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五節(jié)
《野草》:穿越絕望的行動

正如竹內好所敏銳發(fā)現(xiàn)的,魯迅在作品中“所描寫的自己可以說是過去的自己,而不是現(xiàn)在的自己”[1],就是說,其作品所表述的,大多是過去的體驗和思考,如同日本學者在《狂人日記》中探尋S會館時期魯迅內心的隱秘世界一樣,我們當然也可以在魯迅后來的“開口”中探尋他走出第二次絕望的秘密。

1924年2月,魯迅開始寫《彷徨》,9月,又開始《野草》的寫作,《彷徨》和《野草》既標志著他打破了一年的沉默,又記錄了他走出絕望的心路歷程。《彷徨》是一次夢魘式的寫作,將作者自我人生悲劇的可能性寫了下來,如《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諸篇,“夢魘模式”的存在,是絕望體驗的內心反映,也是面臨人生重大轉折時的自我總結和自我清算,通過呂緯甫的潦倒和魏連殳的死,魯迅開始向悲劇舊我告別[2],通過與子君的愛情悲劇,涓生在深深懺悔中開始尋覓“新的生路”。《野草》作為一種更為內在的寫作,是魯迅沖決其第二次絕望的過程,是一次生命的行動,可以說,正是借《野草》的寫作,魯迅走出了第二次絕望。經(jīng)過《野草》中的生命歷險,魯迅終于確證了“反抗絕望”——“絕望的抗戰(zhàn)”的人生哲學,從而解決了自我的危機。

《野草》的最后一篇《一覺》完成于1926年4月10日,《彷徨》的最后一篇《離婚》完成于1926年11月6日。1926年11月11日夜,在廈門的深夜寂靜中,魯迅將其此前時期的“雜文”合集,命名為“墳”,寫下《寫在〈墳〉后面》。在“淡淡的哀愁”中,魯迅寫下這樣的文字:

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這樣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這樣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過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愿的。[3]

……

以為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4]

……

惟愿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隴中,無非埋著曾經(jīng)活過的軀殼。待再經(jīng)若干歲月,又當化為煙埃,并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5]

淡淡哀愁中呈現(xiàn)的,是少有的幽靜與澄明,一種時過境遷的懷念,一種參透生死的達觀。

1927年4月26日,《野草》完成一年之后,時在廣州的魯迅準備將其結集出版,并寫下一篇《題辭》。他像一個重獲新生的人,發(fā)出生的歡快的吶喊: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

……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6]

經(jīng)過《野草》中生與死的歷險,魯迅終于參透了生的真諦,重回矛盾叢生的現(xiàn)實,在這生死不明的轉型時代,緊緊抓住了即使并不顯赫的當下生存。

《野草》,處在魯迅由中期到后期的關節(jié)點上,是其人生的重要分水嶺。我注意到,1923年的轉折意義,也反映在魯迅的書賬中:1923年之前,他雖然已經(jīng)購買了大量外文書籍及譯著,但在書賬中從未記錄,所記者僅限于中國古籍;從1924年開始,書賬中開始記錄外文書籍及譯著,并自此逐漸增多,成為書賬中的絕大部分,這看似瑣末的習慣變動,大概也能說明一些問題吧。正是以《野草》為界,在前段人生的意義寄托幾乎全盤落空后,魯迅開始了此后的人生,不僅開始公開站出以個人身份展開文壇的論爭,也終于在個人生活上做出決斷,南下廈門、廣州和上海,最后在現(xiàn)實政治上立場作出了抉擇。從1924年開始,隨著現(xiàn)實的出擊,魯迅雜文創(chuàng)作愈來愈多,并愈來愈迸發(fā)出屬于自己的光彩。其實,《野草·題辭》在突破絕望之后,開始宣告魯迅雜文式生存的開始,而《華蓋集·題記》則標志著其雜文意識的真正形成。經(jīng)過第二次絕望與《野草》的沖決,魯迅在日本時期的“文學自覺”和“五四”時期的“小說自覺”后,終于形成了“雜文自覺”,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文學行動——雜文。[7]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真正的魯迅,不是在第一次絕望(S會館時期)之后,而是在第二次絕望(1923年)之后,才得以誕生。

[1] 〔日〕竹內好:《魯迅》,第28頁。

[2] 《在酒樓上》與《孤獨者》的結尾都安排了敘事者“我”向悲劇主人公告別的結局。《在酒樓上》的結尾是:“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魯迅:《彷徨·在酒樓上》,《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頁。)《孤獨者》的結尾是:“敲釘?shù)穆曇粢豁懀蘼曇餐瑫r迸出來。這哭聲使我不能聽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順腳一走,不覺出了大門了。/潮濕的路及其分明,仰看太空,濃云已經(jīng)散去,掛著一輪圓月,散出冷靜的光輝。/我快步走者,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的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魯迅:《彷徨·在酒樓上》,《魯迅全集》第2卷,第107—108頁)

[3]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83頁。

[4]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85—286頁。

[5]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87頁。

[6] 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第159—160頁。

[7] 限于篇幅,此一要點只能先點到為止,下文會充分論述。

主站蜘蛛池模板: 淳化县| 奉贤区| 舞钢市| 乌苏市| 龙陵县| 榆树市| 甘孜县| 漳州市| 泰和县| 和静县| 怀化市| 永清县| 靖安县| 海晏县| 松阳县| 融水| 洞口县| SHOW| 闸北区| 鱼台县| 黔东| 三门峡市| 黄梅县| 专栏| 静海县| 平昌县| 定边县| 商南县| 祥云县| 华宁县| 环江| 开封市| 福清市| 贡觉县| 周至县| 乐业县| 佛学| 乌兰县| 芒康县| 龙州县| 上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