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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小說小史
  • 陳平原
  • 4700字
  • 2020-10-23 10:57:44

二 博物與瑣言

提及漢人的小說觀,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桓譚、班固“叢殘小語”“道聽涂說”之類令人沮喪的評價。可實際上,透過“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以及“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等含糊的表態,隱約可見“小說”仍是漢人不敢忽略的知識來源。所謂“小知”,只是針對安邦治國的“大道”而言,并非完全抹殺其作為人類知識體系的一部分的存在價值。作為了解世界的一種特殊手段,小說或許更多倚仗“幻想”而不是“推理”,但對于漢魏六朝文人來說,這種區別并不十分明朗。知識與想象、求知欲與好奇心的交織,于是構成“古小說”特有的奇異景觀。

王嘉《拾遺記》卷九有一則關于張華撰《博物志》四百卷,晉武帝贊賞其“博識無倫”而又嫌其“浮妄”與“繁蕪”,于是裁為十卷的記載,《四庫全書總目》以及余嘉錫的辨證都斷為杜撰無稽。我則傾向于將其作為“古小說”的象征來解讀:“好觀秘異圖緯之部,捃采天下遺逸”的作家,“考驗神怪,及世間閭里所說”的作品,還有半信半疑又愛又嫌、“置于函中,暇日覽焉”的讀者,頗能說明其時小說生產與流通的基本狀態。至于薈集殊方靈異的“博物”,與記錄清談嘲戲的“世說”、描摹鬼怪神仙的“搜神”,以及發揮歷史傳聞的“故事”,表現形態與敘事方式不同,但在“捃采天下遺逸”以滿足世人的求知欲與好奇心這點上,并無根本差別。

《博物志》卷首題辭,直承其上接《山海經》;而生活年代略晚于張華,也以撰寫博物體志怪小說知名的郭璞,則出而為“閎誕迂夸,多奇怪倜儻之言”的《山海經》辯護:“非天下之至通,難與言《山?!分x矣。嗚呼!達觀博物之客,其鑒之哉?!?a href="#new-notef1" id="new-note1">[1]主要采擷地理博物與神話傳說,基本成形于戰國后期的《山海經》,稍顯于漢而盛行于晉,乃是其時文人撰寫博物類小說不可替代的樣板。在史家眼中,《山海經》或歸數術略(《漢書·藝文志》),或入地理類(《隋書·經籍志》),只有到了詩人兼學者胡應麟那里,才將其定為“古今語怪之祖”[2]。地理博物著作古已有之,《山海經》特異處,在于其棄耳目所見而取怪誕之文,熔地理博物、巫術神仙、奇禽怪獸、神話傳說于一爐。此書對于激發中國文人的想象力,雖影響極為深遠,但并非文類意義上的小說,因其并不注重敘事,未見稍為完整的情節。

托名東方朔的《神異經》與《十洲記》,均可視為《山海經》的嫡傳。雖間雜嘲諷之辭,以附會東方朔之滑稽,但仍以記述山川、描摹靈異為主?!渡癞惤洝仿杂谏酱ǖ览锒斢谄嫒水愇铮黠@可見模擬《山海經》的痕跡。只是作者幻想的翅膀更加豐滿,文字雅馴且富有詩意,這點與此前此后的許多“神仙家言”大異其趣。純粹的遐方異物已不稀奇,若以鬼為飯的奇人、人面能言的訛獸、一唱天下白的玉雞,還有恒與玉女投壺的東王公,大都兼具人獸的能力與性情??梢姴┪锏闹竟只呄?,主要是溝通人天,借賦予禽獸神仙濃厚的人情味,以體現人類的喜怒哀樂。仿照西王母形象而創造出一個東王公,而且讓二老登稀有鳥背幽會,這種幻想相當優美。至于以下這段關于河伯使者的描述,單就詞華縟麗而言,置于其時文人集中,也都毫不遜色:

西海水上有人,乘白馬,朱鬣,白衣玄冠,從十二童子。馳馬西海水上,如飛如風,名曰河伯使者。或時上岸,馬跡所及,水至其處;所之之國,雨水滂沱。暮則還河。

想象奇特乃所有志怪小說的共同特征,至于文思深茂如此,除了證明此書作者乃文人而非方士外,更可見小說與散文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內在聯系。

《十洲記》皆言神仙境地,搜集古來關于十洲三島及昆侖的種種傳聞,敷衍成一個自成系統的神仙世界,主要是為了宣傳神仙道教。篇首之自稱“學仙者也”,以及自述“韜隱逸而赴王庭,藏養生而侍朱闕”,明白無誤地表明其勸誨擬想讀者(漢武帝)皈依道家的寫作目的。此書不擅敘事,只是一味鋪錦列繡,炫奇耀博,作為小說則缺乏情致。

《神異經》《十洲記》的作者及寫作年代眾說紛紜,尚待最后考定,而《博物志》及《玄中記》的著作權則基本落實。晉人張華與郭璞,都是其時著名的文學家兼博學之士?!稌x書》本傳一稱“博物洽聞,世無與比”,一曰“在異書而畢綜,瞻往滯而咸釋”,而且都著重強調其精通數術方技。以文人兼學者而談靈異,其著述自是不同于自神其教的神仙家言。雖然在今人看來,張、郭二書所記山川風物、異聞雜說也多荒誕無稽,但作者初衷,并非有意虛擬?!恫┪镏尽肪硪蛔髡咦孕颉吧酱ǖ貪?,略而言之”的概括,只適合于前三卷,但展示學識與才情以待“博學之士,覽而鑒焉”這句話,卻頗能體現全書的宗旨。注重知識積累,而不是馳騁想象,張、郭二書在已有的山川地理、飛禽走獸、方士神仙外,更增加了沒有多少故事性的器物、服飾、古史、人名的考證。

能變為美女,且善蠱魅的狐妖(《玄中記》),或者盜“婦女有好者”為妻的猴玃(《博物志》卷三),自然都是后世小說家發揮想象的絕好素材。可惜郭、張二位,只是作為異聞略加記載。二書敘事大都零碎,最為曲折動人的,當推《博物志》卷一○之將浮槎傳說與牛郎織女天河相會合而為一,以及《玄中記》所述姑獲鳥脫毛為女人并嫁人的故事。二者當系其時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其奇思妙想令人嘆為觀止。除此之外,張、郭二書并不以敘事曲折見長。倒是《博物志》卷一○關于“千日酒”一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魏晉風流:

昔劉玄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忘言其節度。歸至家當醉,而家人不知,以為死也,權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玄石前來酤酒,醉向醒耳。往視之,云玄石亡來三年,已葬。于是開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飲酒,一醉千日?!?/p>

魏晉名士生性曠達,好飲酒,喜神仙,產生“千日酒”的說法,并不怎么稀奇。有趣的是,《博物志》在記錄這一傳說時,文字清新俊逸,語調略帶調侃,與記載名士風流的《世說新語》如出一轍。

實際上,張華、郭璞也是其時聲名遠揚的大名士——《世說新語》提及張處,達十二次之多,提及郭也有六處。“博物之學”與“玄遠之言”,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作為知識體系,二者都無關治國安邦大計,因而退居邊緣,自我娛樂。在漢魏六朝,名士“博學”或學者“曠達”,似乎是順理成章。《抱樸子·疾謬》篇嘲笑那些不懂“墳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狀,萬物之變化,殊方之奇怪”者,譏為“不才之子”;這與《南史》本傳稱陶弘景“讀書萬余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正可互相參照。不管信不信鬼神,游不游山川,做不做學問,這些都是名士必須掌握的基本知識,也是起碼的“談資”?!兑笫|小說》云:“學者當取三多:看讀多,持論多,著述多?!贝恕翱醋x”,當包括“聽說”,后者乃其時文人學士獲取知識以及博取聲名的重要手段。殊方異物、鬼神變化固然是絕好的談資,玄言雋語、笑話傳說也能使“一坐同時拊掌而笑,稱美良久”。借助于言語來傳達見聞,在增長知識的同時自我娛樂,這與《漢書·藝文志》對小說的界定倒是不無相通處?!敖终勏镎Z”對于知識的傳播與小說的成長所起的作用,實在不容忽視。

當然,由于社會地位高低、知識水準不同,這種“街談巷語”明顯分化。不妨借用《抱樸子·疾謬》篇中略帶偏見的描述:紈绔子弟和市井酒客之戲語,乃“不聞清談講道之言,專以丑辭嘲弄為先”。也就是說,六朝談風之盛,既體現在雅士中的“清談講道”,也落實為俗人間的“丑辭嘲弄”。真正流傳于市井民間、“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婦女”的“嘲戲之談”,可能因其過于鄙俗而難得訴諸筆墨傳之后世。不過文人中也有性喜滑稽,“尤善淺俗委巷之語,至可玩笑”“說民間細事,歡謔無所不為”者;曹植初得邯鄲淳時的“誦俳優小說數千言”,更被常見治小說史者引述[3]。這里的“俳優小說”“淺俗委巷之語”,其內容無法確認,只能判斷其敘述姿態,約略位于文人清談與市井嘲戲之間。如果需要坐實,那就只能舉《笑林》《啟顏錄》為例。

唐人劉知幾《史通·雜述》提及“瑣言”,稱其“多載當時辨對,流俗嘲謔”。前者可以《語林》《世說新語》為代表,后者則當舉邯鄲淳的《笑林》與侯白的《啟顏錄》為例證?!缎α帧纺酥袊υ捴妫瑸楹髞碣街C文字之權輿。全書現已散佚,不過從魯迅《古小說鉤沉》所輯二十余事看,除了先秦寓言的影響,盛行于民間的“嘲戲之談”乃是其創作的主要淵源。從《淮南子》學隱身術的楚人,執長竿入城門的魯客,其愚昧一目了然,很容易博得開懷一笑。作者不掉書袋,聽者無須博學,更適合于現場表演而不是書齋閱讀,這里隱約可見此書的生產途徑及擬想讀者。侯白也以滑稽善辯、好為俳諧雜說著稱。其《啟顏錄》取材范圍更為廣泛,上及子史,下采傳說,中間還穿插不少“自己的故事”。比起《笑林》來,《啟顏錄》文字拖沓,形容太過,好處則是敘事稍為曲折。其中《論難》《辯捷》二章,描寫各式各樣的法師講道、文士清談,且多將其作為嘲諷對象,正可與《世說新語》參照閱讀。

從品評士流、臧否人物發展而來的清談,由于老莊之旨的張揚以及佛學東來的影響,日趨高妙玄遠。記載此類名士風流的著作,前有晉人袁宏《名士傳》、裴啟《語林》、郭澄之《郭子》。三書雖已佚失,但從《世說新語》所采條目,可見其基本的敘事風格:語言簡約含蓄,文筆清新雋永,篇幅短小,注重刻畫人物神態而不追求故事曲折?!妒勒f新語》署宋臨川王劉義慶撰,比照梁劉孝標為之作注所引經史雜著四百余種,不難發現其書在纂輯舊文、另標新義方面所下工夫。全書結構完整,風格大致統一,乃精心結撰之作,將漢末到東晉三百年間帝王將相、士庶僧道之佳言懿行、風采神韻盡收眼底,難怪世人將其“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書”[4]?!妒勒f新語》重在品鑒而非敘事,故不以人物或事件為結構,而是依品行分為三十六類。既有關于“雅量”“識鑒”的褒揚,也有關于“汰侈”“儉嗇”的嘲諷,但最主要的,還是表彰晉人之任性放達與風神瀟灑。

圖1-2 唐寫本《世說新語》殘卷

晉人善于鑒賞自然風光與人生哀樂,其對生命與藝術的體驗,可謂深入玄境。類似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這樣“事外有遠致”的意境,其實是很難成功地轉化為敘事語言的?!妒勒f新語》對千古文人的深遠影響,主要集中在名士風流以及簡潔玄遠的語言表述。后者,胡應麟的評價相當準確:“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澹,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a href="#new-notef5" id="new-note5">[5]“簡約玄澹”的語言表達,其實更適合于散文,而不是小說。晉人喜歡“共談析理”,析理固然需要才藻奇拔、思路清晰,但時人更看重的是氣度與神韻。《世說新語》對辯難時的“萬余語”往往一筆帶過,轉而強調雙方的“蕭然自得”。對姿態、神情、趣味、妙悟的深刻體認,使得作者更加注重選擇具有高度表現力的片言只語,而不屑于嘮嘮叨叨地敘述完整而曲折的故事。像記述周處由橫行鄉里到棄舊圖新,再到成為忠臣孝子那樣類乎傳記的文字,在《世說新語》中可謂絕無僅有;截取最能體現主人公精神風貌的生活片斷,而且點到即止,讓讀者自己品味,這才是其主要的敘述風格。不妨以王子猷的雪夜訪戴為例: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一瞬間所展現的生命意識,很能體現晉人之自然灑脫與意趣超然;敘述語言也相當準確生動,讀后感覺余味無窮。可鑒賞這種“雅趣”,需要較高的文化修養;保持其文章韻味,則必須拒絕進一步的發揮與渲染。這些都使得《世說新語》很難真正走向市井小民,作為小說的發展前景,因而也就不如談神說鬼的“志怪”與發揮歷史傳聞的“逸事”。

[1] 郭璞:《山海經敘》。

[2]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四部正訛下》。

[3] 參見《魏書》卷九一《蔣少游傳》、《陳書》卷三六《始興王叔陵傳》以及《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注引《魏略》。

[4] 參閱《魯迅全集》第九卷,第309頁。

[5]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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