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零星飄落的雪花稍縱即逝，沒有風，雪花就少了份驕傲。高大的武林門并沒有做好迎接雪花的準備，寬闊的馬路同樣也沒有給到它任何立足的機會，可憐的雪花還是不慌不忙出現在錢塘江畔，或許還沒有成為一道引人奪目的風景線也就沒有誰會去在意。

雪一直下，寧靜的街道與雪花的倔強還是讓這個城市看上去又增添了幾分冷清。臨街店鋪的商家們在這一天也都提前收攤打烊各自回家，舉家團圓是全中國人在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豐盛的團年飯代表著這一年的收獲與喜悅心情。

在這條沒有盡頭的馬路上留下游明駿踽踽獨行，讓游明駿郁悶不已的是如果繼續往前走，前面街道的地名就叫留下。游明駿也不知道留下這個地名源自于何處以及又有什么樣的歷史典故，總之如果繼續往前走是留下，不走也是留下，或許這一切冥冥之中就是一種天意。

這個春節是游明駿在杭州度過的第一個春節，游明駿知道沒有家也就回不了家，這個時候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都將是最暖心的慰藉。

漫長的春節假期也只是讓游明駿感覺度日如年，在施鴻偉看來卻如同時光飛逝一般，早上剛起床一眨眼的功夫天又黑了，施鴻偉起早貪黑甚至樂此不疲整天都泡在一家叫新時代的網吧。

施鴻偉是游明駿在一次刷墻壁廣告時認識的朋友，來杭州之前施鴻偉和游明駿兩個人都曾在一家口服液保健品公司上班，以其說是業務員還不如說是勤雜工更形象一點，每天主要工作就是永遠也涮不完的墻壁廣告。

不同的是游明駿是打暑假工，這份工作對游明駿而言是異常重要，因為下學期的學費就靠這兩個月的收入來解決這個燃眉之急，游明駿白天刷補血口服液墻壁廣告，晚上再回到夜排檔繼續工作到凌晨兩點左右，這樣全年無休高強度工作就算不貧血，時間長了也會累到貧血，那段時間游明駿自嘲他是鐵打的游明駿。

幸虧好朋友泥鰍他是這家夜排檔唯一的主廚，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關照著游明駿，否則游明駿早就餓暈在街頭。

雖然泥鰍時常救濟游明駿但這依然是杯水車薪，這樣有了上頓而沒有下頓的日子游明駿接下來還要堅持三年之久，在常人看來這完全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高考結束后游明駿就來到省城找到泥鰍，早在半年前游明駿就提前給泥鰍打好招呼，到時候要來投靠泥鰍打暑假工。

游明駿一心一意想尋找光明，主觀理想沒錯但眼前的黑暗不是一星半點，腳下漫長而泥濘之路又將如何走下去，光靠咬牙是解決不了任何實質性問題。

游明駿就想以這樣半工半讀的方式把大學讀完，在泥鰍看來這一切都不現實。特別是游明駿在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保障的前提下，形象的說好比空蕩蕩院子里點燃的一根蠟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將讓它隨時煙灰湮滅。

不管泥鰍怎么樣苦口婆心的勸說，游明駿就是不甘心，他想那怕就是拼盡最后一口力氣，也要往前多挪幾步后再說。

游明駿用倔強的性格苦苦支撐著他的夢想，用單薄的身軀扛著他所有的抱負，游明駿雖然已經以超常毅力頑強的堅持了一年時間之久，但其實早已到了搖搖欲墜的份上。

泥鰍作為一個旁觀者他同樣也深感這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煎熬，泥鰍他再也不想當什么主廚。伴隨著泥鰍的辭職，游明駿的夢想終于提前折翼，沒有了每個周末在夜排檔的這份工作，等于是游明駿下一周的生活費就沒有了著落，如果連最低的溫飽問題就成了最大的難題，那還談什么夢想，這個時候夢想再大也抵不過一張燒餅大，這就是殘酷的現實，而現實中又有多少人倒在殘酷現實之下，游明駿也只是他們其中一員罷了。

游明駿踉蹌的步伐再也走不出那片叫希望的田野，眼前彷如一片寸草不生的沼澤地。

游明駿空空如也的兜里只能勉強維持到一周最低生活保障，上學期好幾次已經將生活費標準從一日三餐縮減至一日兩頓。

夜排檔的工作在別人眼里不是什么好工作，但對游明駿來說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么合適的好工作。

泥鰍不在夜排檔當主廚后就直接回到老家馬鎮，游明駿知道泥鰍在短時間之內是絕對不會再回到省城。

夢想在現實面前終究不堪一擊，一切看似猝不及防但其實早已支離破碎，只不過少了最后一根手指輕輕地來點破什么叫真正的現實。

最后只要稍稍觸及一切就會瞬間轟然倒塌，殘酷的真相就像那些殘羹瓦礫，你喜歡不喜歡或者愿意不愿意它就在那里，容不得半點勉強。

這一天的到來對游明駿來說其實完全可以更早一點，而不是姍姍而遲。游明駿如此艱辛的求學之路就這樣擱淺，不過這樣貌似無情的擱淺對其實就是最好的解脫方式。

因為這樣的結果終于可以讓游明駿不再那么累不再那么苦，這種輕松是游明駿整整一年時間以來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

或許泥鰍早就不忍看著游明駿用單薄的身軀不堪重負爬行，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泥鰍不忍心，最后他只能狠心替游明駿掐斷這種不堪生活。

不過游明駿打心底里還是非常感恩泥鰍，當時游明駿連報名學費都湊不齊，泥鰍還是主動借給了游明駿兩千塊錢，最終讓游明駿實現了邁進夢想大門的第一步。

如果沒有泥鰍當初的炳然資助，游明駿早就止步不前，夢想雖然五彩斑斕但也猶如泡沫一般，或許早在一年前就瞬間破滅。

泥鰍本名叫倪衛華，他鬼點子多人也比較機靈滑頭。游明駿也不記得從小到大是誰最早開始管倪衛華叫泥鰍，反正大家都習慣性地這么叫著喊著，時間久了大伙幾乎連他原名都給忘了，泥鰍這個綽號也成了他褒貶不一的大名。

關于故鄉和家鄉的區別，游明駿和施鴻偉之間有過一次觀點爭論，在游明駿看來都是一樣沒什么實質性的區別。

但施鴻偉咬文嚼字般說家鄉其實就是一個人出生的地方，而故鄉就是一個人如果在一個地方生活了有十年八年之久，那這個地方就可以形象的稱之為故鄉。

游明駿沒有過多去研究施鴻偉的話到底有幾分依據，在游明駿的記憶里家鄉也好，故鄉也罷都是馬鎮。

游明駿打記事起就一直生活在馬鎮。雖然此時他并不喜歡那個漸行漸遠的馬鎮，但畢竟還是游明駿生命中一個怎么也繞不開的地方。

每個人記憶里的故鄉是不一樣的，每一個人眼里不同時期的故鄉也是不一樣的。

在游明駿記憶里童年時期的馬鎮，街頭的油條又大又香，沒有什么東西會比馬鎮的油條還更好吃的了。

少年時期的馬鎮塵土飛揚，如同游明駿青春時期的叛逆，一點也不招人喜歡。游明駿同樣也不喜歡他自己，恨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為什么要來到這個馬鎮。

等長大成人后馬鎮在游明駿眼里，他只是一個外來人口，馬鎮再也沒有包容性，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游明駿開始覺得他曾經熟悉的馬鎮變了，連同身邊所有人也都變了，變得莫名其妙，變得不可理喻，變得張牙舞爪，變得面目猙獰。

馬鎮還是愚昧地以自我為中心，北上廣這些地方對馬鎮來說也都是一些比較偏遠的地方。甚至認為去外地打工不如在馬鎮悠閑打牌舒服，在馬鎮人的潛意識里只有三五成群下館子才是有頭有臉的事。

馬鎮雖然只有一家農村信用社，但在馬鎮沒錢連親戚都瞧不起你，堂堂正正抬頭挺胸走路竟然不如夾著公文包打著哈欠挺著肚子走路好看。

馬鎮這到底是怎么了！游明駿不知道，他只知道養父就是馬鎮的縮影。

養父他這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養殖鵪鶉明明虧了不少錢，早已經拆東墻補西墻了離倒閉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可養父還認為他在馬鎮就是一個比較能干的人，一個有臉面有成就的人，所以他不能輸當然他也輸不起。

在養父心里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要走出有體面人的步伐而不是普通人的樣子，其實沒有人太在意他。但養父他不這么想，他總是很容易出現幻覺，總誤以為在馬鎮有多雙眼睛在看著他。

反而養父的很多弱點卻被很多馬鎮人利用得淋漓盡致，游明駿看在心里但他不能說，說了也沒用，因為他所說每一句話都得看養父的心情，不然在養父看來游明駿這是在頂嘴，這是游明駿又故意在跟他在作對。

在養父看來，所有馬鎮人都夸獎他是一個有本事非常能干的人，那游明駿憑什么或者又有什么資格來說三道四呢。

游明駿若一不小心觸動了養父哪根神經，換來的是養父嘴邊那句悔不該當初把游明駿養這么大。

當最后一根稻草壓垮養父時，養父他怪罪最多的是他表姐夫騙走了那五萬元貨款，當然這筆錢也是很重要的很關鍵的原因之一。

但在游明駿看來養父偏激的性格才是問題的源頭，自以為是的性格反而換來是一次次吃虧上當，終于養殖廠如同饑餓的鵪鶉那樣奄奄一息。

眼看著鵪鶉一只只斷送了養父的驕傲，銀行的貸款也臨近到期。養父他仍然不愿扯下最后一塊遮羞布，他不愿接受這個失敗的事實。

而這個時候在養父覺得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趕快想辦法還銀行貸款，不然他沒有臉面走在馬鎮街上，覺得同樣有很多雙眼睛注視著他。

包括游明駿當初報讀中醫學院時，那個時候養父也很無奈，甚至很蒼白無遺告訴游明駿，此時家里已經沒有能力來支撐游明駿來完成學業。

當時家里經濟狀況確實也非常困難，讓養父再去借錢供游明駿讀書，這件事換做常人覺得也很正常不過。但是養父這個人偏偏視面子比命都重要，他再也不能向親戚開口借錢了，或許真的也借不到了。

當然還有一部分重要原因是養父他不愿承認養殖廠已經倒閉，或者說他不愿接受這個事實。如果再去借錢就如同宣布他的養殖廠已經倒閉一般。

這個結果養父他說什么也不能接受，每個人內心深處的那點虛榮，那點脆弱程度都不一樣。這個是需要強大的智慧層面才能將虛榮與脆弱得于克服，得于戰勝。但事實上有一部分人就是做不到，他們會陷入到人性的弱點中出不來。

在那個時候養父他同樣也陷入到人性最薄弱的環節之中，誰也沒有辦法能拯救他，誰也沒有辦法來改變他，只能任由他自娛自樂，自食其果。

游明駿高考還沒有結束，養父當時就給到游明駿兩條路選擇，一是電信公司剛好招設備安裝工，在養父眼里覺得那也是一份不錯的工作，游明駿這樣也可以早點承擔著幫家里減輕一點經濟負擔。如果在月底前游明駿不去電信公司報到，那就第二條路給到游明駿，馬上滾出這個家。

游明駿非常不理解養父這一系列反常舉措，游明駿覺得養父他沒有擔當，但視面子為生命的養父并不在意游明駿的感受，而是依然在乎他自己走在馬鎮的姿勢夠不夠體面。

游明駿最后選擇用單薄的身軀去與無情的現實抗衡，雖然最終難逃不堪一擊，但游明駿還是想試一試，不然游明駿說什么也不甘心。

養父的性格對游明駿的成長中或多或少帶來了一些心理上的創傷，而這種創傷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一直沒有辦法去愈合，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個清晨游明駿如夢初醒般才得于痊愈。

養父與大伯兩人雖然是親兄弟但性格上完全迥然不同，在養父看來他大哥就是那種唯唯諾諾沒有本事的人，和馬鎮其他人眼里一樣就是一個小診所的醫生而已。

游明駿如果不是當初在大伯診所里幫大伯用鍘刀來將不同藥材切成一片片的良藥，甚至每一次幫忙都滋生了游明駿想成為仁心醫者的理想目標，不然游明駿也就不會有后來的那些固執行為。

在游明駿眼里大伯和養父其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大伯不善談吐但講話溫文爾雅，馬鎮每天所發生的事大伯他默默地看在眼里，如同時光記錄者一般不聲不響，點點滴滴都收藏于心。在大伯眼里沒有其他馬鎮人那樣時常掛在嘴邊所謂的有錢人和窮人之分，也沒有什么好人和壞人之分，在大伯這里只有生病的人和健康的人。

游明駿從大伯身上或許在一定程度上耳濡目染的影響之下，逐漸加深了之前萌生學醫的想法，游明駿覺得醫生這個職業是可以和馬鎮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他討厭馬鎮，他不想成為馬鎮人的樣子，游明駿想成為大伯這個樣子。

直到得多年以后游明駿身候于紅綠燈的十字街頭，面對來來往往擦肩而過的行人，就在不經意間的瞬間游明駿頓然醒悟，其實他并不是想成為大伯那樣的職業，而是像大伯一樣為人處世，不與他人爭長短眼前所有是非皆過客。

大伯就是這么謹慎做人，招牌式的微笑集合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在馬鎮也有人說大伯他是一個清心寡欲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人。

但當大伯得知游明駿報讀了中醫學院時，大伯他同樣也沒有任何評價，卻偷偷地塞給游明駿兩千元錢，游明駿知道大伯他在家里是不會有超過一百元的自主權。

這兩千元代表了什么，象征著什么，游明駿不言而喻。這也是故鄉馬鎮，家鄉馬鎮，記憶里的馬鎮為數不多的溫情，這種溫情就像一盞燈溫暖著游明駿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