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論的邂逅:社會學與社會心理學的路徑
- 周曉虹
- 3575字
- 2020-09-25 15:41:40
一、社會學主義的緣起與特性
在回顧19世紀的歐洲思想運動時,喬治·米德曾論及自然科學的發展如何主宰了其知識成就的形成(米德,2003:294)。我們知道,建成一門能夠與自然科學相媲美的實證社會科學的愿望始終是孔德創建社會學的主要動力之一。十分自然的是,這樣一種具有表率作用的努力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使得諸多社會學家求助于自然科學,先是物理學(機械論),后是生物學,再后是心理學(參見Sorokin,1928:433)。這樣一種趨勢,反過來反倒顛覆了孔德這樣的社會學創造人原先的設想,或者說扼殺了社會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現實可能。事實上,自斯賓塞以降,不同形式的生物還原主義和心理還原主義大行其道,新興的社會學的獨立性和存在的必要性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我們將要論述的主角——埃米爾·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就是這樣一種時勢的產兒,現在時代需要他來捍衛社會學的獨立性和合法性。這位法國社會學家所鼓吹的社會學主義(sociologism)認定,社會學必須解釋社會事實,而社會事實則是另一些社會事實的結果;換言之,社會事實只能通過社會事實來解釋,而不能像生物還原主義和心理還原主義那樣,將其還原到個體的生物和心理水平去解釋。因此,社會學的存在不必以其他學科的存在為前提,相反,社會學倒能夠為其他學科提供有益的幫助(Szacki,1979:278)。
我們可以將迪爾凱姆稱為社會學主義的“巨擘”,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學主義只是這位大師一個人的“杰作”。恰恰相反,作為一種社會思潮,社會學主義孕育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迪爾凱姆之前,這一陣營是由持反原子論觀點的社會唯實論(social realism)者組成的,在他們看來,社會是一個現實的存在,它不能被還原為其組成部分。因為社會固然是由個人組成的,但是當個人一旦組成社會之后,社會就有了個體所不具備的突生(emergent)性質。借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社會這個整體大于組成其部分之和。在西方社會學文獻中,有關社會學主義的論述汗牛充棟,但其中以波蘭社會學家J.薩基的論述最為簡潔明了。按照薩基的觀點,社會學主義有兩層基本的含義:其一,它是與一整套社會學方法相關的一種社會學理論,這些方法告誡人們該如何去調查和解釋社會事實;其二,它(尤其在迪爾凱姆那里)是一種哲學信條,認為有權對那些不能歸類為社會學的問題作出自己的陳述(Szacki,1979:278)。
既然社會學主義既是一種社會學理論又是一種哲學信條,從不同的側面去闡釋和發展它的學者自然不勝枚舉,我們也就很難窮盡其理論內涵。不過,仔細分析起來,社會學主義或秉承社會學主義的社會學家基本上都具有以下特征:
(1)秉承社會學的自然主義。盡管社會學主義和心理(還原)主義(psychologism)是一對“天敵”,但事實上,和心理主義一樣,社會學主義也是在實證主義的自然主義搖籃中長大的。社會學主義的代表人物并不反對孔德和斯賓塞的實證主義,他們反對的只是后者的“實證主義的形而上學”,以及教條主義;同時,包括迪爾凱姆在內的社會學主義者都認為,建立一種科學的社會學的第一步就是承認社會事實和自然現象的相似性,并且都服從于恒定的規律。
(2)強調社會現實的特性。社會學主義認為社會事實雖然服從一般的規律,但它乃是自然現象的一個特殊類別,因此不能將其與一般的自然現象相混淆。另外,社會學主義還努力在個人生活的事實和集體生活的事實之間劃出一條分界線,認定從前者是推導不出有關后者的任何可靠的知識的。因此,社會學主義是徹底的反還原主義者。
(3)認定社會學是自主的和自我滿足的學科。社會學主義認為,社會學是而且應該是一門獨立自主的學科,這是他們關于社會事實具有自己獨特性質的看法的自然結果。具體說,正是因為社會現實是與個人現實迥然不同的特殊事物,社會學才獲得了自己獨特的研究對象。從這樣的意義上說,社會學這門新興科學的命運在相當的程度上取決于它是否能夠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是否能夠摒棄其他學科的教條而獨立地處理自己的研究主題。
(4)認為社會學是一門根本性的社會科學。社會學主義的信奉者們認為,所有的與社會現實有關的學科都應該從屬于社會學,這種傾向又被稱為“社會學的帝國主義”。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社會學被假設為能夠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為人們理解所有社會事實提供鑰匙。
(5)力求克服進化論的觀點。像心理主義一樣,社會學主義也與進化論分道揚鑣。它所關注的問題不再是社會發展,而是社會事實、社會類型之間的持久和重復的關系。此時,進化論者的圖式讓位于比較研究。仔細分析起來,“雖然社會學主義的反進化論態度有許多來源,但主要的一點卻是他們從根本上拒絕有關人類本性是一個或相同的假設”(Szacki,1979:280)。
迪爾凱姆能夠信奉社會學主義并成為這一思潮的旗手,與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所受的教育、法國的思想傳統以及流行的社會思潮有關。這種分析首先可以追溯到中學畢業以后,他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接受的三年教育。在那里,迪爾凱姆接觸到了兩位對他產生了巨大影響的教師:一位是當時巴黎高師的校長、歷史學家菲斯泰爾·德·庫郎熱;另一位是哲學家埃米爾·布魯特。從前者那里,迪爾凱姆學到了歷史研究中科學嚴密性的價值,以及共同知識和宗教對社會團結的意義;而從后者那里,迪爾凱姆“獲得了一種科學哲學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強調不同層次的現象之間的基本的不連續性,強調從一種分析層次轉向另一種分析層次時突生的(emerged)新異之處。這種方法后來成了迪爾凱姆社會學的主要特征”(Coser,1977:144)。
迪爾凱姆的社會學主義特征也與他從巴黎高師畢業以后去德國的游學有關。在柏林和萊比錫度過的一年多時光里,對他日后的社會學研究發生影響的人與事起碼有這樣兩個:其一,威廉·馮特那個享譽世界的心理學實驗室。日后,迪爾凱姆在談及自己的德國經歷時,曾熱情贊揚過在馮特的實驗室里所目睹的研究的精確性和科學客觀性。其二,雖然沒有證據說明迪爾凱姆是否接觸過滕尼斯,但后者有關社區(gemeinschaft)與社會(gesellschaft)相區別的看法肯定影響了他。正是在這對理想類型的基礎上,迪爾凱姆發展出了自己的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概念。
這最初的五年結束以后,迪爾凱姆因對德國學術界的評判,以及對使用德語的奧地利社會學家龔普洛維奇、德國社會學家謝夫勒(Schaffle,A。)、法國社會哲學家富耶(Fouillee,A。)著作的評論而聲名鵲起。作為這種努力的一個自然結果,1887年29歲的迪爾凱姆被聘為波爾多大學文學院教師,講授社會學和教育學。從那時起到1902年,在波爾多大學的15年是迪爾凱姆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在這段時間中,迪爾凱姆出版了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四部著作的前三部:博士論文《社會分工論》(1893年)、《社會學方法的準則》(1895年)和《自殺論》(1897年),另外還完成了包括對滕尼斯的《社區與社會》的評論在內的一批論文;還是在這段時間中,迪爾凱姆創辦了聞名遐邇的《社會學年鑒》(1898年),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后來被譽為社會學歷史上第一個學派的“法國社會學年鑒學派”。
其實,如果要追溯迪爾凱姆的學術淵源的話,可以說這位思想家從他的祖國法蘭西那里獲得的靈感,肯定要多于他從英國、德國等同樣是社會學思想發軔地的那些國家。而法國學術界對他的影響一來自這個國家悠久的啟蒙主義傳統,以及圣西門和孔德這兩位社會學的先驅式人物;二來自他同時代的老師、同事,還有像加布里爾·塔德(G.Tarde)這樣的思想對手。比如,迪爾凱姆從啟蒙主義大師孟德斯鳩那里獲得了一切社會現象和文化現象都是相互聯系的觀點,在《孟德斯鳩和盧梭》一書中,迪爾凱姆寫道:“孟德斯鳩相當清醒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因素構成了一個整體,如果把各個因素單獨抽出來而不考慮其他因素,那么它們就是不可理解的”(Durkheim,1960:56)。而從盧梭那里,迪爾凱姆同樣獲益良多,不僅“社會團結”的概念取自盧梭的“共同意志”,而且將社會作為一個突生現實的看法也部分地來自盧梭(參見Turner&Beeghley,1981:318—319)。他承認:“盧梭敏銳地洞悉到了社會秩序的特征。他清醒地意識到有秩序的事實通常不同于純粹的個體事實。這是一個超然于純粹的心理學世界之上的新的世界”(Durkheim,1960:83)。
一如幾乎所有的經典社會學家都將馬克思鎖定為自己的論敵,但馬克思卻給社會學的發展帶來了獨一無二的刺激一樣(參閱周曉虹:2002:461),對迪爾凱姆的社會學主義影響最大的恐怕卻是他的對手——社會學家和社會心理學家加布里爾·塔德。因為,“在那個時代的社會學理論中,塔德是迪爾凱姆主要的對手。塔德是極端的個體還原主義者,在他的眼中,社會不過是個體的一種集合。按照塔德的觀點,統計學的一致性可以由個體向他人學樣這種被稱作模仿的心理過程來解釋”(Collins,1994:237)。塔德之所以會成為迪爾凱姆的理想論敵,在相當的程度上取決于前者對自己與后者在社會學方法論上差異和對立的強調。確實,在與迪爾凱姆的論戰中,塔德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論點,他公開聲明:“我是唯名論者。存在的只有個人的行為和個人的交往,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形而上學的實體和神秘主義”(Lukes,1973:313)。正是這種與社會學主義鮮明對峙的觀點,加之迪爾凱姆之前的社會學主義的全部遺產,使得他有可能也有機會發展和完善自己的與心理還原主義迥然不同的概念體系和方法論。這種理論和方法論的最突出特點,就是強調社會事實的突生性和不可還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