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維錄: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
- 湯一介研究會《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編委會
- 5952字
- 2020-09-27 16:04:09
記湯一介先生感性的一面
2015年3月27日與28日兩天,北京的三智道商學院邀請我為“世界史哲高級研究班”講“基督教思想概要”和“基督教倫理與儒家倫理比較”。講完課之后,我就到北大朗潤園去拜訪湯一介夫人樂黛云先生。她當時告訴我說,2017年9月9日湯一介先生逝世3周年的時候會出版一本文集來紀念他,也請我寫一篇文章,我當時也就立即答應了。
1978年“改革開放”后不久,中國學術界就興起了一股文化熱。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新加坡也開始通過當時的“東亞哲學研究所”與中國的重點大學和學術界,包括中國文化書院,有接觸和交流。當時我就被湯一介先生那個寬大的心胸和視野吸引住了:“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也讓世界文化走向中國。”這就與中國和海外那些心胸狹窄、視野短淺的“國粹論”者很不相同了。大約三十年以后,湯先生的偉大心愿仍舊一樣。在2013年12月21日“湯一介先生學術思想研討會暨《矚望新軸心時代》發布會”的講話中,湯先生所關懷的是,在新軸心時代“中國文明到底能不能對人類做出巨大的貢獻”?他認為只有“大家能夠有廣闊的眼光來關注中國,關注世界,我們的將來才真正有希望”。湯先生多年的好友楊辛教授也提到這點:“在風風雨雨的漫長人生旅途中,湯先生一直執著他的追求,保持著一顆不屈的靈魂。他無比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中國的文化,同時他又胸懷世界,對民族,對人類有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一種撼動宇宙的大愛!”(《湯一介學記》序,1頁)。
1987年初秋,中國孔子基金會與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在孔子的老家——山東省的曲阜聯合舉辦“第一屆國際儒學大會”。中國方面是由當時的國務委員谷牧先生為首。領導新加坡的,則是當時的副總理,后來擔任總統的王鼎昌先生以及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的所長吳德耀教授。我有幸受邀為新加坡的成員。那是全球華人以及少數外國文、史、哲精英云集的一次大盛會。
對我個人來說,參與那次在曲阜的盛會最大的意義和收獲,應該是與幾位北大哲學系資深的老師們在會中的認識和交流,包括當時任系主任的朱德生教授。1987年底朱教授正式來函邀請我于1988年3至6月到北大教“基督教思想史”。我可能是第一位或是最早的一位海外華人學者到北大講基督教神學的。湯一介先生就是當時支持我去北大教課的其中一位資深學者。我要再次深表感激。
2013年11月21日我到北大的“朗潤園”13號樓去拜訪湯一介先生和夫人樂黛云先生。當時湯先生就親自邀請我在2014年10月中旬,分別為北大“第十七屆蔡元培和第十八屆湯用彤學術講座”各講一堂。已故湯用彤教授(1893—1964)是湯一介先生的父親,早年曾經留學哈佛大學。他的學術領域包括中國佛教、魏晉玄學、印度和西方哲學等,歷任南開、中央、西南聯大、北京大學等教授,并曾任北大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北大校務委員會主任及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蔡元培教授(1868—1940)也許就不必再加以介紹了。因為他是北大有史以來最為人所知的校長。也正因為上述的講座是為了紀念兩位中國“泰斗級”的教育思想家和學者而開設的,那兩個講座也就成了北大“重點”的學術活動了。在過去的十多年來,受邀主講的學者包括著名的季羨林先生(1911—2009)、饒宗頤先生、柳存仁先生(1917—2009)、杜維明、劉述先、王賡武等教授。我看了這個名單以后,就更加覺得自己的學養不是屬于那么高的等級的。于是就嘗試謝絕湯先生的邀請。但最終還是盛情難卻,認為“恭敬不如從命”了。
2014年9月11日早上,當我在新加坡的家中閱讀《聯合早報》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段首先叫我非常驚訝,然后立即令我感到悲痛的新聞報道:“北大國學泰斗湯一介教授逝世。”原來湯先生是在9月9日晚上9時在北京逝世的,享年87歲。這就意味著親自邀請我負責上述兩個重要講座的湯先生,不會在一個月之后“出席”我在北大的“第十七屆蔡元培和第十八屆湯用彤學術講座”了。是的,那也就只相差32天而已。這對北大的師生,主辦單位以及我個人,都是莫大的遺憾。我當天早上見報后,就立即打電話向湯夫人樂黛云先生表示慰問。從簡短的電話交談中,我不難感受到湯夫人當時的悲傷。但我也同時非常敬佩她的勇氣和鎮定。她和湯先生畢竟是從那些非常艱苦的年日,包括“文革”,走過來,或更正確地說,“走出來”的。
內人和我在2014年10月11、12日的講座前提早兩天抵達北京。10月11日,樂黛云先生還邀請了兩位北大的老朋友與我和內人,在北大的博雅酒店用午餐。用午餐的時候,樂先生還送給我們一本名為《燕南園往事》的新書。它是由湯、樂兩位先生以及他們的兒子湯雙和女兒湯丹四人共著的。可是,親筆簽名的卻只有三位。家人就只能把已故湯先生的印章蓋上,來代替他的簽名了。當湯夫人樂先生把書交給我的時候,還特別翻到簽名的那一頁,然后輕輕但滿懷感嘆地對我說,“湯先生已來不及簽名了……”也正因為那樣,我將會更加珍惜《燕南園往事》這本書。
2014年10月11日晚上7時,當我在北大的第二教學樓作第一個講座的時候,湯先生真的“缺席”了,永遠的缺席了……可是,令當晚全場的聽眾特別驚訝和高興以及我個人深感欣慰和鼓舞的,是湯夫人樂黛云先生,在幾位與她有深交的晚輩的鼓勵和支持下出席了講座。因此,當她被主席邀請上臺作簡短致辭的時候,全場立即掌聲四起。令在座聽眾感到非常敬佩和感動的,不僅是樂黛云先生那簡短但精辟的致辭內容,也是她當時壓制著自己的悲情所展現的莊重、鎮定和克制。對在座的聽眾,特別是年輕的北大子弟來說,那樣的感受和“學習”也許還比我當晚的講座內容更意義深長。我當晚講的題目是:《二十年后再評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
我最近在新加坡看了2015年出版的《湯一介學記》之后就有一個感想:有關湯先生的事,該寫的大概都寫了,我還有什么可以寫的呢?有關湯先生的學術成就,有資格和條件寫的人太多了,肯定輪不到我。后來我再看湯先生、樂先生和他們的女兒湯丹與兒子湯雙共同寫的《燕南園往事》,忽然得到一點靈感,覺得應該寫湯一介先生“感性的一面”。我認識湯先生整整30年,以往所看和所聽的,幾乎全是湯先生比較學術性的論著和演講。這次細讀《燕南園往事》的時候,才非常驚喜地發現湯先生的“另一面”,充滿著人情味,親情,溫馨,甚至是浪漫和抒情的一面。令我同樣深感欣慰的是,經歷了“文革”的洗禮和多次的“思想改造”,這些人情味,親情,溫馨,浪漫和抒情的自然流露仍舊被保存了下來,仍舊在見證著人性那善良的一面。
1958年2月,在新婚當晚就曾經公開跟“資產階級”的湯家“劃清界限”的樂黛云,竟然被打成“右派”。“原因”是,北大校方認為當時校內的反右還“不夠徹底”,必須要抓“漏網”的右派分子。那時樂黛云是北大共產黨教師支部的書記,竟然被扣上了“極右派”的帽子!
樂黛云結果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立即下鄉接受監督勞動,每月生活費十六元”。(《燕南園往事》,68頁)那時湯一介和樂黛云的唯一兒子湯雙剛滿月(女兒湯丹于1957年出生)。祖父湯用彤老先生當時就為媳婦樂黛云向當局請求緩期去接受勞改。結果獲得批準留下來給剛滿月的兒子多喂8個月的奶。8個月緩期一到,她就必須立即離家去接受勞改。她對1958年8月底當天離家的回憶叫人心酸:“記得離家時,湯一介還在黃村搞‘大躍進’,未能見到一面。乘兒子熟睡,我踽踽獨行,從后門離家而去。一回頭,看見湯(用彤)老先生隔著玻璃門,向我揮了揮手。”(68頁)
事隔半個世紀之后,樂黛云先生的丈夫湯一介先生對上述那件“燕南園往事”這樣回憶道,“一九五八年春,我已經和哲學系的同學一起到北京南郊大興縣去勞動了。我們下鄉去勞動叫‘勞動鍛煉’,不像‘右派’下鄉叫‘勞動改造’。八月底,一天晚上我從大興縣溜回家,想看看樂黛云和我們剛剛八個月的兒子湯雙,但到家后,才知道樂黛云于前一天已從燕南園被發配到農村勞動改造去了。一天也沒多,剛滿八個月就讓樂黛云下鄉去了。我看著我那睡在小床上的兒子,我把他抱起來在房子里來來回回地走,滿眼含著淚水。人呀,為什么這樣殘酷!”(168頁)我所認識的湯一介先生,原是一位“流血不流淚”的好漢子。他當時抱著八個月的兒子“滿眼含著淚水”的悲情,以及“人呀,為什么這樣殘酷”的吶喊,是很不尋常的。我認為他當時的悲情和憤慨并非只是“個體”的,也是“集體”的。
在《燕南園往事》,“尋找溪水的源頭”那一篇,湯先生寫道:
經歷了十余年緊張的階級斗爭,我們仍然熱愛大自然,沒有放棄追求寧靜的田園生活。一九六二年,嚴酷的斗爭似乎有點緩和,“大躍進”的狂熱已經過去,全國人民似乎松了一口氣。我們的家庭生活也輕松了許多……于是,我們在這年春夏之交,常常帶孩子們去香山或臥佛寺等地郊游……喝完茶,我們就從溪水的左岸往上走一,路都要踏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前行。兩個孩子脫了鞋襪走在慢慢流著的溪水里,又笑又叫,十分快樂,也讓我和樂黛云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快樂,而過去發生過的苦惱也都隨之煙消云散。我們只想親近大自然,像陶淵明所說的那樣“縱浪大化中”,才能得到的精神享受……我們終于來到櫻桃溝……記得多少年后,我去武夷山時,不禁想起櫻桃溝的情景櫻桃溝的……“水窮處”和“云起時”。世事變化無窮,前世的景象消失了,又會有新的景象產生!是禍是福,無從測知!我們數十年的經歷何嘗不正是如此?……溪水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們發現原來溪水是周圍山上的細流匯成的。這就是說溪水已斷而又未斷,溪水盡頭已不是溪水,但溪水之水仍是溪水之水……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還是虛擬的世界?到底溪水有無盡頭,就像宇宙有無盡頭一樣。這又是一個哲學問題。(97-104頁)
湯先生在《燕南園往事》共寫了9篇文章。我特別被“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這篇短文深深的感動,一方面也是因為一年四季都是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北大“未名湖”也是我最熟悉的一個地方。我愛上了這個“未名”的“湖”已整整30年了!這是湯老先生滿懷感慨的回憶:
在北京大學燕園,我們常常看到,黃昏時分,有兩位老人繞著未名湖漫步同行。他們繞著這個“有名”的湖不知有多少圈了,還會再繞著同行,也許十年,也許更長的時間。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他們繞著這個湖一圈又一圈,從青年到中年,又從中年到老年。這湖,這湖邊的花樹,湖邊的石頭,湖邊的靠背椅,湖邊樹叢中的鳥,一一都引起他們的回憶……春天,他們找尋湖邊的二月蘭;秋天,他們欣賞湖岸不知名的黃花。他們繞湖同行,常常也會觸景生情……他們還常共同詠味《桃花扇》中一曲《哀江南》所寫的“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他們多次設計著如何改變當前忙亂的生活,但生活依然忙亂如舊;他們常說應去密云觀賞紅葉,但紅葉早已凋零,他們仍未成行。他們今天剛把《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編好,又計劃著為青年們寫一本新書,匯集自己人生經驗的肺腑之言。他們中的一位正在為順利開展的《儒藏》編纂工作不必要地憂心忡忡;另一個卻對屢經催逼,仍不能按期交出的《比較文學一百年》書稿而“處之泰然”。這出自他們不同的性格,但他們就是這樣同行了半個世紀,這是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在,也是他們的未來。
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卻總有俗事纏身!現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他們不過是兩只小鳥,始終同行在未名湖畔。
湯一介先生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與樂黛云先生結婚已經有50年或稍微長一些。他們在1952年結婚,文章也因此是在2002—2005年間完成的。它雖然是一篇散文,卻有詩詞的味道和情調,也不缺乏幽默感。內人和我今年(2016)也正好是結婚50年,讀起來也因此格外有認同感。“他們常說應去密云觀賞紅葉,但紅葉早已凋零,他們仍未成行”這一句特別動人!
“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卻總有俗事纏身!”這句表述了我們生活中的無奈,確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文章那句輕松飄逸的結語,讓人感覺到這對可愛的老人的婚姻是非常幸福美滿的:“他們不過是兩只小鳥,始終同行在未名湖畔。”當湯先生于2014年9月9日晚上9時安然離開之后,數十年同行在北大未名湖畔的那兩只小鳥如今就只剩下一只了。
過去這些年來,內人和我也曾多次“同行在未名湖畔”,雖然我們所繞的圈子并沒有湯一介先生和夫人樂黛云先生那么多……可是,內人和我所繞的,也還有學生時代新加坡老南洋大學的那個“南大湖”。南大湖邊最多的是相思樹,可說是“樹樹盡相思”,而北大“未名湖”岸邊最浪漫多姿的則是柳樹。人生旅途是短暫的,人去了之后,“南大湖”邊的相思樹,“未名湖”岸的柳樹將會依然故我……
樂黛云先生于1952年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北大中文系。她同年與湯一介教授結婚,一對恩愛夫妻共患難,同甘苦,互相支持與守望了整整62個年頭,直到湯一介先生于2014年9月9日去世為止。女兒湯丹和兒子湯雙和他們的兒女們如今都遠在美國。可幸湯先生和樂先生夫婦德高望重,在樂先生周圍現在還有不少尊師重道的子弟們間中給她關照。我覺察到當湯先生還在的時候,總是有好幾位在他身邊待他如父親的哲學系的子弟,不但是“亦師亦友”,也可說是“亦師亦父”,令我非常羨慕和感動,其中有幾位也是我在北大哲學系的好朋友。同樣難得的是,樂先生家中有一位照顧她和湯先生多年,就像是自己家人那樣的忠心陪伴和能干的助手小劉。
我曾經在湯先生生前給他拍過好幾張照,其中一張是他的“背影”。大約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下午,哲學系的幾位老師和我一起與來訪的一位海外客人用完午餐在中國文化書院的四合院交流之后,時年已經六十多歲的湯先生便從書院騎自行車回北大朗潤園的寓所。我隨即拍了一張湯先生騎著自行車的“背影”,認為那個“鏡頭”是相當有代表性的……
中國國家主席、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同志于2014年的“五四青年節”,也即是北大建校紀念日當天,在北大會見一些師生的同時,還特別去拜訪了湯一介老先生。中國媒體是這樣報道的:“5月4日,總書記來到北大人文學苑,會見了87歲的著名哲學家湯一介。總書記快步迎上去同湯教授親切握手。在湯教授研究室里,總書記同他促膝交談,贊揚他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繼承、發展、創新做出了很大貢獻。”中國國家主席、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同志竟然親自上門拜訪一位老學者,確實是很不尋常。這也清楚肯定了湯老在學術界與國家的崇高地位。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到北大去拜訪已經是87歲高齡的大師湯一介先生,也可說是一種“尊師重道”的態度和精神。《后漢書·孔僖傳》云:“臣聞明王圣主,莫不尊師貴道。”作為一位“禮儀之邦”的國家領導,習近平主席的到訪希望會給他各級的下屬樹立意義深長的風范。《隋書·高祖紀下》云:“儒學之道,訓教生人,識父子君臣之義,知尊卑長幼之序,升之于朝,任之以職,故能贊理時務,弘益風范。”習近平主席以“儒學之道”,特別上門拜訪儒學大師、國家重點學術工程《儒藏》的首席專家湯一介先生,也因此特別意義深長。
(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浙江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