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宛然如真:中國樂器的生命性
- 林谷芳
- 1372字
- 2020-09-25 10:49:06
五、韻以致遠
在琴器之上,使琴成為高士的,更在它的演奏手法。
演奏手法是中國器樂最核心的部分,同一首樂曲加以不同手法常予人完全不同之印象。在此,最突出的例子是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就完全以琵琶特質性指法有機組合而成,鼓聲、吶喊聲、風聲鶴唳聲宛然如真,而即便不算這些效果,其他指法的表現也使此曲充滿直捷憾人之效果,所以琵琶譜就由旋律譜加指法譜而成,缺了這指法,音樂就干澀平板,無以動人。
比諸琵琶,琴的指法雖沒予人占有如許分量、如許多樣之感,但它依然是琴樂的靈魂,而更有甚者,琴譜就是個指法譜。
在樂譜中,琴譜應該是最具特質的了。樂譜其實是幫助人們記載或記憶樂曲的工具,由于譜是視覺符號,音的諸種性能并無法在其中完全顯現,例如音色在人們認知一個音時往往具有主導力量,你一聽聲音就知誰在說話,樂器之所以能自成一類也因于此,但樂譜并無法明確地記出音色來。
也就是樂譜這樣的工具性,選擇怎樣的譜性在各音樂系統就有不同的偏重,譜主要就在記下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例如五線譜,是站在七聲音階、調性音樂設計出的譜子,這譜子基本上不處理滑音及特殊奏法,而琴譜則主要告訴你如何彈奏此曲。
記指法,是因琴有七弦,同一音高最少就有七弦七個不同音色的選擇,如果加上中國彈弦樂往往將八度音也視為同度的不同音色音處理,以及泛音[1],選擇就更多了,所以需要指法告訴你在何弦取得此音。

吟猱進退:琴曲常以大量的行韻完成,彈出主音后,左手以吟猱進退將余韻作各種變化,以完成情感的延伸與深化,而音由實至虛,使琴樂處處留白,恰應于文人畫所舉之意境。


琴的指法象征:琴為天地具體而微之象征,彈琴既在面對天地,賦予一定的象征意義。(圖為《太古遺音琴譜》之“幽谷流泉勢”)
記指法,也因右手彈奏手法的不同,會改變音色、力度及音與音之間的張力關系。
但記指法,更主要的還在它左手的行韻。
韻是中國美學常舉的字眼,所謂“氣韻生動”“余韻猶存”,一般指美感表達或領受上的余波蕩漾,而其實,韻本源自音樂,它最先的指涉是“余音”或“余音之處理”。
嚴格講,只有彈弦或打擊這點狀音的樂器能有主音后的余音,而較諸主音的“實體”,這余音逐漸淡去,正如水墨下筆后墨韻的暈開一般。在此的處理就叫行韻,直接的效果就是滑音、彈性音,它使一個原本固定的音產生變化,這變化由濃轉淡,不僅形成情感、張力的轉折,還由之而帶出留白的空間。
彈弦樂是過去中國音樂的首樂,行韻則是中國音樂情感極為重要的表現手法,而也正因中國藝術講意境、談雋永、說一唱三嘆,有豐富行韻的彈弦樂器才會成為首樂。行韻如此重要,遂使吹管、拉弦樂亦充滿大量滑音、彈性音。歷史上不能在行韻上有深刻表現之樂器,都無法成為音樂中的主要角色。
行韻重要,琴的行韻尤為一大特色。
特色之一在行韻原是古琴最重要的音樂表現。琴曲多數時候是在行韻中進行的,它往往在一個點狀主音后,會連續地以行韻而得的虛音作旋律之處理,這與多數樂器行韻大多在兩或三個音之間作滑音的連接很不相同。
正因曲調以長韻而得,音又逐漸暈散,漸入于無,使古琴顯得特別清微淡遠,這清微淡遠既合于琴之修心自得,也使它空靈境深,加深了隱逸的傾向。
的確,“韻以致遠”,透過行韻,音樂情感就不再只是赤裸的表現,生命情境就有了耐人尋味之處。
[1] 將左手指法浮點于弦之上下兩段成簡單倍數比(如1:2、1:3)之截點上,同時右手彈之,可得上下兩段之和聲,是為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