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性與天道”之說
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話,對于解讀孔子至關重要,但是歷來爭論不休。這同解釋者所持的見解有關。所謂“不可得聞”,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孔子壓根兒沒有“性與天道”之說,還是子貢“不可得聞”?我們知道,孔子很少直接談論形而上的問題,但他并不是絕對不談,只是談論的方式有所不同。子貢明明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這就決不是一個“虛設”,即不能從“不可得聞”推出孔子沒有言說,問題在如何言說上。孔子談話的方式,是從“文章”開始的。“文章”是表現于外的文飾、花紋,即人們生活于其中的禮樂文化。“文章”體現了人類的創造,是“人文”之所在。但是,在“文章”之中,卻隱含著更深刻、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性與天道”的問題。但“性與天道”又是不能直接言說的,而是需要“默而識之”“下學而上達”,即直覺體驗。孔子提出“默而識之”,決不只是“內部記憶”,而是一種“心通默識”式的直覺體驗。孔子提出“下學而上達”,不是別的,正是通過“文章”而上達于“性與天道”。孔子提出“吾道一以貫之”,不只是以“忠恕”貫通人與己,而是貫通天人。
孔子兩次談到“一以貫之”。一次是對曾子說的,一次是對子貢說的。對曾子所說,只一句話,“參乎!吾道一以貫之”[15]。曾子理解為“忠恕而已”。對子貢所說,則明確提出“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這個問題,然后回答說:“非也,予一以貫之。”[16]這顯然是針對“多學而識”言的。當時子貢沒有說話,但是,恰恰是同一個子貢,在另一個地方提出“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的問題。這決不是巧合。這說明,孔子雖以“好學”而聞名,但決不以“多學而識”為真正目的,即僅僅成為一個博學的人。博學多識是“文章”之事,當然很重要;但是,一定要“一貫”,即上達于天道、天命,這才是終極目的。這也是“學”與“思”的關系問題,二者缺一不可,“上達”“一貫”是需要“思”的。通過“文章”而上達于“性與天道”,這正是孔子學說的命脈所在。而這種“思”并不是邏輯思維,是關乎宇宙人生意義之思。因此,在中國并沒有發展出西方式的形而上學,但是卻有真正的形而上學問題。子貢提出來的問題,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它是以肯定孔子有“性與天道”之說為前提的。就子貢的表述而言,問題不在于孔子有沒有“言”,而在于弟子“得聞”“不得聞”,就是說,這是一個言說方式的問題。“文章”與“天道”不是決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文章”之中便有“天道”,但又不是“文章”本身。“天道”在“文章”之中而又超乎“文章”,在“下學”之中而又超乎“下學”,因此,言說到不能言說的時候,就要靠“思”去領悟,去體會,從而實現“上達”。這就是“一以貫之”,即貫通天人。從實踐上說,解“一貫”為忠恕亦可通,但從終極關切上說,“一貫”的真正涵義是貫通天人。子貢作為孔子的入室弟子,以其聰明才智和對孔子學說的領悟,雖然不及顏子,但對孔子“性與天道”之說一定是心領神會的。他之所以這樣說,正是告訴人們,要在孔子的“文章”中體會“性與天道”的道理,而不要停留在“文章”的表面。
從這些話還可以證明,孔子所說的“天生德于予”,并不是一個特殊命題,而是一個普遍命題,即人人都有天賦之德,看他能不能實現。這當然需要學習與實踐。從一定意義上說,要實現德性,全靠學習與實踐。這正是孔子之為孔子者。
那么,“性與天道”又是說什么的呢?是上帝的命令或律令,還是自然規律,或是別的什么?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其實,孔子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我沒有把它歸入上面四種涵義中的任何一種,是因為學界對這句話的爭論很大。現在,單獨將這句話寫出來,作一些相關的解釋,有助于解決這個問題。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
對這句話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解釋。一種解釋以馮友蘭先生為代表,他認為這一命題“含有能言而不言之意”[18],實際上是“無為而治”的意思。否則,這句話便無意義,就如同說石頭不言、桌子不言一樣,石頭、桌子本來就不是能言之物,就不必說石頭、桌子不言了。但是,馮先生在后來的《中國哲學史試稿》中作了修改,認為孔子對于天的看法,“標志著有神論到無神論的過渡”[19]。他在晚年的《三松堂自序》中,談到天地境界時,認為這是講“人和自然的關系問題”[20]。另一種解釋以郭沫若先生為代表,他認為“孔子心目中的天只是自然,或自然界中的理法”[21]。因此,孔子是無神論者。
這兩種解釋都能找到各自的根據(如開頭所述),但是照我的解讀,孔子的這一命題,既不是“能言而不言”的意志之天,也不是完全不能言說的自然界,而是以“行”與“生”為言說的自然界,這是孔子對天的又一個創造性見解。天是自然界,已如前述;但“天道”何義?以何者為“道”?就不能用今人所謂自然規律之類去解釋,而是以“生”為道。“生”者生命及生命創造。今人所謂自然,完全是接受西方哲學文化之后的說法,是指沒有生命的、機械論的、還原論的、因果論的、受盲目必然性支配的自然,是人之外并與人相對而存在的那個自然。而孔子所說的天即自然,是有生命的并且不斷創造生命的自然,而人的生命存在則是與之息息相關的,不是二元對立的。“萬物生焉”之“生”就是生命創造,自然界在其自身運行中不斷創造生命,這就是“天道”。這里所說的“生”,不僅指生出人的形體生命,而且指生出人的德性,這就是“天生德于予”的普遍性意義。
生命創造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是無限的,“行”與“生”是自然界的根本功能,以其功能顯其存在,這是天的根本特征。天或天道不是實體,而是功能,是過程,天或天道的實在性是由其功能與過程說明的。這就是自然界的“言說”。這一生命創造的過程,有其形而上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有某種神性,因為它是生命之源和價值之源,已超出了認識的范圍。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全能的。由于天是自然界而不是神,所以不言;但是由于天以“行”與“生”而創造萬物,因此“行”與“生”就是它的“言說”,自然界是以其無私的生命創造向人們“言說”的。人類不僅應當傾聽自然界的言說,而且應當實踐其言說。這就是孔子的天人合一之學。郭沫若說出了天是自然界,但是沒有說出天的生命創造的意義。馮友蘭看到天能言說的意義,但是以上帝之言說為言說。既能言,又為何不言呢?這是一個吊詭。孟子也有類似的說法,天之命于人,不是“諄諄然命之”,而是“以行與事示之”。既然“以行與事示之”,就隱含著人格神的某種自我否定。天不能像人一樣言說,天的“文章”和“言說”就是生命創造。
那么,自然界的生命創造有沒有目的性呢?這是很自然的問題。凡生命都是有目的性的,這不是超自然的神的目的,也不是人的目的,它是自然界在其生命創造中自身所具有的內在目的,但是卻指向人。這是孔子對意志之天的一個根本改造,同時又吸收了其中的宗教性內容,使自然界的生命意義彰顯出來。所謂天的道德意義就是建立在這一基點之上的,可稱之為“生之目的”。自然界的生命創造是向著完善的方向進行的,而所生之人就是其目的的實現,這就是人的德性。天生德于人,而天以“生”為德。《易·系辭下》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是符合孔子學說的,是對孔子學說的進一步發展。這里似乎有三層涵義,可以分別表述。就其生命創造的自然過程而言,謂之“天道”;就其生命創造的價值意義而言,謂之“天德”;就其授予人之目的性而言,謂之“天命”。其實,三者只是從不同功能上說,并無區別,幾種用法是可以互換的。這也就是中國哲學概念被認為“含混不清”的一個原因。就孔子本人而言,他直接使用較多的是“天命”(下面還要討論)。
天道、天命是指向人的,是由人的德性來實現的,至于如何完成德性,則是人自身的事,天并不能保證人人成為道德君子。“性與天道”之說建立了天人合一的基本模式,確立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價值關系,但就現實人生而言,決定的因素還在于個人的人性修養。這在“性相近也,習相遠也”[22]這一命題中表現得非常清楚。在這個命題中,性是相對于習而言的。性是先天具有、與生俱來的,即來源于天道。但為什么說“相近”而不說“相同”呢?因為這是說明個體差異的,每個人的性,都有個體差異性。這并不排除個體差異之中有共同性,否則就不會說“相近”。人性不同于物性,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共性。問題在于,這個共性究竟是什么?是完全中性的,還是有價值意味的?根據其“性與天道”之說,應當是由道而“生”之德性,亦即仁性。但在個體存在中,它只能是“質樸”的潛能,并不是人性的全部。因此,只能說“性相近”而不能說人人相同。“習相遠”正說明后天學習和環境影響之重要。孔子是很重視后天學習的。先天所受之性,并不是“抽象一般”,是具體的,千差萬別的,其德性需要在學習實踐中培養和完成。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性是可以塑造的,習于善則為善,習于惡則為惡。孔子主張“擇善而從”“里仁為美”“毋友不如己者”、非禮勿視、聽、言、動,等等,都是強調“”習的。在他看來,內在仁質只有在外部學習中才能培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