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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社會學的歷史貢獻與局限[1]

在西方社會學160余年的歷史發展中,被稱作“經典”(Classic)的這段時期始自19世紀中葉,止于20世紀20年代左右。具體說,止于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在其他文獻中,我們論述了西方社會學理論的諸種范式以及這個學科本身主要在歐洲的發展歷程(周曉虹,2002a;周曉虹,2002b;周曉虹,2002c)。這樣一種表述,其實觸及了經典社會學理論及那些至今在西方社會學中仍然占有主導地位的理論范式發生的時空問題。具體說來,從時間上說,經典社會學理論及相關范式產生于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的70年間;從空間上說,歐洲是經典社會學的主要的社會和知識土壤,而那時的美國只是它的影響波的最后一圈,或者用現代發展社會學的語言,它還處在社會學這個現代知識體系的邊陲地帶。

上述時空限定,決定了這樣一些事件對經典社會學的產生及其斷裂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那就是: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以及兩次世界大戰。就社會學的出現而言,美國社會學家D.P.約翰遜提出,社會學的產生動力來自兩個方面:其一是“前所未有的復雜的社會變遷”;其二是這種變遷獲得了來自知識界的有意關注,因為正是“急劇的社會變遷……有可能提高人們自覺地反復思考社會形式的程度”(約翰遜,1988:18)。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認為,社會學是劇烈的社會變遷或現代性出現的直接后果之一,而“這些變遷的核心就是18和19世紀歐洲發生的‘兩次大革命’”(Giddens,1982:46),即法國的政治革命和英國的工業革命。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歐洲社會學不過是對因工業文明和民主政治而導致的舊制度的崩潰所產生的秩序問題的種種反應而已。不過,盡管法國的政治革命和英國的工業革命對社會學的出現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但從當時的直接效果來看,兩者的作用大不相同。具體說來,雖然從法國大革命摧毀了封建制度,并成為現代資本主義誕生的助產婆這一根本意義上說,它對西方社會學的出現無疑起著積極的推動作用;但從直接而淺表的層面看,社會學的出現最初乃是對法國大革命及革命造成的舊社會秩序崩潰后果的消極回應。對社會學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正是這一點導致了社會學中自孔德起到現在為止始終占主導地位的保守主義傾向(參見Zeitlin,1968)。

同法國的政治革命相比,社會學從源于英國的工業革命中汲取的力量則更多是正面的。工業革命盡管始自18世紀60年代以紡紗機取代傳統紡車的變革,但它本身并不是一個單純的事件,而是西方世界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過程中積累起來的各種相互關聯的因素的一次大推進。這次大推進造成了大批農民離開土地進入工業體系、進入城市;造成了工廠在一系列技術的不斷改進下的轉變;而伴隨著大工業的要求,現代分工體系和科層制度也隨之出現;以市場為中心的整個資本主義體系開始確立……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工業化不僅是促成西方社會學產生的重要因素,甚至就是現代社會賴以存在的前提條件。

如果說社會學的產生受到導源于歐洲的兩次大革命的深刻影響,那么經典社會學的斷裂則是同樣爆發在歐洲的兩次世界大戰的直接后果。正是這兩次世界大戰不僅使得社會學發展的時間延續被打斷,或者說從經典時期進入現代時期,而且也是戰爭使得社會學的生存和發展發生了空間上的大挪移:從歐洲轉往美國,或者說在歐洲開始蛻變為這個知識體系的邊陲或起碼是半邊陲時,美國開始成為它的中心。

20世紀20年代以后,經典社會學在歐洲已經有了70余年的歷史,它的知識體系逐漸形成,具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層出不窮,但為什么這時會發生歷史延續上的中斷和實踐場域上的轉移呢?

1987年,杰弗里·亞歷山大為經典社會學的終結給出了比較充分的解釋,結合這種解釋,我們可以沿著從微觀到宏觀的思路歸納出如下原因:(1)知識背景方面的問題。具體說來,在歐洲不存在使社會學理論獲得合法化和具體化的強勁的經驗研究傳統。我們論述過,盡管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歐洲的主要工業化國家都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某種經驗研究的傳統,但社會學理論和經驗研究的最終結合是在美國實現的。歐洲社會根深蒂固的古典哲學和人文傳統在相當的程度上成了社會學生長的知識藩籬(周曉虹,2001)。(2) 學科制度方面的障礙。歐洲的學術體制沒有給社會學留出多少發展和生存的余地與空間,這從那些聞名遐邇的經典大師們的個人遭遇中可見一斑,他們在生前幾乎沒有任何人獲得過社會學教授的學銜(即使是幸運的迪爾凱姆也只獲得了半個社會學教授的學銜,他的另半個學銜是教育學教授)。(3) 社會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因素,用亞歷山大的話說,“這種狀況可以毫不夸張地被看做歐洲文明本身的危機”(亞歷山大,2000:14—15)。我們知道,歐洲的社會學尤其是從法國啟蒙傳統上發展出的占主流地位的實證社會學或社會事實范式,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受到人類可以通過理性來解決世俗工業社會問題的樂觀主義信念的鼓舞,但是歐洲文明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危機,尤其是作為危機之突出表現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將這種信念擊得粉碎。(4)兩次世界大戰的直接沖擊。如果說第一次世界大戰還只是使經典社會學在歐洲的發展受到了重創,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戰則將這株飽受摧殘的大樹連根拔起。是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甚至包括迪爾凱姆和韋伯這樣的思想大師都直接或間接地死于戰爭;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則使包括馬克思主義者在內的所有社會學家都難以在歐洲繼續生存下去,像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整建制地遷往美國就是這種說法的明證之一。但是,也同樣是在上述各個領域,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卻為社會學的遷移做好了全部準備。

順便說來,盡管在經典社會學家和后來的現代社會學家之間所作的劃分看起來是人為的,但仔細分析起來我們還是可以發現在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某些客觀的界線。除了上述時空界線以外,同自芝加哥學派開始的以美國人為主的現代社會學家相比,判斷所謂經典社會學家的標準大致可以從以下諸方面進行:

第一,以作為學科的社會學是否建立為標準。在經典社會學家生活的時代,社會學還沒有獲得合法的學科地位,它的學科身份準確地說是以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建立為標志的。不過,盡管在時間上有某些重合,但因為1892年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建立并沒有對歐洲大陸的社會學發生什么明顯的影響,因此,從這時起到20世紀20年代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為止,歐洲大陸的社會學家仍然是在合法的學科體制之外從事自己的研究和教學的,所以他們仍然不能跨入現代社會學家之列。

第二,以是否獲得職業社會學家的身份為標志。經典時代的社會學家不但難以獲得真正的社會學家的身份,而且事實上他們本身也同時可能是甚或主要是其他學科的研究者,這與現代時期社會學家的“專業化”恰成對照。在現代社會學家的眼中,“十九世紀是這樣一個時期,社會學正在尋求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的認可,以便能夠進入學術圈。有些學者成功了,成為聲名顯赫的學者,諸如馬克斯·韋伯、埃米爾·迪爾凱姆和喬治·赫伯特·米德這樣的知識獲益者。有些學者,諸如赫伯特·斯賓塞,在學術圈之外贏得了巨大的聲望。另一些學者,像格奧爾格·齊美爾,在學術共同體中遭遇了明顯的歧視。還有一些學者,像卡爾·馬克思,卻從來不將自己視為社會學家或科學家,也從來沒有成為已經建立起來的知識或科學圈子的一部分”(Turner & Beeghley,1981:1—2)。不過,能夠看到的是,那些現代時期的社會學家在獲得學術體制所賦予的包括職位、薪水和聲望在內的種種利益的同時,也失去了經典社會學家所獨有的五色斑斕的人生體驗和學術經歷。

第三,以社會學理論是否具有明顯的國別性或地域性為尺度。在經典時代,盡管資本主義已經開始了其在全球范圍內的現代化歷程,但是地域的藩籬并沒有被徹底打破。不但不同的學科之間,而且同一學科的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仍然存在著深深的交流和溝通的鴻溝。反映在經典社會學中,那個時代的社會學家及他們的理論都具有明顯的國別甚至地域色彩。比如,社會事實范式以法國人為代表,社會釋義范式和社會批判范式以德國人為代表,社會行為范式則以英國人和意大利人為代表……但是進入現代以后,我們則看到這一景象發生了根本的改變,“美國成為所有傳統的匯集地”(Collins,1994:292)。其實,這種社會學理論的國別或地域特點,也是在那個時代不可能出現對不同理論加以綜合的理論企圖的重要原因之一。

單就論述經典社會學的歷史貢獻和局限來說,了解其產生背景以及對其產生和斷裂具有重要意義的那些事件是至關重要的。我們知道,按照米爾斯或科塞的觀點,無論是貢獻還是局限,或是由貢獻和局限構成的對后世的影響,其實都是生活在具體的社會歷史背景之中,且有著自己獨特的個人經歷與體驗的人,對自己時代所發生的社會變遷做出的某種反應而已(Mills,1959; Coser,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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