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在俄羅斯作者名: 王立業等本章字數: 10534字更新時間: 2020-09-25 10:27:32
第一節
魯迅作品譯介概述
魯迅在世時,俄羅斯就有人對他展開翻譯與研究。據戈寶權先生在《魯迅在世界上的文學地位》一文所提供的信息,1925年,著名漢學大家阿列克謝耶夫的高足瓦西里耶夫便已著手翻譯魯迅的《阿Q正傳》,并致信曹靖華,稱魯迅是中國的一位“偉大而真誠的國民作家!他是社會心靈的照相師,是民眾生活的記錄者……他不只是一個中國的作家,還是一個世界的作家”[1]。瓦西里耶夫對魯迅“一見鐘情”得益于與曹靖華的友誼。1924—1927年間,瓦西里耶夫被共產國際派往中國開封軍事顧問團當翻譯,在那里結識了顧問團中方翻譯曹靖華。曹靖華建議瓦西里耶夫通過閱讀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來深入了解現實中國,并推薦了魯迅的《阿Q正傳》。瓦西里耶夫閱讀后深受觸動,立刻決定將其譯成俄文。在曹的幫助下,瓦西里耶夫與魯迅書信往來索取序、自傳和照片。1925年魯迅先生為瓦西里耶夫所譯的《阿Q正傳》俄文版寫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與《著者自敘傳略》并附照片。瓦西里耶夫后專門寫信向魯迅致謝,此信現存于北京魯迅博物館。但因多種原因,瓦西里耶夫1925年7月4日完成的《阿Q正傳》譯本1929年才得以在列寧格勒“激浪”出版社出版。這段名家名譯的友好往來和《阿Q正傳》在蘇聯的正式出版明證了瓦西里耶夫乃俄羅斯譯介魯迅作品的第一人,它打破了蘇俄漢學界此前只埋頭于翻譯與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沉悶局面,將魯迅以及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介紹給了蘇聯讀者。
需要說明的是,這本《阿Q正傳》并非瓦西里耶夫翻譯的一篇獨立小說,而是以此冠名的魯迅小說選集的一篇,全書191頁,發行量為3000冊。該選集收錄了《吶喊》中的《阿Q正傳》(瓦西里耶夫譯),《頭發的故事》《孔乙己》《風波》《故鄉》《社戲》(施圖金譯)和《彷徨》中的《幸福的家庭》《高老夫子》(卡扎克維奇譯)。這部小說集的出版的劃時代意義在于使魯迅成為第一個在蘇聯出版作品單行本的現代中國作家,而且所收譯文以其表達準確和文采斐然而備受贊譽。漢學界普遍認為該譯作較好地保留了原著語言風格,出版后立即引起蘇聯文藝界的極大關注,同時也強化了蘇聯文壇對魯迅的準確認知。當時《新世界》雜志發表弗里德的評論,稱:“魯迅是最優秀的中國現代作家之一,而且在國外也很有名氣。他對中國農村的了解,善于表現日常生活細節的本領,以及恰如其分的諷刺和抒情,使這位文學家的作品對歐洲讀者也產生了吸引力”[2]。此書的出版開啟了蘇聯翻譯魯迅的第一個活躍期,就瓦西里耶夫本人而言,也就此開啟了他魯迅翻譯與教學的人生?;貒?,瓦西里耶夫繼續在圣彼得堡大學教授與研究中國文學,在曹靖華建議下,選用魯迅的《孔乙己》《阿Q正傳》《祥林嫂》等作品作為教材。這不啻蘇聯漢學教學史上的一個重要開端,使得關注四書五經的老一輩漢學專家開始關注現代中國的文學作品,也使年輕的學生了解現代中國。經考證,蘇聯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翻譯與研究歷經坎坷其間幾度中斷,但在高校教學中魯迅教學始終沒有停頓。
莫斯科的《阿Q正傳》出版與圣彼得堡的同年,即同樣于1929年,由青年近衛軍出版社出版,發行量為5000冊,與《孔乙己》一道收入科洛科洛夫(中文名郭質生)編選的《正傳:當代中國中短篇小說集》(這兩篇魯迅名作是由柯金和中國人高世華合譯的)。羅季奧諾夫據譯者個人經歷推測,譯作的完成不晚于1927年,但是一個事實卻是,自他開始,蘇聯出現了兩個《阿Q正傳》的版本,可謂當時中俄文學交流史上的有趣事件。盡管柯金的《阿Q正傳》質量受到質疑甚至名家否定,其間的漏譯改譯現象受到瓦西里耶夫的批評,說它“只能算是編譯,且只介紹了主要故事情節,漏譯嚴重,書中出現的詩也沒有譯出來?!?a href="#new-notef3" id="new-note3">[3]但它和瓦西里耶夫的《阿Q正傳》,尤其是兩個魯迅選集的出版一道標志著魯迅文學作品正式走進蘇聯讀者的視野,被公認為俄羅斯現當代中國文學譯介的開山之舉,引起蘇聯文藝界的廣泛關注。當年的《新世界》雜志第11期對瓦西里耶夫編選的《阿Q正傳》發表書評,對其翻譯質量與主旨予以高度肯定,同時稱“魯迅是中國最出色的現代作家之一,是西方最廣為人知的中國作家之一”。[4]
進入30年代,在當時世界各國出版的百科辭書很少提及魯迅的情況下,蘇聯1932年出版的《文學百科全書1929—1939》(莫斯科)第五卷“中國文學”條目里即已以“魯迅條目”為題對魯迅作出單獨介紹(卡拉—穆爾扎撰寫),從而開啟了蘇聯在大型文學和文化辭書中書寫魯迅的傳統。也就是說,自這本文學百科全書之后,魯迅就一直被列入俄羅斯文學詞典,甚至是大百科詞典,如1954年的《蘇聯大百科全書(第二版)》由波茲德涅耶娃撰寫“魯迅條目”,1967年,《蘇聯簡明文學百科全書》由謝曼諾夫撰寫“魯迅條目”,1974年,新版《蘇聯大百科全書(第15卷)》(莫斯科)由謝曼諾夫撰寫“魯迅條目”,1976年《蘇聯簡明文學百科全書》依舊由謝曼諾夫撰寫“魯迅條目”,1980年,《蘇聯百科詞典》有“魯迅條目”?!棒斞笚l目”以對魯迅生平及其作品、思想與藝術特征的精煉概括與簡要評價,賦予了各階段蘇聯魯迅研究以綱領性意義。
據羅季奧諾夫分類,除了1929年,余下的四個魯迅在蘇聯譯介的活躍期分別為1938年、1945年、1954—1955年和1971年。不過,在筆者看來,這種分期未必精準。第二活躍期應該1936—1938年更為合理。1936年是魯迅逝世的那一年,蘇聯投入了較大的人力物力翻譯出版魯迅作品,聚現出魯迅在蘇聯譯介的新熱潮。當時在蘇聯頗有影響的我國著名詩人蕭三和蘇聯著名作家法捷耶夫都參與了此項工作。蕭三曾經描述過在魯迅逝世后蘇聯漢學界爭相譯介魯迅作品的景觀:“好幾個中國通竟爭著翻譯沒有譯過的,已經譯過的而翻譯得不很好的則又翻譯。因此我們得以比較,選擇好的譯稿;還覺得不夠的,于是由我將較好的譯稿和魯迅的原文從頭到尾校訂一遍;還覺得不夠,我們又請對魯迅特別親切,對中國抗戰和中國文學非常關心的法捷耶夫—這個俄國文學的能手—將譯稿從美術文字的觀點再校訂一遍。”[5]大量的前期準備,拱起了第二活躍期的頂點,即1938年,魯迅逝世兩周年的蘇聯紀念年,在上述中俄文化名將的聯手共創之下,蘇聯科學院出版社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兩地出版了《魯迅(1881—1936):紀念中國偉大的現代文豪論文與譯文集》。從副標題即可以看出,文集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關于作家的紀念文章,第二部分是魯迅作品的譯文。譯文部分選譯了《阿Q正傳》《奔月》《祝?!贰栋坠狻贰抖宋绻潯贰妒颈姟妨≌f,其中《阿Q正傳》由蘇聯科學院中國文化研究室集體翻譯。這本文集的序里特作文字說明,這是集體的譯作匯編,后經魯多夫、蕭三、史薛青潤色加工,但就文筆特色不難看出,這是1937年受到鎮壓的瓦西里耶夫的譯作,其余,像選自魯迅《野草》的散文詩《狗的駁詰》和除《阿Q正傳》之外的五篇小說均由施圖金翻譯,另有蕭三譯的《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等,此外該文集還收錄了陳紹禹的《中國人民的巨大損失》、蕭三的《紀念魯迅》、史萍青的《魯迅和中國語言文字問題》三篇文章。該文集發行量達到了10225冊。凱瑟爾對這本文集發表書評,對史萍青的文章予以專門評價,稱其內容豐富翔實,一方面向讀者介紹了中國19世紀起的語言文字改革,另一方面肯定了魯迅為中國文學語言的民主化與中國文字拉丁化的發展所起的巨大作用,同時指出該文的不足在于語言極其晦澀難懂[6]。另外,在這篇書評里,凱瑟爾對施圖金的譯本的藝術質量予以了言辭激烈的文學批評,但客觀說來,這些譯作在文辭風格上與魯迅原文還是十分接近的[7]。該文集成為《阿Q正傳》俄文本的第三個版本,盡管這個版本是以瓦西里耶夫的譯本為底本完成的,嚴格說來,應該是瓦西里耶夫譯本的修訂本。
令人遺憾的是,1938年出版的一系列魯迅作品譯文集都沒能啟用20世紀20、30年代的譯介成果,其原因如羅季奧諾夫所分析,并不在于譯文有多大的缺點,而是由于各位譯者悲慘的政治命運。1937—1938年,蘇聯爆發了大清洗運動,蘇聯漢學隊伍遭受重創。在蘇聯肅反時期,瓦西里耶夫、柯金被控“從事間諜活動”于1937年相繼被槍斃,卡扎克維奇和施圖金于1938年被捕并分別被判處流放和勞改,卡扎科維奇被流放哈薩克斯坦,隨即去世,施圖金1938年被捕判五年監禁,二者的譯作隨之被打入冷宮,翻譯研究工作被迫中斷。蘇聯漢學界一派人去樓空的蕭條景觀,漢學研究隊伍凋零,僅有幸存的中國現代文學譯者魯德曼翻譯發表了魯迅的《一件小事》《藥》[8]《祝?!?a href="#new-notef9" id="new-note9">[9],還有費德林翻譯發表的《一件小事》和《藥》[10]。30年代被打倒的漢學家的作品一直到50年代中期獲得平反之后才得以啟用。
二戰期間俄羅斯的魯迅譯介受到嚴重破壞,魯迅作品翻譯可考的只有1941年第3期《青年近衛軍》雜志刊登的波茲德涅耶娃和鮑格莫麗娜婭合譯的小說《明天》。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蘇聯在戰時堅持下來的漢學教學與研究重遇生機,中國現代文學的魯迅研究再度活躍。這一年,蘇聯頂級文學出版社,即國家文藝出版社以1萬冊的發行量出版了羅果夫主編的《魯迅選集》,因供不應求,1952年再版。收入“選集”的有第一次翻譯的魯迅作品,如《彷徨》中的《肥皂》和《在酒樓上》,譯者分別為羅果夫和齊赫文,如《野草》中的《秋夜》《乞求者》《風箏》和《立論》,另有魯迅與不同年代寫下的雜文和書信,還有7篇重譯的短篇小說,如《阿Q正傳》《端午節》(均為羅果夫譯)、《孔乙己》(費德林譯)、《明天》和《白光》(瓦西科夫譯)、《一件小事》(艾德林譯)和《故鄉》(波茲德涅耶娃譯)。該選集的特色在于譯者陣容強大(從括弧標注中可以看出,均為當時的一流漢學家擔綱)從而確保了翻譯水平的一流,很多篇目都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俄譯代表作并一版再版,在今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這些作品都成了魯迅著作的俄譯范本。就此而言,這部選集在蘇聯漢學界具有里程碑意義,當為漢譯界的路標之作。正如我國學者張杰發現,由這部文集走出的翻譯家均成為蘇聯魯迅研究的中堅力量。羅季奧諾夫同時發現,羅果夫編選的魯迅選集尤其受歡迎,不僅在蘇聯出版,還曾在中國出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至50年代中期,中蘇關系友好密切使然,蘇聯漢學呈現一派繁榮景象,魯迅著作出版成了中國現代文學譯介中的重中之重,關涉魯迅的紀念活動也頻繁舉行。1949年蘇聯文藝科學工作者代表團來華訪問,團長法捷耶夫以《論魯迅》為題撰文紀念魯迅,發表于1949年10月19日《人民日報》“魯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紀念特刊”,文中稱“魯迅是短篇小說的能手”,“《阿Q正傳》是魯迅短篇小說中的杰作”。1950年,莫斯科真理報出版社出版魯迅《短篇小說集》,列為《星火》叢書第10期,收錄了《孔乙己》《在酒樓上》《明天》《一件小事》《故鄉》《端午節》,譯者分別為費德林、艾德林、波茲德涅耶娃、羅果夫等著名漢學家,還有法捷耶夫寫的代序《論魯迅》。這本名人名譯的魯迅作品集再度受到熱烈歡迎,成為該年度最為暢銷的外國文學作品之一。莫斯科兒童出版社出版了《故鄉》單行本,收錄了《故鄉》《社戲》《明天》等,書中刊有一幅魯迅木刻像和皮科夫根據小說內容所作的六幅木刻插畫。同年,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魯迅短篇小說與論文集》。同樣是1950年,《人民中國》俄文版第9期譯載了馮雪峰的論文《魯迅和蘇聯文學》等。
50年代的蘇聯魯迅翻譯與研究以及出版就此呈現出一浪高過一浪的熱烈局面。1952年,羅果夫編譯的《魯迅選集》在莫斯科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費德林為本文集作序,序中對魯迅及其作品的評價堪為全面、系統、深刻,在社會上產生了非常大的反響。也就在這一年,遠東阿穆爾州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魯迅小說集》,東西相互呼應,一并受到讀者熱烈歡迎,帶動了魯迅作品在蘇聯的熱銷,使得魯迅在蘇聯成了婦孺皆知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宋紹香研究發現,這一局面,從50年代初一直持續到60年代中期。據他統計,1953年后的7年間,魯迅的譯作就有10項:
“(1)《魯迅短篇小說集》,費德林、波茲德涅耶娃、羅果夫、羅加切夫譯,領銜論文作者:羅果夫(莫斯科,1953);(2)《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集》,主編、序言:費德林,543頁,選譯魯迅作品數篇(莫斯科,1953);(3)四卷本盲文《魯迅選集》(教育版,1954);(4)四卷本《魯迅選集》,科洛科洛夫等主編,第一卷:《吶喊》《野草》《彷徨》;第二卷:雜文集;第三卷:《朝花夕拾》《故事新編》;第四卷:書簡(莫斯科,1954—1956);(5)四卷本《魯迅文集》,總編:科洛科洛夫、西莫諾夫、費德林,編輯:波茲德涅耶娃,領銜文章:費德林,翻譯編輯:科洛科洛夫、賈托夫(莫斯科,1954—1956),第一卷,462頁,1954年版;第二卷,423頁,1955年版;第三卷,319頁,1955年版;第四卷,262頁,1956年版;(6)《阿Q正傳》中短篇小說集,羅果夫譯,艾德林主編,并撰寫領銜論文(莫斯科,1955);(7)《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集》,編者、主編、前言:費德林,522頁,其中譯有魯迅作品(莫斯科,1955);(8)《魯迅選集》(莫斯科,1956);(9)《阿Q正傳》;莫斯科,1958年版;(10)《阿Q正傳》短篇小說集,艾德林主編并作序(莫斯科,1959年)?!?a href="#new-notef11" id="new-note11">[11]
這十項中影響最大的魯迅作品集當屬于1954—1956年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由波茲德涅耶娃、科洛科洛夫、西蒙諾夫、費德林編選的四卷本《魯迅文集》,四卷本文集收入了1945年文集的全部譯文,同時補充進了魯迅全部小說與散文作品、大部分雜文和信件。魯迅當年為瓦西里耶夫的《阿Q正傳》作品集俄譯本撰寫的《著作者自敘傳略》也收入其中。該文集發行量為30000冊。翻譯陣容比起1945年明顯壯大,除了既有的翻譯大家,參與四卷本文集翻譯一批譯壇新杰,如彼得羅夫、帕納秀克、馬努欣、揚申娜、羅加喬夫、華克生和菲什曼等等。該文集對后世影響很大,以至于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出版的一批魯迅文集大都采用該文集所收的文本。步入60年代,兩國關系遇冷,蘇聯的魯迅翻譯與出版陷入茫然,除了1964年出版的內含波茲德涅耶娃新譯的《理水》《非攻》《奔月》3篇小說的《魯迅諷刺故事集》,《外國文學》和《星》雜志偶有魯迅作品譯作出現,新的魯迅譯作已經很少看到。
不難看出,蘇聯出版魯迅作品的高潮聚現于20世紀50年代直至60年代中期,這期間幾乎啟動了蘇聯各地的出版社,波及各層次讀者群。這種魯迅普及或研究的盛世理當為蘇中蜜月關系使然,“魯迅”在這一時期的蘇聯真正是處于“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時期。不僅僅翻譯出版,這個時期蘇聯的魯迅研究也同樣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具體體現為,一批副博士學位論文通過答辯,由此生成一大批富含思想與學術價值的專著,不僅在蘇聯國內大發行量出版,而且有的專著被翻譯成世界許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發行;不僅對國內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也為世界漢學領域所矚目,應驗了熱洛霍夫采夫的話:“一個中國作家在蘇聯具有這樣的知名度和普及性,這在美國是不可設想的”[12]。繼30年代末費德林的副博士論文《論魯迅的創作》成功答辯并生成專著出版(1939)后,50年代始至60年下半期,直至70年代初,蘇聯的魯迅研究全面開花,首先是多部魯迅研究的研究專論和專著的出現,如1956年波茲德涅耶娃完成了題為《魯迅的創作歷程》的副博士論文答辯,并在此基礎上生發出了兩部學術專著,分別為《魯迅》(1957)和《魯迅:生平與創作》(1959),前一本被納入青年近衛軍出版社的“名人傳記”叢書系列,后一部專著出版后還被譯成了日文和中文出版發行。1956年索羅金以《魯迅創作道路的開始和小說集〈吶喊〉》作為副博士論文題目通過答辯,并于1958年出版了學術專著《魯迅世界觀的形成(早期政論作品和小說集〈吶喊〉)》。此外還有彼得羅夫的《魯迅·生平與創作概論》(1960)和謝曼諾夫的《魯迅和他的前驅》(1967)。上述專著的作者都是魯迅小說、雜文、信件的權威譯者,嚴肅的翻譯工作要求他們深入了解該作家的創作與心理狀態、其特有的藝術風格和手法。蘇聯學者在翻譯和研究中也都參考了當時中國學術界和文學界對魯迅的評價與看法。在分析魯迅的創作遺產、他的思想和審美立場演變的過程中,蘇聯的研究者無一不兼顧中國社會的變遷、意識形態的斗爭、革命運動的發展等等。雖然他們比較重視探討魯迅創作的思想內容,但從不忽視研究對象是文學作品,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總會涉及其創作藝術。其次,這一時期,費德林、艾德林、索羅金和波茲德涅耶娃等人寫的中國文學史著作中,均設立魯迅專章,對其創作予以論述,[13]豐富了這一時期的魯迅教學與研究。再有,這時期以波茲德涅耶娃為代表的50年代初期魯迅研究者,促成了研究方法的初步定型,基本采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文藝批評理論展開,研究重點多在小說的思想價值、社會意義的探討,但針對魯迅作品藝術特色分析涉獵較少,研究不夠深入。到60年代下半期,蘇聯的魯迅研究逐步展開,研究方法呈現多樣化,廣泛使用社會學分析、歷史比較研究、影響研究、平行研究、敘事學理論等方法,出現了較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專門著作。這時候的學術論文也如雨后春筍不斷出現,最著名的要數彼得羅夫的多篇論文和作品集序,和此后的論文匯集在一起,幾乎獨占了魯迅研究的一切主流學術話語。
從大氣候看,1956—1966年期間,中蘇兩國每年都簽訂正式的文化合作協定,制定詳細的年度執行計劃,其中包括文學作品的翻譯出版等內容。魯迅作為左翼作家代表,其作品更是得到最大關注,部分作品單次發行就達十萬冊以上。這時候的蘇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有力地促進了魯迅研究的健康發展,使得俄羅斯的俄羅斯魯迅研究及至漢學研究呈現出“大”“專”“全”“強”等基本特征,保證了學術研究機構的設置完備、實力雄厚,高端、專業的學術研究隊伍人才濟濟,在國家實力的保障下,學者可以一生堅持對魯迅作品的研究。也正是得益于國家支持,魯迅作品的計劃性的出版與發行,其規模為其他國家所難以企及,同時也培養出了一批世界級的魯迅研究家。蘇聯時期的漢學家人數眾多,分布廣泛,任職于蘇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和莫斯科亞非學院等專業學術機構。在研究機構中漢學家可以專業分工,各司其職,針對魯迅藝術世界的方方面面進行深入研究。由于大多數研究者任職于研究所和高校,一批學者把魯迅研究作為大學中文專業必修課程,或是副博士學術論文的選題,絕大部分副博士學術論文多以專著形式問世,催生出專著出版一度繁榮的局面。而且蘇聯幾次為魯迅生辰忌日舉辦活動,一批批紀念文章應運而生,促成了魯迅研究的繁盛景象。再有,大量的漢學東方學專業學術研討會更為魯迅研究提供了學術平臺,以會議文集形式發表了大量的學術論文。
60—70年代的蘇聯魯迅研究成果大于魯迅翻譯成果。謝曼諾夫當為這一時期蘇聯魯迅研究新銳,除了大量的魯迅研究的學術論文產出,1967年問世的,以博士論文為基礎生成的專著《魯迅和他的前驅》,更使他成為當時蘇聯魯迅研究的翹楚,備受國內外學者贊賞。
據羅季奧諾夫考證,1971年,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由費德林主編的《魯迅中短篇小說卷》,并被列入《世界文學叢書》系列。要知道,在當時,只有被公認為世界文學經典的文豪才有資格入選這部叢書,而魯迅是中國20世紀文人中唯一享受此殊榮的中國現當代作家。該卷收錄了魯迅《吶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編》4個文集的全部作品,另有早期小說《懷舊》,很多小說啟用了新的譯本,如取代波茲德涅耶娃、科洛科洛夫、帕納秀克對《彷徨》和《故事新編》的譯作的是加托夫、謝曼諾夫、索羅金、索羅金娜、蘇霍魯科夫的新譯本。新舊譯文的藝術價值在伯仲之間,因此本次更新原因更多取決于編選者的愛好和旨趣,而不具有太多的剛性的學術需求,但卻更迎合了對魯迅素有感情的蘇聯普眾讀者的口味。1972年該文集得以再版。在羅季奧諾夫看來,新譯作基本上結束了蘇俄對魯迅作品的翻譯時代,此后幾乎再沒出現新譯。
1980年代出版的魯迅作品版本都是根據《世界文學叢書》所收譯文編選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1981年本《魯迅選集》的存在,該選集由霍赫洛娃選編,精彩處在于書中艾德林的序文和彼得羅夫所做的注釋,深受蘇聯讀者歡迎,概述發行7.5萬冊,很快就銷售一空。另外,1986年莫斯科兒童讀物出版社出版的艾德林編選的《阿Q正傳》的影響力同樣不可小覷,編選者艾德林寫下的序言對《阿Q正傳》作了全面系統而又不乏新意的評析。1989年,同樣是艾德林主編的《魯迅選集》在莫斯科國家文藝出版社出版,依舊是艾德林作序,彼得羅夫作注,一如既往地廣受好評,被稱為俄譯魯迅著作的壓軸之作。而2000年俄羅斯境內出版的魯迅作品《故鄉》,作為《中國20世紀詩歌小說集》其中一篇,并不是新的譯作,也不是蘇霍魯科夫1971年的譯文,而是波茲德涅耶娃早在1945年的譯作舊本。
回眸蘇聯的魯迅譯介,自1929年,從瓦西里耶夫翻譯出版魯迅小說集《阿Q正傳》至今,在俄蘇至少有407篇魯迅的作品和文章被譯成俄文(其中175篇是信件)。在中國20世紀作家當中,魯迅是第一個有俄文單行本文集出版的人,自1929年至今有20本魯迅作品選集問世,其總發行量達到1463225冊(相比較,蘇俄的老舍文選一共有22本,其發行量約為1014700冊。張天翼文選有11本,其發行量為862000冊。茅盾文選有13本,其發行量為680600冊。巴金文選有7本,其發行量為 555000冊。郭沫若文選有11本,其發行量約為460000冊。葉圣陶文選有3本,其發行量為210000冊)。
魯迅的很多作品都有多種俄譯版本。據統計,有29篇魯迅的作品具有兩種及兩種以上的譯文。例如:《阿Q正傳》和《祝福》2篇有5個譯本;《故鄉》《奔月》2篇有4個譯本;《自敘傳略》《黎水》《鑄劍》《補天》《非攻》《一件小事》《社戲》《孔乙己》8篇均有3個譯本;《起死》《采薇》《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狗的駁詰》《孤獨者》《兄弟》《長明燈》《肥皂》《示眾》《高老夫子》《幸福的家庭》《端午節》《風波》《明天》《頭發的故事》《藥》《白光》17篇有兩個譯本。對于同一譯者,往往還存在著好幾個譯本,比如,波茲德涅耶娃不但對自己的譯作做過修改,甚至還重新翻譯。這位學者在1941年和1945年發表的《故鄉》譯作就是各自獨立的,沒有任何繼承關系。
在400多部魯迅俄譯作品中,42部出版過5次及以上,包括《吶喊》《彷徨》《故事新編》集所有的小說,《野草》集的9篇散文,《且介亭》集的一篇散文和魯迅自傳。不完全統計,下列15篇小說具有10個及以上的版本。如:《阿Q正傳》《吶喊》出版21次,翻譯5次;《故鄉》《吶喊》出版20次,翻譯4次;《孔乙己》《吶喊》出版19次,翻譯3次;《一件小事》《吶喊》出版18次,翻譯3次;《明天》《吶喊》出版16次,翻譯2次;《在酒樓上》《彷徨》出版16次,翻譯1次;《祝?!贰夺葆濉烦霭?4次,翻譯5次;《社戲》《吶喊》出版12次,翻譯3次;《風箏》《野草》出版12次,翻譯1次;《風波》《吶喊》出版11次,翻譯2次;《立論》《野草》出版11次,翻譯1次;《藥》《吶喊》出版10次,翻譯2次;《幸福的家庭》《彷徨》出版10次,翻譯2次;《狗的駁詰》《野草》出版10次,翻譯2次;《秋夜》《野草》出版10次,翻譯1次。
各時期魯迅作品俄文單行本發行量詳覽[14]

據羅季奧諾夫的資料,俄羅斯出版較多最受歡迎的魯迅作品中,有8篇出自《吶喊》,3篇出自《彷徨》,4篇出自《野草》。不難看出,魯迅創作中最引人入勝的莫過于突出反映中國人內心世界和中國社會的小說。魯迅雜文雖然大部分被譯成了俄文,但是再版很少,主要原因是由于蘇聯讀者大多并不了解中國20世紀20、30年代的文學和政治論戰,所以只有漢學家對它們有興趣。
蘇聯時期魯迅作品譯作創作及俄文單行本的發行量在蘇聯的出版進程大體上與翻譯活躍時期是一致的,也具有同樣的歷史背景。見表如下:
各時期魯迅作品單行本出版情況概覽[15]

上述統計只涉及魯迅作品俄文單行本,不包括蘇聯和俄羅斯出版的大量中國20世紀文學集體文集所收入的魯迅創作。不過,正如羅季奧諾夫所說,后者的出版趨勢與前者是一樣的。
盡管蘇聯的魯迅研究有著持久的發展,但我們也不能不看見蘇中關系遇冷后,魯迅譯介情況也急轉直下,出版量也急劇下降。不過,與當時的政治形勢正相反,魯迅創作被納入到1971年的《世界文學叢書》系列而公開出版,一定程度上掩蓋了當時陷于低谷的兩國文學交流窘狀。80年代中蘇關系恢復正常,固然讓中蘇文化交流生機再現,但是規模、氣勢、數量與質量遠不能與50年代作比,盡管魯迅許多單個作品被收入各種文集,但其整體出版規模再也沒有恢復到50年代那樣的陣容。蘇聯解體以后,俄羅斯20年間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出版過魯迅著作的單行本,不僅體現出俄羅斯研究界譯介目標的轉移,同時也是既往部分研究強化對魯迅意識形態研究使得讀者興趣衰落的體現。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天馬行空于市場經濟的是大眾文學、西方的偵探文學、色情與暴力文學,國內的嚴肅文學作品都被擠向了邊緣,中國現代文學則更被現下人置之腦后。正如羅季奧諾夫所說,絕大部分年輕的俄羅斯讀者甚至沒聽說過魯迅等中國現代作家的名字。但并不能就此就說魯迅翻譯與研究的價值已經成了昨日黃花,不再值得一提,相反,用羅季奧諾夫的話說,“魯迅創作對俄羅斯當代讀者依然保有高度的思想和藝術價值,其蘇聯時期的譯文絕大部分也仍然不朽”。[16]
[1] 佘曉琳:《魯迅小說俄譯研究述略》,《俄羅斯文藝》2016年第1期,第46頁。
[2] 同上。
[3] 《京報副刊》,北京,1925年6月。
[4] Васильев Б.Предисловие к кн.?Подлинная истории А-Кея? под редакцией Б.А.Васильева.Л.,Прибой.1929.С.5.
[5] Лу Синь.Правдивая история А-Кея.Л.: Прибой, 1929.С.5.
[6] Там же.С.6.
[7] Кессель М.Лу Синь.1881—1936.Изд-во АН СССР, 1938.[рецензия] // Иностра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38, № 7. C.195.
[8] Там же.
[9] Позднеева Л.Д.Лу Синь.Жизн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59.С.101.
[10] Меньшиков Л.Н.Предисловие // Сутра ста притч.М.: Наука, 1986.С.45.
[11] СорокинВ.Ф.Формирование мировоззрения Лу Синя (Ранняя публицистика и сборник ?Клич?).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58.С.108.
[12] Там же. С.132.
[13] Петров В.В.Лу Синь: очерк жизни и творчества.М.: Гослитиздат, 1960.С.103.
[14] 此表由羅季奧諾夫提供:31 июля 2015, 22:16,與筆者通信的電子郵件。
[15] 《時代》1941年第14期,第7—8頁。
[16] 第124—1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