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整棟樓只有一間辦公室的燈是亮著的。

虞挽把吃完的外賣盒收起來，重新打起精神，點開淘寶，在搜索欄里輸入“UI（用戶界面）設計代做”。

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很安靜，敲擊鍵盤的聲音格外清晰。電腦屏幕散發出的光灑在她精致的五官上，皮膚白得看不到瑕疵。

沒過多久，虞挽的微信上收到了一條消息，來自她的大學同學陶湘。

“挽挽，你怎么樣了？我讓你去淘寶上找代做，你有沒有去找的呀？”

虞挽回復了一個“哭泣”的表情：“我在找呢，不知道這么晚了還有沒有人接單。”

“我心疼你，你可別把身體熬壞了。”

虞挽已經大學畢業三個月了，現在正在一家創業公司工作，公司目前在開發一款手機應用軟件，也就是APP。

他們的APP正在開發階段，公司規模也很小，加上老板一共才四個人。虞挽是公司的UI設計師，主要負責軟件界面設計。

為了這款APP能早日上線，她這幾天一直在加班，三天只睡了六個小時，都沒回過家。

今天臨近下班時，產品經理忽然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使得她的設計不得不從頭開始重做，而產品經理也不管她來不來得及，明天就要圖。

她手里還有公司安排的別的活，根本來不及全部重新做，現在她整個人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了。

在網上找人代做，先保證明天能交差，還是她的同學替她想的辦法。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她問了好幾家UI代做的網店，不是客服已經下班，就是得到回復“親親，我們這邊不接急單呢”。

她正跟同學聊天的時候，被一個鏈接的標題吸引，便點了進去。

這個標題叫“各種UI設計隨便做，其他的都是廢物”，在一眾搜索結果里非常搶眼，透著對同行們濃濃的嘲諷。

下面有好幾個提問。

——廢物？什么意思？

——兄弟，你這么狂的嗎？

提問的顯然是被稱為“廢物”的同行。

再看商品的月銷量——零。

果然，這種東西怎么看怎么不靠譜，沒什么人會去下單的。

但現在虞挽的選擇已經不多了。她看店主還在線，點開了跟店主的聊天界面。她看到店鋪的名字，沉默了一下。

店鋪名叫“閉眼做設計”。

這人真的很囂張，作為一名設計師，她都看得想打人了。

“親，接急單嗎？明天早上就要的那種。”她問。

很快，店主回復了，只有三個字：“隨便接。”

虞挽隔著屏幕都感受到了對方的狂妄。

虞挽沒有立即回復，又找了幾家店鋪，發現真的沒有人這么晚接急單了，才又回到了這家。

她一行字打完，還沒來得及發過去，對方大概是看到她“正在輸入”的狀態，發了一句話過來：“你別找其他店鋪了，這么晚只有我了。”

被對方猜到自己是去找別家了，虞挽有一點點窘迫。

現在的淘寶哥都這么聰明的嗎？

接著，狂上天的淘寶哥又發來了一條消息：“別人接不來這種急單。”

——行吧，就你厲害。只要你能做出來，我什么都聽你吹。

虞挽發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過去，非常真誠：“大哥，今晚真的要幫我做出來啊，很急的。你可別坑我。”

店家：“信譽店鋪，童叟無欺。”

虞挽：“不是，您的月銷量為零，連一條評論都沒有，顯然是沒開過張，您是哪來的信譽？”

因為別無選擇，虞挽雖然心里存著懷疑，但還是付了款。

淘寶哥給了她一個郵箱地址。

她把郵件發過去的時候，還順便留了個言，讓他有不確定怎么做的地方就問，隨時與她保持溝通。

之后，她開始做其他的事情。

將近凌晨一點，虞挽終于把手上的圖做完了。她伸了個懶腰，把屏幕切回淘寶聊天界面。

郵件發過去之后，淘寶哥就沒了聲音，這讓她有點不放心。

她該不會遇到騙子了吧？

沒過幾分鐘，她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腦袋越來越重，重到手都撐不住了，困意來勢洶洶。

虞挽做了一個夢，夢到那個說話很狂的淘寶哥是騙子，他沒把圖做出來還騙走了她的錢，害她交不出圖，老板把她辭退了。她沒有工資就交不起房租，被房東趕了出來。她流落街頭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看不清長相的男人，男人對她說，各種傻瓜隨便騙。

她猛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辦公室里，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了。她松了一口氣，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凌晨五點多了。

郵箱里有一封新郵件，是淘寶哥發過來的，發送時間是凌晨四點多。

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快就做好了。

她把附件下載下來，打開矢量圖文件，頓時困意全消。

界面干凈清爽，精致的細節打破沉悶，完全符合簡約美學的標準。界面在保證美觀的同時又不會喧賓奪主，不會分散用戶的注意力。

不光是審美上很出色，在技術層面上，光影和漸變的把握很準，控件的圓角漂亮，非常老練。

這人的水平，不光可以甩她這個剛畢業三個月的菜鳥幾條街，這完全是大神級別啊。

原來真的是高手在民間，不可以小看任何一個淘寶哥。

虞挽震驚了一會兒，給淘寶哥留了言，然后又趴下睡了，一直睡到九點，公司其他人陸陸續續來上班了。

這一版設計稿交上去，老板很滿意。

不過，已經被工作摧殘了三個月的虞挽知道，老板滿意歸滿意，修改還是要修改的，一個沒有經過五六七八九十次修改的設計，是不會被通過的。

好在修改意見下來得沒這么快，她還能輕松輕松。

下午，虞挽的旺旺收到了淘寶哥的回復。

這個點，淘寶哥應該是剛起來。

“還行，我隨便做的，第一次開張，手有點生。”

虞挽給他的留言是：“大哥，我收到圖了！很漂亮！厲害！”

結合上文語境，虞挽：“手生？”

隨便做的？手生？正常人不是都會謙虛一下的嗎？

她又看了一眼店鋪名。

行吧，他沒說是閉著眼睛做的已經不錯了。

她想起找淘寶哥還有正事，手又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大哥，你是自己單干嗎？我看你這店的生意不怎么好，這樣有一單沒一單的很不穩定的，我們是同城，不如你來我們公司？底薪七千加提成，待遇還可以再談。”

公司里現在就她一個設計，不光要設計界面，其他平面海報、宣傳圖，只要是跟圖有關的，都是她在做。她處于公司食物鏈最底層，是一個人都能讓她作圖，她根本忙不過來。老板說過要再招人，但是一直沒有招到。

她看淘寶哥就不錯。

其實她說這些的時候，底氣并不足，淘寶哥這水平一看就是有經驗的，在市場上工資起碼一萬，七千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

實際上，底薪七千還是她往多了說的，她想著，先把人騙過來再說。他們老板有點摳門，給的工資不高，她自己的底薪也才五千，而且所謂的績效提成也從來沒有發過，她一直留在這里，也是因為沒辦法。

好多個通宵的夜晚，她都動過辭職的念頭，可是外面招設計師都要有工作經驗，她怕自己離開這家公司后找不到工作。

比起開網店，有公司勝在穩定嘛。

虞挽等待淘寶哥回復的時候，有點緊張。

很快，淘寶哥回復了。他給了虞挽一個意想不到的回復：“我給你一萬加上提成，你跟著我干，怎么樣？”

虞挽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被淘寶哥反挖墻腳，她盯著那一行字眨了眨眼。

一個月銷量因為自己的光顧剛剛變成“1”的淘寶哥說要挖自己，還會給自己一萬的底薪，那可是她現在工資的兩倍。

她想起自己凌晨做的那個夢，夢里的淘寶哥說：“各種傻瓜隨便騙。”

看來這個夢是預言夢。

她深刻覺得這個淘寶哥吹牛說大話的水平比他作圖的水平還要高，其實他的主職是膨脹到不行的騙子吧？設計只是隨便做做。

她想起上大學前，媽媽叮囑自己時說的話：“只要你不貪，騙子就沒有騙你的機會。”

她決定聽媽媽的話，用行動把這句話貫徹到底，不再理淘寶哥。本來，她還想順手舉報一下的，但想想淘寶哥好歹把圖做出來了，還做得很漂亮，便決定算了。只是她在給了好評之后，在評價里寫道：“大哥作圖技術一流，配得上這么風騷的名字，但他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大家要記住，只要你不貪，騙子就沒有騙你的機會。”

修改意見沒出來，今天虞挽難得能準時下班。

虞挽在離公司有點遠的單身公寓里租了一間房，坐地鐵要一個小時。遠離市中心的地方租金要便宜很多，同樣的錢能讓她住得好一點。

她原來的想法是，工作已經很辛苦了，一定要住得好一點，犒勞一下自己，可后來，她發現自己錯了，因為她在家的時間很少，“九九六”對她來說都是沒怎么加班的。

虞挽到家好好洗了個澡后，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打開另一個電子郵箱，里面有許多封未處理的郵件。

其實，除了本職的工作外，她私下里還在運營著一個APP。

這款APP叫《數字遺產》，是她在大學里和一個計算機系的學長合作的，想法是學長的，她負責界面的美化和交互設計。

現在網絡這么發達，幾乎每個人都擁有微博、微信、QQ、郵箱、游戲等賬號，這些賬號在人死后無人保管，或者被自動注銷，又或者會被親人家屬翻出來，但賬號里面很可能存在很多死者想要留下的東西，或者是不想被別人看到的隱私。他們這款應用可以按照用戶的要求，在用戶死后處理這些數字遺產，銷毀或者發給指定親友。

她當時覺得學長的想法特別好，非常崇拜他，花了很多精力無償地幫他設計了界面。

這款應用在各個平臺上的下載量一般，大多數人是好奇才下載的。評分也不高，滿分五分，它只有三點八分，下面的評論全部是吐槽。

“界面真的夠丑的。”

“什么垃圾軟件，老是閃退。”

“都一年多沒有更新過了，這款APP是來騙錢的嗎？”

虞挽作為《數字遺產》的UI設計師，每次看到有用戶吐槽界面丑，她都無話可說。那時候她才大三，半吊子的水平，現在她自己看了這個界面都覺得丑。她不是沒想過給《數字遺產》重新畫一套界面，可是程序上的事她一竅不通，不會換。

APP到后來沒更新，是因為學長畢業后出國讀研了。學長走的那天，她沒有去送他，也沒敢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他。

這一年多以來，學長很少跟她聯系，仿佛也忘了這款軟件。

她一開始獨自管理，是舍不得放棄跟學長共同做出來的東西，直到后來，真的有用戶去世了。

短短一年多里，有四位用戶去世，有的是死于病痛，有的是死于意外。

《數字遺產》的用戶基本都是年輕人，虞挽雖然跟他們素未謀面，但他們的死還是讓她覺得很難受，她也感受到了這個APP存在的意義。

每天，虞挽的郵箱里都能收到用戶發來的郵件，大多是來問：“嘿，你們開發者還活著嗎？”

還有一些是來報bug（漏洞）的，但程序上的問題虞挽處理不了。

虞挽翻看著郵件，忽然看到了一個比較眼熟的郵箱地址。

“你好，莫殷留下的郵件對我來說很重要，你要怎么樣才能給我？條件你可以開。”

這個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發郵件過來了。

莫殷就是這一年多以來去世的四個用戶之一。他是得癌癥死的，在《數字遺產》上留下了一封至今都沒有被親友激活的郵件。

“抱歉哦，我們要尊重用戶的隱私和遺愿，不能隨便給您呢。”大概是昨天和今天接觸淘寶接觸得有點久，虞挽回復的語氣都很像淘寶客服。

《數字遺產》里用戶上傳的需要保管的數字遺產都是直接加密保存的，她作為管理員也看不到。

她回復完郵件，看著這個人的頭像——白色的底圖加上深藍色的字，小圖看不清楚，風格非常像表情包。

她點開頭像大圖，沉默了一下。

上面七個深藍色黑體加粗的大字是：“其他人都是廢物”。

她莫名想起了騙子淘寶哥，兩人簡直狂得異曲同工。

她想到騙子淘寶哥，就不由得想起他給自己開的一萬塊的工資。說實話，這個工資還是讓她有點心動的。

這時，“其他人都是廢物”又發了一封郵件過來：“能不能見面談？”

——不行哦，我們這邊提供的是線上服務呢。

熬夜很傷身，虞挽因為年輕，恢復起來比較快。虞挽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她的氣色就已經恢復了。

她來到公司，跟程序員大哥打招呼，程序員大哥眼前一亮。

產品經理來了看到她后，說：“喲，小虞，今天好好打扮過了嘛。”

虞挽朝他笑了笑。

大家都說對一個公司的失望從不化妝開始，她之前已經連續好多天素顏去上班了，今天難得有空化個妝，也是想換個心情，重新振作，不然淘寶哥那句“我給你一萬”一直回蕩在她的腦子里誘惑著她，久久不能消散。

老板到公司后，把她叫去了辦公室。

“小虞啊，你今天氣色很不錯。我聽說你昨天六點就下班了。”虞挽的老板是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很精明。

他們公司是早上九點上班，下午六點下班，中間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午休，不過基本沒人休息，都是吃完飯就繼續工作，下班也很少準時。

虞挽點了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年輕時就是拼搏的時候，反正你沒有男朋友，家也不在本地，下班回去一個人在家也沒什么事，不如留下來加加班，多學習學習，你說是不是？”

虞挽聽出來老板是在批評她昨天按時下班了。

她又沒有耽誤工作，按時下班有錯嗎？

她沒有男朋友，家又不在這里，就應該成為那個加班到最晚的人嗎？

她雖然不抗拒加班，但抗拒老板把她的無償加班當成理所當然。

虞挽忽然覺得自己今早的妝白化了，在這個公司，除了生氣和委屈外，她感受到更多的是失望。

——我給你一萬加上提成，你跟著我干，怎么樣？

淘寶哥這句話又在她的腦中回響，這次清晰得連語氣都有了，就像是一個惡魔貼在她耳邊說話，誘惑力十足。

虞挽垂了垂眼睛，掩飾住情緒，再抬眼的時候表情跟平時一樣。她直視著老板，說：“我知道了。老板，我們的新設計師什么時候能招到？”

“昨天你不是準時下班了嗎？忙得過來的吧。”

虞挽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老板又笑了笑，安撫她說：“我已經在招設計師了，你放心。不過像你這樣優秀的很難招到，你還要等一等。”

虞挽從老板的辦公室出來后，打開了一個比較大的招聘網站，在上面輸入公司的名字，搜到了公司發的招聘信息，只是里面沒有招聘設計師的。

她又換了兩家招聘網站搜索，結果還是一樣。

老板說什么很難招到像她這樣優秀的設計師，實際上連招聘信息也沒發，像她這樣任勞任怨的廉價勞動力去哪兒招？

不過虞挽已經不生氣了，也不失望。她的內心毫無波瀾，關掉網頁之后，她就打開了旺旺。

淘寶哥在線。他們的聊天還停留在那句“我給你一萬加上提成，你跟著我干，怎么樣？”

“大哥，你那兒還招人嗎？”她忐忑地把這行字發了過去。

淘寶哥回得很快：“你不是說我是騙子嗎？”

雖然隔著屏幕，但虞挽還是感受到了他濃濃的嘲諷，尷尬地抿了抿唇，打字問：“大哥，那你是騙子嗎？”

屏幕另一端的男人被這句話逗笑了：“是騙子也不會告訴你。”

虞挽也覺得自己這句話問得很傻。

這天聊不下去了，她還是老老實實去招聘網站上投簡歷吧。

這時，淘寶哥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我招人很嚴的，你帶上簡歷和作品集來面試。”

之后是一行地址。

此時，虞挽已經帶著簡歷和作品集在前往面試的路上了。

陶湘知道她要去面試，直接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哪有這么晚去面試的？我看那人真的是騙子，太危險了。”

其實虞挽也有點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

“下班后去面試是我提出來的。他還知道要讓我帶作品集呢，也不一定是騙子。”這個淘寶哥把面試搞得跟大公司面試似的，裝得有模有樣，讓她都有點緊張了。

“可是——”

她安慰陶湘的同時也在安慰自己：“應該不要緊的。現在也沒有很晚，不到七點，而且我把面試的地址都發給你了，我進去前告訴你，你每隔十分鐘給我發消息，我要是不回你就打電話給我，沒人接你就幫我報警。”

“姑娘，前面就到了。”司機師傅提醒說。

“好了，我要到面試的地方了，先掛了。”

淘寶哥給的面試地址是在一個叫“梅鶴苑”的別墅區里。別墅就在市區里，鬧中取靜，位置很好。虞挽來之前在網上查了一下，這是一個高檔別墅區，房價貴到她不敢想。

小區門口的保安見她臉生，問：“姑娘，你找誰？”

“我是來面試的。”虞挽說得有點底氣不足。淘寶哥若真住在這里，還用開生意那么差的網店嗎？她懷疑是淘寶哥給錯地址了。

“面試？”

虞挽把地址給保安看，保安讓她等著，然后打了一個電話：“好好好，我知道了，段先生。”

之后，虞挽就被放了進去。

她好不容易找到地方，站在門口緊張地呼出一口氣，按下門鈴。

院子大門打開，她走進去，正要再按門鈴，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了。

天已經黑了下來，室內的燈光滲出，由暗到明，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站在門內，周圍有一股熏苔木香調混著冰涼的薄荷的味道，刺激著感官。

虞挽愣了愣。

這是淘寶哥？不能吧。她再一次懷疑自己找錯地方了。

“你是……淘寶上那個人嗎？我是虞挽，來面試的。”

男人低頭打量了虞挽兩眼，嘴角漫不經心地勾了一下，然后說：“進來。”

他的身形很高大，目測超過一米八五，五官的線條很好看，是成熟男人特有的，看著卻又沒那么高冷，眉宇間的一抹懶散仿佛是在說“其他人都是廢物”，這副又狂又傲慢的樣子確實是淘寶哥本人沒錯了。

虞挽之前還以為淘寶哥是那種不修邊幅的糙漢，沒想到這么年輕英俊。

可能是她的心理預期設得太低，她被淘寶哥帥氣的樣子迷得有些回不過神。

“簡歷和作品集帶來了嗎？”

“帶來了。”虞挽從包里拿出簡歷和精裝硬殼作品集。

淘寶哥從她手上接過這些，見她局促地站著，對她說：“坐。”

“謝謝。”虞挽朝他笑了笑。

今天她剛好化了妝，下班后又打理了一下頭發，及肩的蓬松鬈發被她梳成了松松的馬尾，額前散落著一些扎不上去的碎發，彎彎的弧度如同她的眼尾，配上藕粉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裙，非常清新、少女。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在說完話要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前，不著痕跡地多停留了一瞬。

淘寶哥家大就不用說了，整體風格是在簡約中帶著一些非常風格化的東西，比如一些擺件非常后現代風，還有材質不同的家具。要把鋼、玻璃、編織物這些材質不同的東西和諧地放在一個空間里很有難度，但是淘寶哥做到了。可見他審美在線，品位很高。

照現在看來，他付給她一萬的月薪也不是什么難事。

淘寶哥看完虞挽的簡歷后，打開了她的作品集。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掀開硬殼封面，一頁頁翻動。他看得很認真，虞挽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就像第一次面試一樣。

周圍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

等待的過程非常難熬。

終于，淘寶哥抬起了頭。

“你給我看的這些都是你大學時的作業？現在大部分高校設計專業的學生做的東西拿出來都是實現不了的。作業和實際的項目是兩碼事，你畢業之后應該感覺到了吧？”

“是的。”何止是感受到了，畢業三個月，虞挽感受得很深刻。

虞挽原本以為入職一家網店應該沒什么難度的，現在她有點不確定了。這個淘寶哥身上有種很強大的氣場，讓她覺得即使是去明鉉科技那樣的大公司面試也就這樣了。

淘寶哥又問：“你有沒有做過什么實際的項目？比如已經上線的APP、網頁？”

虞挽回答說：“我現在這家公司的APP還沒上線。”

“這個我知道，還是我給你畫的。你們那個模塊設計得特別蠢，不僅毫無邏輯，而且很多操作明明只要一次，非要設計成兩次，那個產品經理可以回家了。”

虞挽默默地聽著吐槽，覺得他們的產品經理要是在這兒，怕是要被氣暈過去了。

淘寶哥放下作品集，問：“你沒有別的作品了嗎？”

虞挽想了想，說：“有一個大學的時候跟別人合作的應用已經上線了，但那時候不管是設計還是畫圖技巧都不怎么成熟。”

“叫什么？”淘寶哥已經拿起手機打開了軟件商店。

虞挽吞了吞口水：“數字遺產。”

淘寶哥抬頭看了看她，說：“名字還挺有意思。”

虞挽沒有說話。雖然已經鋪墊過這是她在大學時期做的非常不成熟的作品了，但她預感到淘寶哥還是會瘋狂吐槽。

下載安裝結束，淘寶哥打開應用，第一句話是：“很丑。”

果然。

好在虞挽因為界面丑這個事實已經被用戶罵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所以她還能承受住。

“這個APP簡單到沒什么細節，可以說是簡陋，整體風格非常過時，唯一的優點就是一目了然。”

虞挽沒想到還能從淘寶哥嘴里聽到優點，雖然他說得有點勉強。

“你有比較喜歡的設計師或者風格嗎？”淘寶哥一邊滑動著手機研究《數字遺產》，一邊問。

虞挽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淘寶哥抬眼：“沒有？”

“有的，段從晰。”

說完，虞挽看到淘寶哥詫異的表情，心里涼了大半，覺得這次面試沒希望了。

她果然不該說段從晰的，可是他問到這個問題，她腦子里的第一反應就是段從晰，根本想不到別人。

“喜歡他很說不出口嗎？”看到她的表情，淘寶哥問。

雖然喜歡段從晰還沒到見不得人的地步，但確實不太好。他是UI設計師出身，不到三十歲就成了明鉉科技的首席體驗官、高級用戶體驗設計師，在業界很有名。只是在半年前，他參加了一個比賽，卻被爆參賽的作品是抄襲的，抄的還是國內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設計師幾年前的作品，有將近一半是一模一樣的。這件事被爆出來后，他把責任推到了跟他合作參賽的已經病逝的設計師身上，又被大家質疑人品。這件事鬧得很大，國內外的設計界都被驚動了，就連明鉉科技也跟他劃清了界限。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可以說是臭名昭著。

段從晰原來是虞挽很喜歡的設計師。大學里上課分析案例，她分析的全是他的作品和理念。她得知他抄襲，心里是不相信的。可她在網上看過對比圖，不存在巧合，抄襲是板上釘釘的事，但到底是誰抄誰就不清楚了。她不是當事人，僅憑網上的討論做不了判斷，所以便選擇不再關注。

虞挽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后，正要開口，手機卻響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想到進來前跟陶湘的約定，便抱歉地對淘寶哥說：“我能接個電話嗎？”

淘寶哥抬了抬手，示意她隨意。

“喂？”虞挽壓低著聲音。

“挽挽，你總算接電話了，我發消息給你，你也不回，我都快急死了。你要是不接電話，我真的打算報警了。”

“我給忘了。”

“你那邊現在什么情況啊？你見到淘寶哥了沒有？”

“這個淘寶哥跟我們想的有點不一樣。”

“啊？”

“我一句話說不清，晚點再給你打電話。”

虞挽打完電話，發現淘寶哥正倚在沙發上挑著眉看自己。他倚靠得非常舒服，渾身散發著一種慵懶的氣息，很能感染別人。

“淘寶哥？我？”他微微上揚的尾音如同魚鉤落在水面上，在周圍蕩起一圈圈的水紋。

虞挽這才意識到自己打電話的時候脫口而出的“淘寶哥”三個字被他聽到了。

不知道為什么，虞挽看到他眼底那抹笑意，總有種自己是魚的錯覺。

她尷尬地說：“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

“稱呼不重要。淘寶哥，或者叫我騙子哥也可以。”

虞挽發現這人不僅傲慢，還很小心眼。

“你的工作經驗太少，對UI設計的理解只停留在視覺界面上，說是UI設計，其實是GUI設計，也就是圖形設計，真正的UI設計內容還包括人機交互和操作邏輯，但你勝在是一張白紙，有點靈氣。只是——”淘寶哥半瞇著眼睛看她，“你看著這么弱，不抗造啊，在我這里工作會很辛苦的。”

心里已經涼了大半的虞挽沒想到會峰回路轉，立即說：“抗造！我很抗造的！”她把自己輝煌的加班史說了一遍。

淘寶哥失笑：“行。待遇就是我昨天說的，底薪一萬加提成，工作地點就在這里，可以嗎？”

光是比現在高出一倍的底薪，虞挽就覺得太可以了。

“你那邊交接好了就過來上班，實習期一個月。”

虞挽交接工作花了大半個月。

之前公司的老板聽說她要走，一個勁地挽留她，問她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難處，可以商量著解決，還說等招到了新的設計師，公司的產品上線，就升她做UI設計總監。

連招聘設計師的信息都沒發過，虞挽已經不相信他畫的餅了。

交接工作做好，他們也是好聚好散。最后老板以各種理由扣了點她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她也沒計較。

交接的這大半個月，淘寶哥也沒有催她，她一度懷疑自己根本沒有面試，月薪一萬都是幻覺。

面試那天，淘寶哥只說讓她交接完工作來上班，也沒說上班時間是幾點到幾點，她就默認是朝九晚六。早上九點差十分鐘她來到了梅鶴苑。

在淘寶哥家門口，她遇到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在打電話。

“大哥，你不會還睡著吧？我到了。”

這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打完電話，打量了她兩眼，問：“小妹妹，你也是來找他的？”

這個男人年齡也不大，穿著一身很顯精英氣質的西裝，卻莫名有些不搭，吊兒郎當的。虞挽猜測，這人應該是淘寶哥的朋友。

她回答說：“我是來上班的。”

“上班？這里？”

男人的話音剛落下，院子的大門打開了，淘寶哥出現了。

不同于虞挽上一次見他時的精致，現在的他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發軟軟地趴著，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大概是因為剛睡醒，他眉宇間的高傲被困意取代，整個人在陽光下顯得很柔軟。

兩人視線相觸，虞挽從他眼底看到一閃而過的驚訝，她可以確定他忘了她今天要入職。

“進來吧。”

淘寶哥把她帶進一樓的一個房間，里面東西很少，看得出來是一個辦公區域，里面有一臺連接著三聯屏顯示器的電腦。

“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你先熟悉一下。”說完，淘寶哥帶著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上樓去了。

虞挽隱約聽到那個西裝哥說：“可以啊，你在家還招了這個這么清純漂亮的小妹妹。”

果然穿西裝的也不都是正經人。

兩人一直聊到快中午都沒下來。

虞挽正想著要不要點外賣和幫樓上的人一起點的時候，外面傳來聲音，她走出去一看，發現是一個四五十歲的阿姨，手里提著菜。

這時候，樓上的人正好下來了。淘寶哥看了虞挽一眼，對阿姨說：“趙阿姨，從今天開始，家里多一個人吃飯，謝謝。”

“好的、好的。”趙阿姨進廚房忙去了。

虞挽沒想到淘寶哥狂歸狂，還挺有禮貌的，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份工作還包飯。

“虞挽是嗎？我在樓上看到你的簡歷了。你好，我叫唐則。”

淘寶哥直接不耐煩地把搭話的西裝哥往門口推，說：“行了，事情談完，你可以走了。”

唐則笑著說：“你這就開始藏你新招的小姑娘了呀？我多看兩眼也不行？”

淘寶哥被調侃了，也不示弱：“她就是比你的助理漂亮行不行？你可以滾了，這兒沒你的飯。”

虞挽看著他們，覺得有些好笑，淘寶哥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膨脹，連帶著她也有點膨脹了。畢竟女孩子都喜歡被人家夸漂亮。

兩人走到門外，唐則小聲說：“沒想到啊，段從晰，你竟然喜歡清純型的。你的套路挺深，還借著工作把人騙回來。”

沒錯，淘寶哥叫段從晰，就是面試時虞挽提到的那個臭名昭著的設計師。

大概是陽光有點刺眼，段從晰半瞇著眼睛，看起來有些懶散：“你以為我跟你一樣？”

“若不是看上她了，你把人家招過來朝夕相處干什么？我才不相信你。”

“我說了你也不懂。”

唐則走后，段從晰回頭看向虞挽，正好她此時眼中的笑意還沒有完全消散，如同陽光下的香雪蘭，就像唐則說的那個詞一樣——清純，格外清純。

“段先生，我的工作內容是什么？”虞挽已經對著電腦發了一個早上的呆了。

段從晰好笑地看著她：“段先生？”

虞挽尷尬地問：“你不姓段嗎？”她記得她來面試的那天，保安是這么稱呼他的，應該和段從晰是一個“段”。

“我姓段。”

虞挽不懂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她總不能真的一直稱呼他“淘寶哥”吧？

“最近我手上沒什么項目，你就先替我看一下網店吧。”

上午虞挽沒事，正好去看了看“閉眼做設計”那個網店。大半個月過去了，她下單已經是上個月的事情了，所以店里唯一的產品月銷量依舊是零，非常清冷凄慘。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那個……段先生，咱們那個標題是不是要改改？”

段從晰走到沙發前坐下，不解地問：“改？”

虞挽跟著他走過去，說：“改得稍微大眾一點。現在標題這樣獨特，很難談到生意的。”她已經講得很委婉了。

“都是事實，為什么要改？而且你上個月不是來下單了嗎？”

虞挽竟然無言以對。

行吧，別人都是廢物，你隨便做做都是最厲害的。

“你是不是覺得工作量太少了？這樣，網店不用你看了，反正沒人，下午你整理十套UI設計案例出來，做出分析，不能跟網上的重復，必須是你自己的想法。”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