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青年》文選
- 陳平原
- 5489字
- 2020-11-05 17:45:28
白話文的價值
朱希祖
昨天遇見一位老先生與一位朋友談天。那老先生說道:“白話的文與文言的文,皆是不可滅的。譬如著衣服:做白話的文,就如著布衣;做文言的文,就如著綾羅綢緞的衣。著得起綾羅綢緞的,就是富人;那貧人著不起綾羅綢緞,只好著布的了。”我聽了暗中笑道,我常常說人家都喜歡做“衣裳文學”,偏偏這位老先生又要講 “衣裳文學”了。要曉得貧富,本不在衣裳上區別。那富的人固然也有著綾羅綢緞的衣,然而著布衣的,也盡有富的,并不為著了布衣,就失了他富的資格。那安分守己的貧人,固多著布衣,然而也有貧的人,偏要假裝富人,著了綾羅綢緞,到人家面前去誑耀。試到我們江蘇浙江的街上去看看,著綾羅綢緞的人非凡之多;若到他們家里去看看,十之八九都是窮得不堪的,也未見得因為他們著了綾羅綢緞,就算他是富人。我們中國人只曉得假裝門面。這種貧無聊賴的人,偷竊欺騙人家的錢來,做了綾羅綢緞的衣裳,著了去誑耀。“只認衣裳不認人”的下流人物就可以代表中國大多數文言的文章了。
又有幾個人在那里批評白話的文的價值,以為總不如文言的文。
甲說道:“白話的文太繁穢,不如文言的文簡潔;白話的文太刻露,不如文言的文含蓄;所以白話的文是毫無趣味的。”
乙說道:“白話的文,今天看了,一覽無余,明天就丟掉了,斷不能垂諸久遠;文言的文,色澤又美,聲音又好聽,使人日日讀之不厭;所以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古人的文章所以能千古不朽者,就是用文言的緣故;所以我們雅人,只要學古;白話的文,由他們俗人作通俗文用罷了。”
丙說道:“白話的文,車夫走卒都能為之;文言的文,非學士大夫不能為。”
我以為甲的主張,不過要制造“偽”的文章罷了。文章的好壞,不在繁簡,從前顧亭林的《日知錄》已經說過了,不必再辨。穢的一字,我不解;大約指著白話的文中罵人的語句,或批評人家,說得太不堪的樣子;然而文言的文中,難道就沒有這種弊病嗎?你看《論語》《孟子》中,不批評人家則已,一批評人家,開口就是“禽獸”“盜賊”等惡毒的罵詈,“妾婦”“穿窬”“徒哺啜”“賤丈夫”等不堪的嘲笑,你們方且以他們為圣賢,要崇拜他們的,不因此抹殺文言的文。所以這種弊病,不是白話的文專有的。若講到含蓄,要分兩層說。一對于字句的。作文言的文,以為字句必須含蓄,不許直說,所以措詞或用古典;或用古字;造句或務簡短,或求古奧。所以他們的句語,也有如讖詞的,也有如燈謎的,也有如歇后語的;矯揉造作,一副假腔,如同做戲的帶了假面具,把真面目不露出來。到了這種地位,雖有很好的意思,含蓄在內,人家也不看出來了。從前田鳩說:墨子的文,“多而不辯,恐人懷其文,忘其用,與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類”(說詳《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所以華辭巧飾,自托含蓄的,上者使人買櫝還珠,下者徒飾空櫝,竟無珠了。白話的文,把真面目刻露出來,即無此種毛病。一對于意思的。做文章時,意思含蓄不露,所謂引而不發,意在言外,使人自己去尋味;若豁然貫通,必如獲了珍寶;自是文學的上品。此種好處,不但文言的文有之,白話的文亦有之。試看現在歐美日本的白話小說,戲曲,及新體的白話詩,皆有此種境界。所以未曾細讀多讀白話的文學作品,而漫欲批評白話文,全無是處。
乙的主張,不過要制造“古”的文章罷了。“古”的弊病,我下文再講。若說白話的文不能傳諸久遠,試問《尚書》中《殷盤》《周誥》,多是古代的白話,何以能傳諸久遠呢?《水滸》《紅樓夢》,我敢說再過數千年,也是不能磨滅的。況且最古的時代,文章本是代語言的,我們做白話的文,實在是最古的法則。——然而人家不要誤會,我們并不因為白話文是古的,然后要做他的。
丙的主張,不過要做“貴族”的文章罷了(學士大夫,即貴族的代名詞)。要曉得文學的事業,總以人的全部分為標準。若以少數貴族為標準,就是自私自利,這種文章,已無文學上的價值;我的朋友仲密君做了一篇《平民文學》,載在《每周評論》的第五期,講得非凡透澈,我也不必再說。至于貴族的心理,以為“文章做到難懂,工夫就深極了,人家不懂,我獨能懂,所以可貴;白話的文,人人能懂,車夫走卒皆能懂,所以不足貴”。其實現在的新文學,非從科學哲學出來,即不能成立;用極深遠的哲理,寫以極淺近的白話。所以就外面看來,學士大夫能懂得,車夫走卒亦能懂得;若就內容的理由講,不但車夫走卒不能懂,即舊派的學士大夫何嘗能懂呢?
上文列的數家,不過中國的守舊派反對白話的文罷了。還有留學歐美做外國的守舊派的,崇奉莎士比亞等貴族的文學,以為“外國文言何嘗一致”,亦來反對白話文學。
某君《中國文學改良論》云(見《東方雜志》第十六卷第三號),“語言若與文學合而為一,則語言變而文字亦隨之而變。故英之Chaner去今不過五百余年,Spencer去今不過四百余年,以英國文字為諧聲文字之故,二氏之詩,已如我國商周之文之難讀;而我國,則周秦之書尚不如是,豈不以文字不變,始克臻此乎?向使以白話為文,隨時變遷,宋元之文已不可讀,況秦漢魏晉乎?此正文言分離之優點。乃論者以之為劣,豈不謬哉?且《盤庚》《大誥》之所以難于《堯典》《舜典》者(按《舜典》已亡,今惟偽古文有舜典),即以前者為殷人之白話(按《大誥》是周人的,非殷人的),而偽者乃史官文言之記述也。故宋元語錄,與元人戲曲,其為白話,大異于今,多不可解;然宋元之文章,則與今無別。論者乃惡其便利而欲增其困難乎?抑宋元以上之學,已可完全拋棄而不足惜,則文學已無流傳后世之價值,而古代之書籍可完全焚毀矣,斯又何解于西人之保存彼國之古籍耶?”
某君攻擊白話的文,較之中國的守舊派,程度自然高出百倍。他也曉得白話的文可以傳諸久遠;惟慮白話的文傳諸久遠而后,語言代變,恐后人不能懂。此乃某君之謬,今為分析辨之:
文學最大的作用,在能描寫現代的社會,指導現代的人生。此二事,皆非用現代的語言不可;其理由,下文再說。假使作文的時候就要離卻現代的社會與人生,而欲為千秋萬歲后的讀者計畫,則思想隱欲專制將來,文學上已無時代精神可表現。若要如此,則吾人不必再創新文學,只要死守舊文學已足。再進一步說,吾人之所以創新文學,實不滿意于舊文學;吾人今日的新文學,過了百年千年,后人的智慧日進,必不滿意于吾人所創的文學而視為舊文學。所以一代自有一代的文學,離卻現代而欲預講千百年后的將來,與離卻現代而欲實現千百年前的過去同一謬見。
文學的作家,與那供給現代人看的文學作品,截然是兩事。供給現代人看的文學作品必須以現代的白話寫之。若文學作家所研究的文學書,自然不能限于現代的作品,必將自古以來文學的源流變遷,及自古以來一切文言白話的文學作品,細細研究。文言白話中因古今語變,有不懂的,必須研究言語學;我們中國亦有小學,即語言文字學:此皆所以通古今之郵者。蓋學術思想,是遞變而進化的,所以做白話文學的,一定也要保存古書,以觀察過去進步之跡,然后可謀現代的進步;換一句話說,就是觀察過去的不滿足之處,以謀現代的建設,惟此是文學專家的事,并非要使現代的普通人類都讀古書。現代的普通人既然不是都要讀古書,讀古書讓之文學專家,則后代的人亦是如此,又何患白話的文后人不懂耶?且某君但慮白話的文代變,恐防后人不懂;然則某君所指為文言的,如《堯典》中之“于變時雍”“庶績咸熙”,《法言》中之“蠢迪檢柙”,《闕史》中之“虬戶”“銑溪”,難道后人不通訓詁故事就能懂嗎?某君必以為“此是古人的書,自或不懂”;然今人中如章太炎先生劉申叔先生的文,皆是文言的,某君以為不通訓詁能全懂嗎?可見性質古了,無論語言或文字,皆不能懂的。然而普通的人,對于《堯典》《法言》《闕史》等書,章太炎劉申叔諸先生的文,皆不能懂,是不妨的;至于文學專家,若不懂以上所舉的文章,則對于文學上且慢開口,因為他的學問尚未到此地位。能懂以上所舉的文章,然后配講白話文學的短長。
不能辨別作家與作品的不同,中國守舊派與外國守舊派皆有此病。現代的作品,務使現代人皆能讀之,如戲曲小說等是。現代的作家,不能使現代人皆能為之;蓋作家必須通科學哲學,然后能作文學的作品。某君謂:“口語所用之字句多寫實,文學所用之字句多抽象(這兩句講不通,我不值得駁)。執一英國農夫,詢以Perception, conception, consciousness, freedom of will, reflection, stimulation, trance, meditation, suggestion.等名詞,彼固無從而知之,即敷陳其義,亦不易領會也。”科學哲學上的名詞文學專家自當深通其義,此乃作家的學問。農夫只要能讀文學作品,如小說戲曲等。外國現代的小說戲曲,豈專以科學上哲學上的抽象名詞敷衍滿紙嗎?若農夫必須懂了Perception……名詞,然后讀小說戲曲,難道農夫必須自通幾何學,礦學,機械學等然后用新式的耕田機器嗎?
我本來要說白話的文的價值因為人家反對白話的文所以費了許多說話,未曾講到本題。今要講到本題,尚須分兩層講:一是白話的文功用上的價值;二是白話的文本質上的價值。
一、白話的文功用上的價值分為三條:
(一)我常常聽見學生們說:“中國文有三難:一、難讀;二、難解;三、難作;所以學了十幾年文章,字句尚不通順。”此指普通文言的文說。我以為作文如制器;同制一器,有學了一二十年才能成功的,有學了五六年即能成功的,其結果利益相等,人必求其速的而舍其緩的。作文亦然。學文言的文,須一二十年成功;學白話的文,四五年即能成功,其余十數年,可騰出來專學各項科學及哲學。所以同是用了一二十年功,其結果,學白話的文的知識,超出于學文言的文的數十百倍。(文言的文,難讀難解;白話的文,易讀易解。兩種利弊的比較,我于《北京大學月刊》第一期《文學論》中詳言之。此不再說了。)
(二)作文言的文,文章雖做得甚巧,往往有拙于語言,不能應對的。然言語的功用,有較勝于文章的時候。若作白話的文,不必用功于作文,只要用功于說話,演說談講,隨時隨地可以為練習文章之用;所以有了思想,口可以達的,筆亦可以達的,說話與作文為一件事的兩面,一舉而有兩利。學文言的文,不注重思想,粗疏谫陋;所以他們的一生,作文固多不通,說話也更多不通了。
(三)作白話的文,照他的口氣寫出來,句句是真話,確肖其為人。作文言的文,雖寫村夫俗婦的說話,宛然是一個儒雅的人;寫外國人的說話,亦宛然是一個中國辭章之士。中國文人多說假話,多裝點門面語,文章是全然靠不住的;所以文學之士,人家看起來,與倡優一樣。作白話的文不能裝點,比較起來,是真一點。文章譬如美人:白話的文是不裝點的真美人,自然秀美;文言的文是裝點的假美人,全無生氣。
二、白話的文本質上的價值分為二條:
(一)白話的文的本質,與文言的文的本質有廣狹之不同。文言的文,無論駢文散文皆以典雅為宗;世俗的語與外來的語,不典不雅,皆不許用于文章。桐城派的文人,往往罵蘇軾錢謙益輩用“釋典”語,則今世一切科學哲學的新語,皆在排斥之列。駢文的選詞,雖無桐城派之嚴,然必須用麗典雅詞,一切語言亦無從闌入。總之所謂典雅者,非古人已用的,斷不敢用入文章;“劉郎不敢題‘糕’字”,即為此二派的代表。不知人事一日進化一日,思想一日復雜一日,若使新語不許用入文章,則思想既為古人所蔽,一切新事業就被他無形消滅,阻礙進化,其力甚大。所以舉國皆用“夏正”,則民國已無形取消;舉國皆崇古學,則新學亦無從輸入。日本維新四十年,已與歐美并駕齊驅;而吾國社會依然如故,皆因用舊日文言束縛的緣故。若打破古例,輸入外來的新語,則文學的思想界,正如辟了數國的新疆土,又添了數國文學上的新朋友,豈不有趣?然此事,或謂“用淺近文言的文,亦可做得到,只要不做舊式的駢文散文罷了”。不知一代的文學,總須表現一代社會的現象。文言的文,只能偽飾貴族文人;至于社會全體的真相,非白話俗語,不能傳神畢肖。社會全體的真相不明,則文學家雖欲指陳他的利弊,亦無從開口。所以白話的文的領土,既能容納一國的全社會,又能容納外國的各社會,運用自在,活潑潑地;文言的文,既以古為質,范圍又狹,與現代社會現代人生不相應,雖有文學而實無用,竟與死的一樣。
(二)文學之對于人生,與食物同。食物的良否,視消化的難易與滋養料的多少而定。文言的文與白話的文,滋養的多少,皆非一定。文言的文,滋養有多的,亦有少的。白話的文亦然;現在由科學哲學的見地所成之白話的文,滋養料的豐富,固無可比;若宋元明清的白話語錄,小說,戲曲,及現今無學識的白話文,滋養料亦不多的。所以從滋養料上講,白話的文與文言的文差不多。惟講到消化,白話的本質,仿佛就是粥,飯,面包,牛乳,雞子。文言的文,消化的容易,遠不及白話的文了。一種食物既然不易消化,就有兩種毛病。其一,食了未曾溶解,即排泄而出,雖有滋養料,亦不能提出補益身體,其結果,必成為貧血病,精神日漸萎頓,不堪作事漸致不能支持身體。文言的文即有此弊,作的人愈經鍛煉,讀的人愈難溶解,囫圇吞咽,消化力自不健全;所以雖有好文學,亦無補于人生,反使社會毫無活力。其二,食了不易溶解,且有積滯于胸而不化的,百病從此而生,壽命亦自然短促。文言的文以古為質,讀的人往往食古不化,作的人又必想盡種種方法,比喻他的句調,叫做什么“擲地作金聲”,“精金百煉”……無非叫人讀了凝積于胸,不易消去致使社會上弊病百出。有人要做裨補滋養社會的事業反而生出許多阻力。可見消化容易,為食物第一急要條件。文學中,白話的文之勝于文言的文,其最大要義,即在此。世有反對白話新文學者,難道是不要吃粥飯,面包,牛乳,雞子,而要吃陳古千年鋼鐵樣硬的糯米團子和糠秕團子嗎?——就說白話的文不見得盡是粥飯,面包,牛乳,雞子那樣的滋養料,也還可以說是新鮮的糠秕團子,食了縱少補益,也還無害于身體,若陳古千年鋼鐵樣的糠秕團子,不但無益而且有害!
(原載《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1919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