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揖主義”
劉半農
有位尹先生,是我一個畏友。他與我們談天,常說:“生平服膺‘紅老之學’。”“紅”,就是《紅樓夢》;“老”,就是《老子》。這“紅老之學”的主旨,簡便些說,就是無論什么事,都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又是怎么樣呢?尹先生說:“譬如有人罵我,我們不必還罵;他一面在那里大聲疾呼的罵人,一面就是他打他自己。我們在旁邊看看,也很好,何必費著氣力去還罵他?又如有一只狗,要咬我們,我們不必打他,只是避開了就算,將來有兩只狗碰了頭,他自然會互相咬起來。所以我們做事,只須抬起了頭,向前直進,不必在這‘抬頭直進’四個字以外,再管什么閑事。這就叫作聽其自然,也就是‘紅老之學’的精神。”我想這一番話,很有些同Tolstoj的“不抵抗主義”相像,不過尹先生換了個“紅老之學”的游戲名詞罷了。
“不抵抗主義”,我向來很贊成;不過因為他有些偏于消極,不敢實行。現在一想,這個見解實在是大謬。為什么?因為“不抵抗主義”,面子上是消極,骨底是最經濟的積極。我們要辦事有成效,假使不實行這主義,就不免了消費精神于無用之地。我們要保存精神,在正當的地方用,就不得不在可以不必的地方節省些。這就是以消極為積極;不有消極,就沒有積極。既如此,我也要用些游戲筆墨,造出一個“作揖主義”的新名詞來。
“作揖主義”是什么呢?請聽我說:——
譬如朝晨起來,來的第一客,是位前清遺老。他拖了辮子,彎腰曲背走進來,見了我,把眼鏡一摘,拱拱手說:“你看!現在是世界不是世界了,亂臣賊子,遍于國中。欲求天下太平,非請宣統爺正位不可。”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二客,是個孔教會會長。他穿了白洋布做的“深衣”,古顏道貌的走進來,向我說:“孔子之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現在我們中國,正是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的時候;倘不提倡孔教,昌明孔道,就不免為印度、波蘭之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三客,是位京官老爺。他衣裳楚楚,一擺一踱的走進來,向我說:“人的根,就是丹田。要講衛生,就要講丹田的衛生,要講丹田的衛生,就要講靜坐。你要曉得,這種內功,常做了,可以成仙的呢!”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四、五客,是一位北京的評劇家,和一位上海的評劇家,手攜著手同來的。沒有見面,便聽見一陣“梅郎”“老譚”的聲音。見了面,北京的評劇家說:“打把子有古代戰術的遺意,臉譜是畫在臉孔上的圖案;所以舊戲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體。”上海的評劇家說:“這話說得不錯呀!我們中國人,何必要看外國戲?中國戲自有好處,何必去學什么外國戲?你看這篇文章,就是這一位方家所賞識的;外國戲里,也有這樣的好處么?”他說到“方家”二字,翹了一個大拇指,指著北京的評劇家;隨手拿出一張《公言報》,遞給我看。我一看那篇文章,題目是“佳哉夢也”四個字。我急忙向兩人各各作了一個揖,說:“兩位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六客,是個玄之又玄的鬼學家。他未進門,便覺得陰風慘慘,陰氣逼人。見了面,他說:“鬼之存在,至今日已無絲毫疑義。為什么呢?因為人所居者為顯界,鬼所居者,尚別有一界,名‘幽界’。我們從理論上去證明他,是鬼之存在,已無疑義。從實質上去證明他,他搜集種種事實,助以精密之器械,繼以正確之試驗,可知除顯界外,尚有一幽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軒先生。他的說話最多,洋洋灑灑,一連談了一點多鐘。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發揮得詳盡無遺,異常透切。我屏息靜氣聽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如此東也一個揖,西也一個揖,把這一班老伯、老叔、仁兄大人送完了,我仍舊做我的我;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這不過忙了兩只手,比用盡了心思腦力、唇焦舌敝的同他辨駁,不省事得許多么?
何以我要如此呢?
因為我想到前清末年,官與革黨兩方面:官要尊王,革黨要排滿;官說革黨是“匪”,革黨說官是“奴”。這樣的牛頭不對馬嘴,若是雙方辨論起來,便到地老天荒,恐怕大家還都是個“纏夾二先生”,斷斷不能有什么誰是誰非的分曉。所以為官計,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捉革黨;為革黨計,也不如少說閑話,切切實實想些方法去革命。這不是一刀兩斷,最經濟、最爽快的辦法么?
我們對于我們的主張,在實行一方面,尚未能盡到相當的職務;自己想想,頗覺慚愧。不料一般社會的神經過敏,竟把我們看得像洪水猛獸一般。既是如此,我們感激之余,何妨自貶聲價,處于“匪”的地位;卻把一般社會的聲價抬高,——這是一般社會心目中之所謂高,——請他處于“官”的地位?自此以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要是做官的做了文章,說什么“有一班亂罵派讀書人,其狂妄乃出人意表。所垂訓于后學者,曰不虛心,曰亂說,曰輕薄,曰破壞。凡此惡德,有一于此,即足為研究學問之障,而況兼備之耶”?我們看了,非但不還罵,不與他辨,而且要像我們江陰人所說的“鄉下人看告示,奉送他‘一片大道理’五個字”。為什么?因為他們本來是官;這些話說,本來是“出示曉諭”以下,“右仰通知”以上應有的文章。
到將來,不幸而竟有一天,做官的諸位老爺們額手相慶曰:“謝天謝天,現在是好了。洪水猛獸,已一律肅清。再沒有什么后生小子,要用夷變夏,蔑污我神州四千年古國的文明了。”
那時候,我們自然無話可說,只得像北京刮大風時,坐在膠皮車上一樣,一壁嘆氣,一壁把無限的痛苦盡量咽到肚子里去;或者竟帶了這種痛苦,埋入黃土,做螻蟻們的食料。
萬一的萬一,竟有一天變作了我們的“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了,那么,我一定是個最靈驗的預言家;我說——那時的官老爺,斷斷不再說今天的官話,卻要說:“我是幾十年前就提倡新文明的。從前陳獨秀、胡適之、陶孟和、周啟明、唐元期、錢玄同、劉半農諸先生辦《新青年》時,自以為得風氣之先,其實我的新思想,還遠比他們發生得早咧,”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怎么樣呢?我想一千九百十一年以后,自稱“老同盟”的很多,真正的“老同盟”,也沒有方法拒絕這班新牌“老同盟”。所以我到那時,還是實行“作揖主義”,他們來一個我就作一個揖,說:“歡迎!歡迎!歡迎新文明的先覺!”
半農發明這個“作揖主義”,玄同絕對的贊成;以后見了他們諸公,也要實行這個主義。因為照此辦法,在我們一方面,可以把寶貴的氣力和時間,不浪費于無益的爭辨,專門來提倡除舊布新的主義;在他們諸公一方面,少聽幾句逆耳之言,庶幾寧神靜慮,克享遐齡,可以受《褒揚條例》第九款的優待:這實在是兩利的方法。至于到了“萬一的萬一”那一天,他們諸公自稱為新文明的先覺,是一定的;我們開會歡迎新文明的先覺,是對于老前輩應盡的敬禮,那更是應該的。
(原載《新青年》第五卷第五號,1918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