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論的邂逅:社會學與社會心理學的路徑
- 周曉虹
- 5892字
- 2020-09-25 15:41:36
社會心理學家是一種生活方式(代序)[1]
整整20年前,也就是1993年,《江蘇社會科學》雜志采訪入選“江蘇省優秀青年骨干教師”中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者時,我第一次寫下了上面的標題,作為自己的學術格言。從1984年考入南開大學社會學系師從費孝通、孔令智教授攻讀社會心理學碩士起,到1993年不過10年,而那時的我也剛剛36歲,正是好高騖遠、激揚文字的年齡。在此前一年,鄧小平的視察南方談話再度引來“東方風來滿眼春”,整個中國社會尤其是年青一代在鄧公的激勵下興奮異常,而且這種興奮第一次與政治無涉:市場經濟催生了中國人“下海”經商的大潮,一時間幾乎所有智商稍高一些的青年知識分子都撲騰著入“海”,讓我們這些還待在“岸”上的人在羨慕之余,確實第一次產生了深深的“認同”危機。[2]借用莎士比亞《哈姆萊特》的語式,留下還是出走,這確實成了一個問題!
我所以留下了,在相當的程度上不僅源于我對大學校園里自由而富于挑戰的生活深懷渴慕,而且也因為我對自己此時從事的專業——社會心理學——“情投意合”。雖然我在大學本科的時候最初學的是醫學,但從中學時代起我就對文科有著濃厚的興趣。當時,我和班里的幾個同學相互比著看誰寫的作文更長、獲得的分數更高。但是,因為我中學時代的物理老師龍傳賢先生和化學老師丁又川先生(畫家丁方的父親)一生學養精深但又歷經坎坷,導致我們這些弟子都不愿意做中學老師。所以1977年考大學的時候我就沒有選擇文科專業(那時候文科的專業選擇很少,在江蘇,你如果不能考上南京大學的文史哲三系,大概就只能去師范大學),而去報考了南京醫學院。不過,我在南京醫學院的生活稱得上“身在曹營心在漢”,對那所現在發展得不錯的母校缺乏應有的認同。如此,這樣一種學科背景和個人經歷,在后來考上南開大學社會學系的研究生并有機會以社會心理學為志業時,對這門本來就充滿了人生奧秘和大眾魅力的學科的傾心之情自然就會堅定不移。
我們說社會心理學是現代社會科學中最富有魅力的學科之一,理由當然可以列舉許多,但我覺得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社會心理學家既是人類社會行為的觀察者,同時又是社會生活中的行動者。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正是這樣一種雙重角色,使得社會心理學家既是一種現代職業或謀生手段,同時又是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對人類社會行為的動力及其規律有著清醒的了解和認識,他的行為及其結果就不可能不受到這種了解和認識的影響。換言之,對行為的領悟常常支配著他自己的行為,這不能不賦予社會心理學家自身的行為以獨特性。正如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埃利奧特·阿倫森在其自傳《絕非偶然》中所言,每一位杰出的社會心理學家都生活在社會的激流之中,他們醉心于研究每個人是如何受到社會生活的影響和改變的,而他們本身也最為充分地體現了這種影響和改變,這使得他們的人生對普通人充滿了巨大的吸引力,他們對人類行為的 關注,使得他們本人的行為看起來尤為濃墨重彩、特立獨行。
盡管阿倫森最終成為一名杰出的社會心理學家“絕非偶然”,但我在1984年選擇社會心理學作為自己一生的志業時卻純粹是一種“偶然”。因為在大學畢業時對心理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一開始是想報考山東師范大學章益教授或南京師范大學高覺敷教授的心理學史研究生的,但在隨意翻閱南開大學的招生簡章時卻意外發現1984年秋費孝通和孔令智兩位教授在國內第一次聯袂招收社會心理學方向的研究生。雖然這時的我除了對心理學尤其是心理學理論和學說史有著比較好的基礎以外,對社會學可以說幾乎是一竅不通,但好在那時的南開大學社會學系提倡有教無類、兼容并蓄,我記得社會心理學方向甚至可以選考生理學,而那正好是我的長項,所以想都沒再想,當即決定報考南開。我后來才知道,這一年報考南開大學社會學專業研究生的考生有400多人(此后的幾年里,每年的報考人數也都在400-700人,而錄取則不過30人左右)。雖然我的筆試成績算不上前幾位,但我的面試即口試成績第一(后來在央視大紅大紫的方宏進口試成績第二),所以不但考上南開,而且順利忝列6位碩士研究生之中。
我們現在每每招收研究生或博士生時,總是為學生的素質不佳而大為感慨。其實,我們剛剛進南開讀碩士時,社會學的知識基本為零。但是,當時的南開或者說南開社會學最大的優點在,她就是能夠使一個“門外漢”通過自由的閱讀和交流,對一門學科發生真正的興趣。當時的南開社會學雖然師資也十分匱乏(全職教師擁有副教授職銜的只有一個孔令智),但卻請來了諸多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的名家大師,包括費孝通、彼得·布勞、波波維奇、富永建一、蔡文輝、陳元暉等等。盡管大師們的課程有的只有一次兩次,但卻使我們這些學子接觸到了真正的社會學,并為這門學科樹立了高山仰止的學術標桿。這其實也是從南開大學畢業的人,為什么在相當長的時間中一直被認為是接受過正宗的社會學“洗禮”的緣故。
其實,現在想來,南開社會學的品質和1978年后那個彌漫著改革開放之風的時代也有著密切的聯系。在那個百廢待舉的時代,校園里洋溢著激奮的年代才有的特殊氣息,而社會學這個被取締多年、同改革與開放時代有著天然聯系的學科一出現,便贏得了校園和整個社會的高度關注。那情景和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驗社會學在美國這個天然的實驗場中的遭遇如出一轍。記得有一次南開研究生會組織研究生上街頭咨詢,幾百個研究生按系科分組,唯獨社會學系大有“包打天下、無所不能”的氣勢。究其原因有兩方面:其一,市民們提出的各種問題中經驗層面的居多,而無論是婚姻、家庭、兒童教育、家政理財、相處之道,還是改革態勢、社會問題、社會輿論、民情社情,社會學的研究生回答起來都如囊中探物;其二,我們那個班的研究生本科除了學社會學的沒有,其他學科應有盡有:有學哲學的、教育的、中文的、歷史的、政治的,也有學醫學的、計算機的、數學的、物理的,甚至還有造船的。這種來源雖然有些龐雜,但也有諸多優勢互補的好處。我在畢業很久以后,還常常懷念南開大學的這種自由之風,抱怨南京大學的沉悶。但此后幾番回校時,發現這種氣氛已大不如前。這時我才領悟,南開的品質是那個大變革的時代造就的,并不是她所獨有的。
就是這樣,在南開,我逐漸有了一些社會學的感覺或意識。這種社會學的感覺和意識,當然還不是米爾斯所說的那種社會學想象力,即將個人生活的困窘放在宏觀的社會背景或環境下探討的能力,而主要是社會學在切入人類社會行為研究時與心理學的差異。也就是說,心理學往往關心個人,即使是心理學的社會心理學也不過是關心處在社會環境中的個人及其行為;而社會學則不同,它所關心的是群體,是群體間的交往或互動。在社會學家看來,在個體的社會心理之外,一定還存在著表征群體心理性質的某種東西,而個體的社會心理在某種程度上是由這種東西所決定的。我覺得這個感覺或意識的形成對我后來相當一段時期內的研究極有幫助,因為它促使我在國內最早提倡從社會學的視角從事社會心理學研究,而當時整個中國因為社會學曾經被取消了近三十年,在1978年改革開放后進入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者大多具有心理學背景,所以整個社會心理學界彌漫著心理學的傾向。為此,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那幾年里,我花費了許多時間進行社會心理學的基礎理論研究,尤其是闡釋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對社會心理學的貢獻,先后出版了《現代社會心理學——多維視野中的社會行為研究》《現代社會心理學史》《西方社會心理學理論流派》和《現代社會心理學名著菁華》四本著作,同時還撰文討論了社會心理學的一些基本問題、西方社會心理學的歷史教訓,以及在中國社會心理學發展過程中全球化與本土化的關系等,這本文集中的一些論文就是那個時期的產物。直到現在為止,我所提出的社會心理學是有著社會學、心理學和文化人類學這樣三條堅足的金鼎的觀點在中國社會心理學界還有著較大的影響,它在相當程度上促進了社會學家們從非還原論的視角出發,在群體和社會的層面討論中國人的社會行為和社會心理。
不過,1993年也就是我寫下“社會心理學家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學術格言后,我雖然仍然堅守在大學校園中,但自己的研究興趣卻開始發生了變化。學術興趣的轉向和攻讀博士學位有關。那時學校提倡年輕教師攻讀博士學位,但鑒于當時只有北京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招收社會學博士,我1987年碩士畢業后到南京大學任教,再北上攻讀博士有些麻煩,于是就選擇了與社會學比較相近的中國近現代社會史方向,跟隨蔡少卿教授攻讀博士學位。雖然蔡先生對我沒有什么特定的要求,尤其在研究領域的選擇上更是尊重我自己的意愿,但是,此時畢竟學的是中國近現代史,即使為撰寫博士論文考慮,先前的學術興趣也不能不發生一些改變。考慮到在社會史發展歷史上做過突出貢獻的法國歷史學年鑒學派的創始人呂西安·費弗爾一直提倡對一個社會的主觀意識或心理構成的研究,并為此創用了心態史(Histoire Mentalites)的概念;加之我碩士時的兼職導師費孝通教授此前一年即1992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講演時,回顧自己一生的研究歷程時也感慨,以往我們對中國農民的研究還主要限于人文生態的層次,忽略了社會心態的層次,并且表示愿在有生之年為“心態研究做一點破題和開路的工作”,于是我決定在自己的碩士專業和博士專業之間做某種對接:也就是說,以近代以來中國農民的社會心態的變遷為題,探求其間的從傳統到現代的嬗變。
1997年,以蘇州昆山的周莊鎮和溫州樂清的虹橋鎮為比較研究個案寫成的《傳統與變遷——江浙農民的社會心理及其近代以來的嬗變》(三聯書店1998年版)與這本文集收錄的論文沒有多少關系,但它卻是我此前以社會心理學理論為主題和此后以社會學理論為主題發生微觀向宏觀轉向的一個節點,也是我從單純的社會心理學理論研究轉向中國社會的經驗研究的一個節點。在完成這部博士論文之后,蔡少卿先生就推薦我去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跟隨裴宜理(Elizabeth Perry)教授做研究。在美國,一開始,我用周莊的資料完成了裴宜理教授“派給”我的任務——撰寫了長達3萬字的《中國農民的政治參與——毛澤東與后毛澤東時代的比較》一文;后來看到哈佛的社會學資料頗為豐富,我又受到丹尼爾·貝爾和傅高義(Ezra Vogle)兩位社會學大師的當面激勵,就依靠哈佛-燕京學社社長杜維明教授給我的研究經費,開始大模大樣撰寫起三卷本的《西方社會學歷史與體系》一書的第一卷“經典貢獻”,這部文集中收錄的另一部分論文就是這部著作的副產品。
如果說南開大學的求學經歷賦予了我對社會心理學的學術認同,那么這一次哈佛大學的訪問經歷開始賦予我對社會學理論和中國研究的學術認同。這樣,從2000年5月回到中國后,我不僅在當年的9月就為博士研究生開設了當代中國研究的課程(估計這也是中國學界最早開設的這類課程)并隨后撰寫了一系列相關的論文,[3]而且在第二年又開設了經典社會學理論的課程,社會學理論與中國研究成了我學術轉向后的兩個主要的思考脈絡。盡管自2001年擔任系和學院的行政工作后俗務纏身,更因為我在此后十年中一直忙于“文化反哺”研究和相關著作的撰寫,《西方社會學歷史與體系》的后兩卷一直沒有寫出,[4]但是因為承擔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國外社會建設理論的比較研究”,對理論尤其是西方社會學理論的思考其實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這本文集也因此收錄了幾篇相關學術論文,它們同樣也顯露了我與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理論邂逅的學術軌跡。
2010年,在接受《學術月刊》委托秦晨小姐進行的學術訪問時,我曾一方面坦陳發生了上述學術轉向,另一方面又申辯,即使如此,我也并沒有放棄社會心理學,對社會心理學依然有著濃厚的興趣。這是因為我在這一領域投入過許多精力,在這方面也形成了比較好的知識背景,所以事實上我一方面擺脫不了社會心理學的影響,另一方面在處理諸如社會結構等宏觀議題的時候,也常常會發現自己功力不逮,不如面對社會行為或社會心理這類微觀議題時駕馭自如。為此,我一再申明,在未來的研究中,除了繼續保持對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理論的興趣外,在經驗研究中,我將主要研究與中國體驗有關的那些微觀議題,而將中國經驗留給那些對宏觀制度變遷有興趣,也有駕馭能力的學者。[5]一個人不僅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也應該做自己能做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確實沒有放棄社會心理學這個最初引導我走上學術之旅的富有挑戰意義的論域,我也因此對此生繼續做一名具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的社會心理學家深懷認同。事實上,在我即將出版的另一部個人著作《文化反哺:變遷社會中的代際革命》中,我將繼續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對人類行為或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興趣。說到底,那部著作就是一名隨中國的改革開放和中國社會學重建成長起來的本土社會心理學家,對我們這個急速變遷的社會所出現的巨大的代際差異所做的一次系統發聲。
2013年夏于南京
[1] 在這篇代序中,我首先要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和本書責任編輯所給予的誠摯幫助!本書的出版不僅使我有機會與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理論再次美麗“邂逅”,而且也圓了作者能夠在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出版自己著作的夢想。
[2] 1993年底,我曾應海南省委黨校邀請去那里舉辦的研究生進修班講授社會心理學。其間,南開大學和南京大學兩校“下海”的校友如單正平、劉剛、劉廣明、張華、吳士存等10位友人曾聯合宴請我,大多“鼓搗”我不要再回去。那時,除了吳士存在海南外辦擔任處長,這幫先前的同學或同事大多在一些剛剛上市的公司擔任副總經理或總經理助理,月收入5000元以上,而且都開著豪車(那時的中國,平均每萬人不過只有3—4輛汽車,“豪車”更是稀罕之物);而我們這些在大學擔任副教授或講師的人月收入不過200或300元,開車的念頭更是想都不敢想。記得返回南京那天,在海南機場總公司擔任副總經理的張華派車送我,連司機都對我還要回南京感到莫名驚詫。我離開的念頭有些“決絕”,有意思的是,此后二十年里我走了無數地方,就是再也沒有去過海南。
[3] 2012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全球化視野下的中國研究》實際上是我的另一部自選集。其中收錄的論文,除了少數幾篇外,大多是2000年后從事中國研究的作品。
[4] 《西方社會學歷史與體系》(第一卷·經典貢獻)2002年經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廣受好評,也因此引發了許多學生和年輕學者對后兩卷寫作與出版的高度關注。這幾年里常常會遇到詢問我的寫作進度的青年朋友,包括“豆瓣”在內的網絡討論此書的也大有人在。這一方面大大提升了我的學術認同,但另一方面也大大增添了我的學術焦慮,以致常常會有時不我待的感覺。
[5] 在最近發表的一系列論文中,與學界所關注的“中國經驗”即轉型所帶來的中國社會在宏觀的經濟與社會結構方面的經驗與教訓相對應,我將1978年后中國人的價值觀和社會心態所經歷的同樣巨大的微觀嬗變稱為“中國體驗”,并試圖說明“中國體驗”是三十多年來的改革開放帶給13億中國人民的主觀感受和心理積淀,它在精神層面上賦予中國經驗以完整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