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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吶喊·自序》

1922年12月3日,魯迅終于編訂完《吶喊》,并作了著名的《吶喊·自序》。我們知道,這篇名文是對“吶喊”由來的一個自我總結和反省,作為魯迅第一篇真誠披露心跡的文字,對于我們了解其前期生活和思想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我所感興趣的是,魯迅給《吶喊》作序的時候,在心境上已經進入了“彷徨”時期,那么,對“吶喊”的敘述疊印了多少“彷徨”的底色?《吶喊·自序》恰恰寫于走進1923之前的最后一個月,這里面該隱含有多少走進1923年時魯迅的心態密碼?

《自序》首先從“夢”談起:

我在年青的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忘卻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由來。[1]

首段點明《吶喊》創作的“由來”,但行文極盡吞吐曲折,第一句話中的“夢”“忘卻”“并不以為可惜”之間,就經過了兩重轉折,“也曾經做過許多夢”中的“也”同樣頗有意味,“也”所指的“他者”是誰?但話題接著由“夢”突然轉到“回憶”,由“回憶”牽連到“寂寞”,由“寂寞”到“苦于不能忘卻”,中間又經歷了幾層轉折;有意思的是,經過幾次迷宮式的轉折,當最后告知“這不能忘卻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由來”時,讓人難以判斷,“這不能忘卻的”,是指這一句話中的主題語“回憶”呢,還是指前一句中的“夢”?

作者并不多加解釋,便轉入對往事的回顧。回顧頗為跳躍省凈,對以往經歷的重要片段進行了電影閃回般的交代,包括父親的病、南京求學、日本仙臺的幻燈事件、棄醫從文籌辦《新生》及其失敗后的“寂寞”和S會館的對話,這大概是魯迅第一次集中披露自己的經歷,這些在后來的《朝花夕拾》中都有更詳細的敘述。但與《朝花夕拾》平靜舒緩的單純敘述格調不同,《吶喊·自序》的回顧是在頗為復雜的敘述格調中進行的,表面上頗為平靜流暢,即使在敘及《新生》失敗后的“寂寞”時,也盡量保持頗為客觀的語調,給人一種往事如煙的超脫感,同時,在平靜的敘述背后,又彌漫著一種“蒙蒙如煙然”的悲哀,形成難以言傳的克制和張力。

在敘及《新生》的夭折后,魯迅提到了后來研究者廣為關注的“寂寞”:

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2]

由于“寂寞”的描述緊接《新生》事件之后,研究者多把后者直接看成前者的原因,而忽視了《新生》計劃失敗后魯迅尚有《域外小說集》的翻譯出版和《河南》雜志上系列長篇文言論文的發表,尤其是后者,系統地提出了青年魯迅對于如何擺脫近代危機的主張,頗為“慷慨激昂”。如果魯迅在《新生》事件后就落入“寂寞”的話,大概難有其后兩個更大的舉動吧。但是,這兩次努力的結局同樣是失敗,《域外小說集》一、二兩冊雖然出版了,結果只不過各賣出了二十本[3],深思遐矚的“立人”主張,沒有得到任何反響,最后一篇《破惡聲論》未完而終,我想,魯迅在這時,大概更能體會何謂“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因此,“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如果解釋成自《新生》事件始的一系列文學啟蒙努力失敗以后的事,會更加合理吧。

魯迅的描述說明,所謂“寂寞”“無聊”“悲哀”,首先是作為啟蒙者的魯迅對啟蒙對象的可啟蒙性的絕望,“荒原”感是其最形象的表達。但強烈的自我意識,又使他馬上轉入對自我的反省:

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4]

這就是魯迅日本時期的第一次絕望——這一絕望指向的是自身的行動能力。對自身能力的懷疑,是青年人遭遇挫折后普遍容易產生的,可能與革命時期各路英雄(包括乃師章太炎)的對比有關吧。由這一青年時期的絕望感,到后來S會館時中年人的絕望,其間經歷十年,無疑有一個逐漸加深的過程,伴隨著的是回國后對社會現狀及危機的深入洞察,這漸漸演變成魯迅長達十年的“隱默”。為了忘卻絕望帶來的“痛苦”,S會館時期的魯迅不得不扼殺產生絕望感的自我意識,沉入“國民”與“古代”中,通過“鈔古碑”等方法“麻醉”自己。錢玄同的到來打破了S會館的平靜,在他的一再追問下,魯迅終于說出了自己的“鐵屋”理論: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5]

“鐵屋”理論所表達的無非是絕望,與前文所說的“荒原”一致,不過,這一次魯迅采取了徹底放棄的姿態。然而,錢玄同隨口說出了一句其實是極普通的話: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6]

由好辯的錢玄同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卻使魯迅馬上改變了立場,并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7]

“我之確信”無疑指自己所體驗到的絕望,對絕望的“證明”來自過去的經驗,而所謂“希望”,卻指向“將來”,“過去”無法否定“將來”,因而“希望”也不能被“絕望”所否定。這是理性的推理,本來,“希望”與其說是存在,不如說是一種信念,相信它,就要以它為未來的必然性,但是,在魯迅這里,作為信念的希望被作了理性的處理,它以“可有”為希望的維系。錢玄同的話其實卑之無甚高論,它之所以對魯迅產生頓悟效應,恐怕還在魯迅自己。換言之,魯、錢的對話其實早已在前者心里,只不過這一次通過后者口中說出,因而產生了偏斜效應,使魯迅確認了另一方。然而,信念和理性之間的搖擺,使確認的“可有”岌岌可危,很難經得住現實的考驗。

這樣看來,似乎“希望之可有”成為此次寫作行為的動機,然而魯迅又強調: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們不憚于前驅。[8]

“在我自己”的強調,無非是說,同意出來寫文章的直接動機并非上面所說的“希望”,而是對“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的“同情”,而本來應作為文學啟蒙的首要動機的所謂啟蒙主義希望,這次被放到了第二位,更準確地說,是作為由外在“同情”所啟動的行為的可能性結果而出現的。無論如何,魯迅承認,外在因素是這次寫作行為的主要動機,在這個意義上,魯迅無異承認了“吶喊”并不是完全發自內心。在說到小說中的“曲筆”時,魯迅指出有兩個原因:一是“須聽將令”;二是“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意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總之都是為了他人。所謂“曲筆”,在魯迅的意思是不如實去寫,也就是說,“寂寞”是真實的,“好夢”是虛幻的,那么,對真實的保留,其目的就是不喚醒他們,免得使他們遭受“寂寞”之苦,這似乎又回到“鐵屋”理論中的立場,同是不喚醒,“鐵屋”理論指的是不把民眾從“昏睡”中喚醒,而這里指的是不把“五四”一代啟蒙者從“好夢”中喚醒,兩者都肯定了絕望的事實。

通觀《吶喊·自序》,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寂寞”“無聊”“悲哀”等關鍵詞,表達了魯迅此時深深的絕望情緒;二是公開表白,“吶喊”是有所保留的,《吶喊》并不是真正發自內心。試想,如果《吶喊·自序》寫于“五四”高潮時期,這些都是不便于直說的吧。確實,魯迅于“彷徨”時期給《吶喊》作序,給《吶喊》打上了“彷徨”的色彩,當他在文章中渲染“寂寞”的時候,自己正處在“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空前寂寞的處境中,所以,對“寂寞”“無聊”“悲哀”“荒原”感等體驗的表達,一定同時糅進了此時此刻的絕望感受,反過來,通過《吶喊·自序》,我們正可以體味魯迅當時的絕望處境。孤獨與寂寞也使魯迅獲得前所未有的內心自由,使他終于可以無拘無束地披露《吶喊》創作的真相。在這個意義上,《吶喊·自序》是糅合了魯迅的第一次絕望和第二次絕望的有趣文本。

[1]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5頁。

[2]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7頁。

[3] 據魯迅本人及許壽裳、周作人回憶,《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售出21本,第二冊售出20本,第一冊多售出的1本,是許壽裳為檢驗寄售處的定價而自己購買的。

[4]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7—418頁。

[5]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6]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7]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8]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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