃夭樓。
※
一卷白龍蘸水,快馬加鞭送入朱紅宮墻之中。
偌大的貞觀殿內,胖墩墩的卓不凡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絲毫不敢抬頭。豆大的汗水早已布滿全身,和之前的雨水混在一起,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湯的蛤蟆。
不過蛤蟆本就靠水而生,此番落了湯,倒也是件如魚得水的好事。
他沒想到皇帝居然會在貞觀殿召見自己,此處乃是皇帝內寢宮殿,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宦官小心翼翼地將白絹展開,露出上面極為刺眼的八個血紅大字。
卓不凡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努力地控制著心中的忐忑,只是不知帝后二人看到這個祥瑞之后會作何反應?
皇帝李治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坐在身旁的武后見到此景,輕聲細語地說道:“陛下既然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這些雜事就由妾身處理如何?”
皇帝用力地擠了一下眼睛,發現腦袋昏昏沉沉,似有頭疾復發的征兆,于是也不堅持,徑自離開了貞觀殿。
卓不凡幾乎把頭杵進地里,鼓起勇氣說道:“微臣恭送陛下?!?
待到“陛下”二字的回聲在殿內散盡,卓不凡只覺得身上更冷,或許是方才淋雨受了風寒。也可能,是因為那人正看著自己,于是自己便感到了徹骨的寒。
“抬起頭吧?!蔽浜蟮穆曇粽б宦犌宕鄲偠?,仿佛鳳凰啼鳴,可仔細一回味便感到其中還透著一股威壓,讓人生不起半點忤逆的心思。
卓不凡的身體比腦子更快做出反應,他抬起頭,看到武后站在祥瑞前,正低頭看著上面的字跡……她似乎從未看過卓不凡,卻讓卓不凡更加敬畏。
武后甚愛牡丹,頭飾衣裳多是牡丹花紋,襯托得整個人貴不可言。她伸手輕輕拂過白絹,又嗅了下指尖氣味,方才問道:“這就是你解決那件事的方法?”
卓不凡恭敬答道:“回天后,微臣想著用一場祥瑞壓過兇兆,坊間的那些傳言也就不攻自破?!?
“倒是個聰明的,可是百姓的嘴能用這個堵住,士大夫、朝堂百官的嘴卻還是不消停啊。”
卓不凡趕緊把頭重新低下:“是微臣想得不夠周到?!?
武后示意宦官收起這卷“白龍蘸水”,又說:“這法子是你想到的?”
“回天后,是一位民間的祝由先生獻出此計,并且請來了白龍顯靈,這才有了這等祥瑞。”
“人造的祥瑞嗎?”武后微微笑了一下,再未看過那卷白絹一眼,“自陛下登基以來,祥瑞見過不少,每次都會大喜,可這次卻偏偏沒有,你可知為何?”
“微臣不知?!?
“一只生了兩個頭的雞、一束長了三支穗的麥子,都會讓陛下欣喜??杀菹滦老驳牟皇沁@些,陛下欣喜的是……”武后的目光看向貞觀殿外,穿過了高大的宮墻,“民間能有雞長兩只頭,說明不缺雞鴨,百姓能吃上肉。麥子能長三支穗,說明今年收成很好,百姓能吃得上糧食。呈上吉兆的那些人,也是曉得這個道理的,圖的是一個吉利罷了?!?
卓不凡嚇得忘了呼吸。
“可你呈上來的這道祥瑞,毫無意義。關中今年隱有大旱征兆,若是白龍蘸水真能解了這等危機倒也還好。只可惜,這偏偏是個人造的祥瑞?!?
武后瞧了眼幾乎趴在地上的胖子,略微覺得好笑,于是說道:“起身吧。”
卓不凡麻木地站起身來,只覺得自己前途未卜,心中惴惴不安。
“若我記得沒錯,你應是刑部主事一職。”
卓不凡的小心臟簡直跳到了嗓子眼:“回天后話,是的。”
武后把手遮在口前,似乎也打了個哈欠,然后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這是要升職了嗎?卓不凡欣喜非常,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然后便離開了貞觀殿。
武后看著那圓滾滾的身影走遠,便挑了個角度,舉頭望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
同樣的月光,照著不同的人。
溫柔坊的事情已了,蕓娘心情無比愉悅,因為前些日子紛紛離去的姐兒們今夜便回來了不少。
桃夭樓有了獻上祥瑞這等大功,這溫柔坊里還有誰能斗得過玉脂院?
茅一川把灼灼尸身已被火化之事告訴了天天,原以為少女會悲傷得不能自已,沒想到天天竟好像早已知道了這件事情,平靜得簡直不像話。她只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取回姐姐的骨灰。
這讓茅一川完全沒法拒絕,于是他帶著天天去了刑部,臨走時告訴張少白老實待在修行坊,他還有許多問題要問。
張少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大搖大擺地往家里走去。他原本想在玉脂院休息一下,畢竟自己今夜出了大大的風頭,前來自薦枕席的小娘子可謂數不勝數。
可他想起南市見到的那道鵝黃身影,便瞬間沒了心思。像雙魂奇癥這等怪病,對于祝由先生有著天然的吸引力,醫官總是以破解疑難雜癥為樂趣。
薛靈芝溫婉如水,薛蘭芝古靈精怪,如果真能把她治好,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正專心想著雙魂奇癥的張少白走進一條無人的窄巷時,忽然被兩道身影擋住了去路。
“不好意思,走錯了?!卑滓律倌昝娌桓纳?,轉身打算改道,結果發現身后也被兩人堵住。
前后一共四人,全都黑紗遮面,身上透著殺氣。
張少白恍然大悟,這些人便是之前追殺天天的人,更是灼灼一案的始作俑者。如今張少白壞了他們的計劃,讓武后的名譽不僅沒有受損,反而賢名更盛,這自然是大大得罪了他們。
看著那些明晃晃的刀尖,張少白不由得想到,當中的某個是否就是那夜假扮里正的人,自己可是看過他的真正面目,于是少年仔細地瞅了瞅每一張臉,果然從中找到了一個眉眼極為相似的人。
生死關頭,張少白卻不慌不忙,甚至連反抗的心思都沒有。一陣尖銳的鳥鳴聲忽然從他口中發出,做完這些他便再也沒有任何行動,似是認命等死。
隨即便有一股極為熟悉的酒臭飄來。
潔白月光掠過刀尖,拂過刀身,四個人,四把匕首動若雷霆,沒人說一句廢話,他們只打算瞬間要了張少白的小命,然后拂衣而去。
可有片烏云偏偏遮住了月光!
烏云帶著酒臭從天而降,彈指間四把匕首便分別插入了自己人的心臟。
張少白看著面前的那道高大身影,嬉皮笑臉地打了聲招呼:“五叔?!?
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喝了口酒,臉色不善:“虧你還記得有我這個五叔!”
“小侄哪敢忘呀,正想著這兩天掙了錢請你喝酒呢!”
“那你干嗎跟鬼街的老金頭說你家里一個人都沒了?”
“這不是希望他能同情一下我,以后拿貨也方便些嘛……再說了,你的名字壓根不在家譜上,誰都知道我爹他們是兄弟四人,憑空冒出來一個五叔,誰會信啊?!?
“扯淡!”被稱為五叔的男人打了個嗝,深深看了眼張少白,“這條路不好走,你一旦把自己放在明面,像今夜的這種刀光劍影只會越來越多。”
張少白收起笑意:“爹娘小丫不能白死,你吃的苦也不能白吃。”
酒葫蘆砸了一下少年腦袋:“說誰白癡呢!”
張少白揉著頗為疼痛的額頭:“你能講點道理不?”
“若是世人都和你講道理,二哥能死那么早?”五叔就是張少白的克星,你沒法和一個不講理的人胡說八道,少年郎只能癟嘴受氣。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當心你的身體……唉,算了,當我沒說?!?
五叔又喝了口酒,身形一晃便沒了蹤影。
張少白早已習慣這樣的分別方式,他懶得低頭看地上的死尸,不緊不慢地離開了這條小巷。至于明天四具尸體會被發現,然后引出什么麻煩,他不在乎。
派人來刺殺的幕后黑手才會真的在乎,而且會繼續派人過來收拾殘局,免得留下痕跡。而五叔就會守在那幾具尸身旁,抓住那條尾巴。
五叔就是這樣,他是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人,什么風浪沒見過?
張少白不由得想起了曾經的家。
張家有四個孩子,老大叫懷璧,老二叫云清,老三老四叫大仁大義。后來爺爺又在亂葬崗撿了個娃,沒給起名字,只給了姓氏——張。沒名字的人肯定上不了族譜,但老五絲毫沒有不滿,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老太爺撿的,這是恩情,一定得報。家里的人都叫他張黑子,他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后來外面的人也叫他張黑子,全都被他打碎了牙。
張家的祝由之術一直以來有個規矩,那就是兄弟之中只傳一人。那一代中張云清是佼佼者,于是學了祝由,成了張家的主人。而且張云清也的確沒有辜負長輩的期望,在大唐闖出了極大的名堂,甚至有人說他是五百年一遇的祝由奇才,一時間就連佛道兩門都對祝由禮遇有加。
可是身為長子又未能習得祝由之術的張懷璧對此深感不滿,于是離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大仁大義是安分守己的人,老老實實過著日子,不驕不躁。
至于老五,則為了報恩做了一個不算是人的“人”。祝由明里看著光鮮,暗中卻有不少門門道道。老五學了一身好武藝,一輩子只活在暗處,與酒為伴,幫著家里處理一些不好放到臺面上去講的事情。
比如父親治死了某個病人,然后病人的親戚開始鬧事,五叔便會讓他們安靜下來,以免傷害張氏祝由的美名。
哎呀,凈是瞎想,父親怎么可能把人治死呢。
少年掏出一枚貼身收藏的龍形玉佩,脂白色,圓雕,龍首居中,龍身盤繞一周與龍足相纏。這東西是當年老太爺仙逝前親手交給張少白的,叫作“扶龍玉”,乃是張家傳承的信物。據說原本這塊玉佩給了張懷璧,之后又被爺爺收了回來,卻不知為何一直沒給張云清。
那日張老太爺送完玉佩之后便牽著頭白毛驢離開了家,說是臨死前要再看一看大好河山,若是沒回來家里當他死了就好。
可是爺爺不知道,在他離去之后,張家竟遇上了一場滅門之火。
張少白搖了搖頭,腦海中的那些個身影紛紛被一團無名大火吞噬殆盡。那場大火燒過之后,只有因為某個原因憤怒離家的自己和一直躲在暗處的五叔逃過一劫。
爺爺曾經在家譜上燙掉了離家出走的張懷璧的名字,可他沒想到,有一天會有把火燒掉整個家譜。
死了,都死了。
沒啦,都沒啦。
長安城的家被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孤魂野鬼般的少年只能徘徊在洛陽。
張少白用力吸了一下鼻涕,身影落寞。他不太愿意回家,于是漫無目的地逛了許久,看著萬家燈火。
他聽到有對夫婦在吵架,院里的惡狗也叫個不停,吵架聲和狗叫聲交相呼應,讓人心煩。他看到有道人影映在窗上,似是在低頭繡花,繡花的人兒不小心刺痛了手指,令人心疼。
直到路過某戶人家的時候,里面先是傳出嬰兒響亮的哭聲,緊接著又傳出一陣銅鈴響聲,孩子的哭鬧隨之漸漸停止。
這一刻,張少白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寧靜。
心思通透的少年終于回家,沒承想推開宅門便看到那兩人已經率先一步趕回。
他倆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天天把一口小壇子放在面前,癡癡地盯著。茅一川則抽出了腰間的刀,正專心致志地擦拭著。
見到張少白回來,茅一川依然低頭擦刀,但嘴上卻說:“每次讓你老實待在修行坊,你就是不聽?!?
張少白換了個話題:“還是頭一次見你把刀抽出來。”
“嗯,很久沒有用過‘無鋒’了?!?
“無鋒?這把破刀居然還有名字!”
無鋒不是破刀,而是一把絕世好刀,僅從刀身上的花紋便可看出,那是經過千錘百煉才能鍛造出的紋路。只是許久未用,花紋上藏了些許灰塵,茅一川費勁地清理著它們,頭也不抬地說道:“上一個說無鋒是破刀的人,是大理寺少卿的兒子?!?
張少白微微挑眉。
茅一川又說:“有次破案時他有所疏漏,于是我借機撅斷了他的一條腿?!?
張少白抽了口冷氣:“我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
茅一川沒有回答,他已經擦完了刀,把無鋒的刀尖對準張少白,瞇起眼睛看了眼刀尖上的人影,方才收回鞘中。
他說:“我帶天天去刑部的路上,感覺一直有人跟著,看來牝雞司晨案的始作俑者已經按捺不住了。”
“那是自然,他辛辛苦苦設下這么一個局,結果現在沒人記得那個兇兆,不生氣那才奇怪。”
“你不該在桃夭樓拋頭露面的,這樣一來你會成為他們首要的報復對象?!?
“比起賺錢,這些都是小事?!?
茅一川瞥了一眼院外的那棵大樹,心想既然張少白說得這般云淡風輕,看來是心里有數,也就不幫著瞎操心,于是說起了案情:“你之前說你用‘招魂之法’已經弄懂了灼灼的死法,以及背上的血字如何生成?!?
天天終于把目光從骨灰壇轉向了便宜表哥。
張少白回答道:“‘招魂之法’是我騙卓胖子的,我可沒有和鬼魂直接對話的本事。至于弄出血字就簡單得多,石菇粉再加上一些小東西可以調制出一種無色無味的顏料,寫在絹布或是黃紙上基本看不出痕跡??墒且坏┯龅搅怂銜尸F出血紅色的痕跡?!?
茅一川又問道:“你說的這種顏料也可以用在人的皮膚上?”
“當然可以。”
“如此說來,鬼街賣石菇粉的老人很有嫌疑,害死灼灼的人也很有可能是你的同道中人了。”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鬼街的規矩向來是不問買家來由,甚至連買家長什么樣都看不清楚?!睆埳侔字徽f此事與鬼街老頭無關,卻不否認祝由一事。
茅一川盯著張少白:“還有一個問題,灼灼到底因何墜亡?”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要問一問天天了?!睆埳侔滓娞焯煲荒樏H唬谑菃柕溃骸澳氵€記得站在桃夭樓上的感覺嗎?”
天天略微回想了一番,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說道:“記得,我覺得很難受,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如果當時有人慫恿你跳下去,你會不會照做?”
“我……不知道……”
張少白微笑著說道:“桃夭樓的臺子很高,周圍又掛滿了紅紗帳,這會讓里面的人找不到方向,繼而產生極為不適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會讓人容易變得失魂落魄,甚至是產生幻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灼灼死前說起過‘鬼車’二字,所以我猜測她應是在桃夭樓上出現了幻覺,誤以為鬼車在追趕自己,這才失足墜樓?!?
茅一川緊皺眉頭,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可是這樣說來又有了新的問題,兇手是如何讓灼灼產生幻覺看到鬼車的?”
“既然‘攝魂之法’可以讓許見鴻將天天看成灼灼,為何不能讓灼灼在桃夭樓看到鬼車?”
茅一川猛地瞪大雙眼,他對“攝魂之法”并不陌生,因為今日張少白還對許見鴻用過,并且成功套出了許多信息。
張少白悠悠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灼灼是怎么知道鬼車的,又為何對其心生畏懼?”
茅一川說:“灼灼知道鬼車肯定是聽來的,背上的血字是石菇粉弄的,她墜樓而亡也很有可能是中了‘攝魂之法’。張少白,既然兇手也懂得這些,那么八成和你是同行。”
張少白的目光冰冷:“治病救人的術法居然被他拿來裝神弄鬼害人性命,真是不可原諒?!?
“如果說兇手是個祝由先生,你心中可有線索?畢竟洛陽城里會祝由之術的人不多,你總應該認識一些吧。”
“第一,不是所有會祝由之術的人都是祝由先生,有很多人并不以此為生,正所謂大隱隱于市,興許街頭買西瓜的老漢就會一手深藏不露的法術。第二,就算我真的知道這人是誰,抱歉,我也不能說?!?
茅一川頗為不滿:“張云清因太子弘一案入獄之后,也說過‘不能說’三個字,你們父子二人還真是一模一樣?!?
張少白的臉色也不好看:“這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祝由到底是什么,它不僅是簡單的術,它還是一份傳承。既然是傳承,就一定有它流傳千年的緣由?!?
“我的確不懂什么傳承,我只知道殺人就要償命,否則我大唐律法形同虛設。”
“那你就繼續去查,我又不會攔著你?!?
“張少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沒意思……我是說,既然已經知道了殺人方法,還知道了兇兆來源,這事就已經變得沒意思了?!?
黑衣和白袍,大眼瞪小眼,茅一川顯然在壓抑怒火,而且相當用力,以至于握刀的那只手的骨節都發出“咯咯”輕響。張少白則是毫不在意,仿佛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放在心上。
兩人僵持許久,只聽到天天忽然輕聲說:“裴家二郎?!?
茅一川一頭霧水:“你說什么?”
天天解釋道:“裴二郎那些天一直纏著姐姐不放,姐姐登樓獻舞那日,他也始終賴著不走,直到姐姐去了桃夭樓方才擺脫了這只癩皮狗。”
“裴二郎?!泵┮淮ǚ磸湍钸读藥状芜@個稱呼,問道:“也就是說,灼灼死前一直和這位裴二郎在一起?”
“沒錯?!?
“這么說來,裴二郎是最有機會在灼灼身上動手腳的人。只是他既然纏著灼灼,便說明他是灼灼的恩客,為何又要下此毒手?灼灼為何寧可扔出銅鈴尋人求助,也不愿意找他幫忙?灼灼墜亡之后他又去了哪里,為何置身事外,毫無與他有關的消息?此人……疑點甚多?!泵┮淮ǖ皖^想了許久,“天天,你可知這個裴二郎到底是何許人?”
天天似乎有些為難:“我聽說……他的父親乃是……裴炎。”
茅一川聽后猛地瞪大雙眼:“裴炎!”
裴炎,今年剛剛加授黃門侍郎,位極宰相!牝雞司晨案怎會莫名其妙地和他扯上關系?
張少白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同樣眼前一亮,重新來了興致。
茅一川又問了一遍:“你確定?”
天天回答說:“我也只是聽別人說的……”
此時張少白忽然插嘴打斷:“八九不離十,都知道裴相次子裴彥先是個大淫棍,灼灼艷冠洛陽,他不去一親芳澤才是怪事一樁?!?
茅一川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計較。他拿著刀轉身出門,頭也不回,只不過看其架勢,定是不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回頭。
明明可以回玉脂院了,但天天偏偏不走,抱著姐姐的骨灰壇就去了柴房,還不忘把門閂好,生怕張少白翻臉趕人。
張少白原本只想著利用牝雞司晨案結識茅一川,讓他幫忙尋找一些五年前太子疑案的線索??蓻]想到牝雞司晨案居然又和裴家這等龐然大物有了瓜葛,想到這些他也是心思復雜。
雨后的晚風似是繞指柔,吹拂過身軀初時沒什么感覺,可隨后便感到冰冷刺骨。張少白忽地打了個寒戰,他今日經歷了不少事情,桃夭樓上呼風喚雨,回家路上又遇刺客襲擊。
三番四次地折騰,讓他備感疲憊,只感到喉嚨一癢,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到癢意好不容易退去,他便趕緊回屋休息了。
只是有一點朱紅落在地上,剛剛被雨水打濕的泥土微微有些膨脹,與那一滴紅色稍一碰觸,便立刻將其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