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維錄: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
- 湯一介研究會《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編委會
- 4288字
- 2020-09-27 16:04:13
赤忱的北大情結,博大的華夏情懷
——深切緬懷湯一介先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光如水流日夜,情懷若火過春秋。寒來暑往,當秋風再起時,湯一介先生離開我們已兩年了。湯一介研究會為了表達對湯先生的哀思,計劃編輯出版一本紀念湯先生的文集,發來約稿函,約寫一篇紀念文章。多日來思緒萬千,感慨良多,一時不知從何寫起好。在我和湯先生的多年交往接觸中,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是他的深厚赤忱的北大情結,一個是他的博大無私的民族情懷。
他的北大情結與他的家世和他的經歷緊密相連。湯先生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湯用彤是久負盛名的國學大師,1937年出任北大哲學系教授,后歷任哲學系主任和文學院院長,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主席,1951年后一直擔任北京大學副校長,湯一介先生隨父母住在燕南園58號,與馮友蘭先生所住的57號毗鄰。湯用彤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國哲學史和中國佛教史的研究,其著作《魏晉玄學論稿》和《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至今仍然是研究魏晉玄學與佛學必讀的經典著作。湯一介先生從小深受父親的影響和熏陶,對傳統文化接觸很早,并且有著比較濃厚的興趣和相當深入的思考;1947年考入北大哲學系,后留校任教,從此一生與燕園、與哲學、與國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在北大中文系讀書時沒有聽過湯先生的課,但他的夫人樂黛云老師給我們講過課。20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擔任中文系副主任時,曾經為研究生招生的事情去過樂老師家,當然也就認識湯先生了。而且那個時候他們住在朗潤園,我住未名湖北岸的全齋,常常在未名湖邊碰到他們結伴散步。正如湯先生在《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一文中深情描述的那樣:“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卻總有俗事纏身!現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每次見到時,我都趕忙下自行車問候,樂老師總是爽朗大笑,說話聲音很高,那一串串歡聲笑語在未名湖上空蕩漾開去,仿佛在水面也激起了層層漣漪;而湯先生總是輕輕頷首,默默微笑,語言很少,聲音很輕,儒雅而又溫和,親切更有氣度。1998年我受命擔任北大社科部部長,負責文科老師們的科研工作,包括科研項目的申報和結項,科研成果的統計和評獎,科研機構的設立和管理,等等。我和湯先生、樂老師的交往就漸漸多了起來,我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帶著社科部成員、有時候陪著學校領導,登湯先生的門,或者節日問候,或者請教問題、商量工作,或者約請出席某一個會議等。特別是在湯先生醞釀策劃、籌備《儒藏》工程,以及工程進展中遇到的若干問題(諸如經費問題、人員問題、出版問題、校外專家的合作問題等)的日子里,我更曾經多次陪同學校主要領導和主管領導登門看望湯先生,了解和解決一些實際問題。關注《儒藏》工程,是我這個文科科研管理的負責人職責所在,因此我總是盡己所能,竭盡綿力,做一些實事,為湯先生分擔重擔之萬一。
若干年前,湯一介先生一再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國有《佛藏》《道藏》,而沒有《儒藏》。在中國歷史上,曾多次把佛教經典及其注疏等文獻編輯為《佛藏》,也多次把道教經典文獻編輯為《道藏》,而我國傳統的思想文化歷來號稱“儒”“釋”“道”三分天下,而始終沒有把儒家思想文化的典籍文獻集大成地編輯為一個體系,這不僅與儒家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主流地位極不相稱,更不能滿足傳統文化的整理與研究的日益廣泛深入的需求,以及我們華夏民族偉大復興事業的需求。有鑒于此,湯先生不顧年逾古稀的高齡,主動請纓,利用他的學術威望、人格魅力和學術見識、組織能力,決定在北大的統一領導之下,整合文科院系的力量,聯合全國高校和有關學術機構,包括中國周邊一些受儒家文化影響深遠的國家的科研力量,開展“《儒藏》工程”建設。這是一項規模宏大的文化工程,湯先生堅持認為,這項工程必須由北京大學牽頭,非我北大莫屬,除我北大不能;必須全力以赴做好,為我北大爭光!“事不避難,義不逃責”。這是湯先生的祖父湯霖對他父親湯用彤說的話,后來父親湯用彤也同樣用這句話教育過湯一介先生。事關北大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的光榮使命,事關民族文化復興的百年大計,湯先生不逃責,勇挑重擔,不避難,迎難而上,掌起大舵,揚起風帆,開啟了中國文化史上一次偉大的遠航!
2002年11月8日,冒著初冬的寒風,在靜園一院一樓會議室召開了關于“《儒藏》工程”的第一次籌備會議。出席會議的有張岱年、季羨林、湯一介、吳志攀、李玉、陳來、李中華、張玉范、豐子義、我和社科部耿琴、王周誼等。會議就《儒藏》工程的意義、設想、班子(當時擬成立“編纂指導委員會”“編纂執行委員會”“編纂辦公室”)、經費、總體規劃(當時計劃從2004年起開始編纂,爭取2012年完成)等,進行了深入研討。很快,由“北京大學《儒藏》編纂籌備小組”拿出了《編纂方案(草案)》,湯先生任工程首席專家、總編纂。從2003年正式開始,一直到湯先生2014年9月去世,首尾共計十二年。十二個春秋交替,十二次寒來暑往,湯先生披肝瀝膽,嘔心瀝血,2014年終于出版問世了《儒藏》“精華編”100冊(最終出齊的精華編預計共339冊)。煌煌100冊,其中含有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域外(日本、越南)文獻,這是《儒藏》最大的特點;其字里行間、冊冊卷卷,都凝聚著湯先生對母校北京大學的摯愛深情,對弘揚華夏民族燦爛文化而鞠躬盡瘁的博大情懷!可以說,這個宏大的工程,是湯一介先生頑強地以生命的力量來推動的——湯一介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中華民族這一高聳入云的偉大的文化豐碑上!
我和湯先生另外一個方面的交往,就是我擔任學報主編以后。2004年北大領導讓我以社科部部長的身份,兼任《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主編。我擔任主編后,首先將原來由郭老題寫的刊名《北京大學學報》,換成集蔡元培先生手跡,意在傳承老校長締造的北大精神和學術傳統,將北大學報辦出北大氣象來。當時學報界有一股所謂“開門辦刊”的風氣,說是不要把學報辦成自己學校的自留地,其意就是要求少發自己學校老師的稿子。我則反其意而行之——我說開門辦刊是沒有問題的,但我的觀點是:學術質量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他國內國外、校內校外,只要是好論文,一律優先刊用。北大是我國人文社會科學的重鎮,北大學報不發北大老師的文章,豈不是腦子進水了嗎?沒有北大老師論文的北大學報,如何能體現出北大學術水平呢?!我讓編輯部同仁首先開發北大優質資源,把北大一流教授的一流文章爭取到北大學報上來發表。我自己率先示范,登門或者打電話、發郵件給我們北大文科院系高水平的老師,懇求他們賜稿,其中就包括湯先生和樂老師。那幾年,差不多每一年他們夫婦都將自己寫的好文章,首先給我們學報發表。2005年,我們北大學報創刊50周年,在“創刊50周年專號”上,發表了湯一介先生的《在中歐文化交流中創建中國哲學》一文,湯先生指出:“中國哲學要對世界哲學做出貢獻,必須在立足中國自身的傳統的基礎上,又要充分吸收和借鑒當前西方哲學的新成果來影響世界的哲學界,使‘中國哲學’具有世界性的重大意義。中國哲學中的特殊的名詞概念也不必套用西方哲學的名詞概念,可以采用音譯加注釋的辦法,這樣才能真正保持中國哲學的豐富性及其特點。”2008年第2期北大學報上,我們發表了湯一介先生的《論“情景合一”》一文,湯先生認為:“‘情景合一’實與‘天人合一’思想有密切關聯。‘情景合一’要求人們以其思想感情再現天地造化之功,如莊子所說:‘圣人者,原天地之大美。’人們的思想情感如欲再現天地造化之功,必以‘天’與‘人’為一體而可能。”2009年第4期北大學報上,我們發表了湯一介先生的《“孝”作為家庭倫理的意義》一文,湯先生認為:“‘孝’的本質屬性是‘仁愛’”;“‘仁愛’對于人類社會是具有‘普遍價值’的意義。”“‘孝’的核心理念‘親親’(愛自己的親人)作為家庭倫理,也具有某種‘普遍價值’的意義,由‘親親’而‘仁民’而‘愛物’這一‘孝’的過程的社會意義應為我們所重視。”湯先生將儒家“孝”的理念,論述和擴展到當今建設“和諧家庭”乃至“和諧社會”上,顯得十分自然、和諧而又非常深刻,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2010年第4期,我們以“本刊特稿”的特殊欄目,在首篇發表了湯先生的《儒家與經典詮釋》一文;2012年第3期,我們又以“本刊特稿”的形式,在首篇發表了湯先生的《論儒家的“禮法合治”》一文。特別難忘的是,2013年底到2014年初,湯先生已經生病住院,但還是為我們撰寫了《略論儒家的“以人為本,道行天下”》一文,我們再一次以“本刊特稿”的形式,在2014年的第1期首篇上發表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年的9月9號,湯先生溘然長逝,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的時候,我們正在討論統編第六期的稿子,悲痛中我們決定,在手頭正在編輯的這一年最后一期學報上,調整一下、騰出一些篇幅,特例開設《深切緬懷湯一介先生》的專欄。在學報上開設一個特殊欄目,是比較重大的事情,一般情況下是很難的;但我們認為:以湯先生道德文章,人格魅力,學術成就,特別是對我們北京大學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和我們華夏民族新時期的文化建設,所作出的杰出貢獻,他完全有資格承受這個欄目——受之無愧!學報出版后,印證了我們的想法和做法是對的,得到了領導和讀者們的廣泛認可和稱贊。
我親自為這個欄目撰寫了按語,現敬錄如下,作為本文的收結。
主編敬語:湯一介先生今年9月9日不幸逝世,我們十分悲痛!多年來,湯先生為我們《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撰寫了多篇高質量的學術論文。今年,我們北大學報第一期在首欄“本刊特稿”中,發表了湯先生題為《略論儒家的“以人為本,道行天下”》一文,這也許是湯先生在世時正式發表的最后一篇學術論文。在論文的結尾處,湯先生滿懷感情地寫道:“也許人類社會不過是一場悲喜劇,在某些歷史枝節問題上可能以喜劇的形式出現,但人類最后在宇宙中消失的時候,它將可能以大悲劇的形式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人活著時,作為儒者則必須抱有理想。……對于理想,我們也許常常抱著‘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態度。我想,張載的《西銘》頭兩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說得對,人必須有理想,把‘人’看作‘人’,‘以人為本’這是真正儒者可貴的精神;《西銘》最后兩句‘存,吾順世;沒,吾寧也’,說得也很對。人的一生必須對社會盡倫盡職,追求‘道行天下’,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可以問心無愧于天地神明。”——湯先生正是這樣一位問心無愧于天地神明的我們可敬的好親人,正是這樣一位問心無愧于天地神明的我們北大的好老師,正是這樣一位問心無愧于天地神明的我們中華的好兒女!
深切緬懷湯一介先生!
2016年7月16日初稿、8月28號改定于北大燕園東南角最高樓
(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