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何
出杭州東北向約一百八十公里,便到了上海。這座城市夾黃浦江和蘇州河峙立,吳淞口內外巨輪往還,陸??臻?。跟西湖之水晴光雨色的閑靜安逸截然不同,二小時車程以外,是河海江洋的滔滔濁浪,為上海帶來疾疾催迫的拍岸濤聲。要是詩人們仍然愿意以流水比擬光陰,那么上海的時間節奏,它的時態,就像它水質的泥沙渾然,何止相差西湖兩個鐘點!要是真可以杜撰一種詩學的空間地理,那么詠上海之詩的節律音量速度語調比諸杭州詩詞,一定較黃浦江、蘇州河跟西湖、錢江的距離還要大,該是十萬八千里而非一百八十公里吧。
站在外白渡橋頭作此感想,我又記起曾讀到過1904年《警鐘日報》上蔡元培題作《新上?!返纳缯摚f是:
黑暗世界中,有光艷奪目之新世界焉。新世界安在?在揚子江下游,逼近東海。海上潮流,緊從艮隅涌入坤維,左擁寶山,右鎖川沙,近環黃浦,遠枕太湖,遵海而南,廣州勝地,順流而下,三島比鄰,占東亞海線萬五千里之中心,為中國本郡十八行省之首市。此地何?曰上海。美哉上海,何幸而得此形勢!
要把如此這般設想的新上海當成想象中的新世界大肆夸耀謳歌,最配合西湖的舊詩詞顯然太過拘泥,幾乎難展張力。甚至連十幾年光景后開始刊行的胡適之溫和嘗試的白話詩也還不稱職,大概得惠特曼那樣欣然豪邁的聲音才過得去——從那篇社論里,或已能辨出這種聲音——而惠特曼的聲音,實乃周行不已于現代詩聲音穹窿的一顆太陽!后來抒寫上海的現代詩,譬如80年代宋琳等人的上海城市詩和2000年張棗贈我的《大地之歌》,正時不時閃現這種聲音的強光。大概因為,上海剛好“得此形勢”,它那些摩登摩天的玻璃幕大廈,最能反映現代詩的光影幻化。
不過,上海的艷陽天不多,塵蒙煙霾不少。在它被喻為(譽為?)“東方巴黎”的誕生成長拓展繁盛里,其苦悶的陰翳和惡的華美,卻剛好又要被波德萊爾那般現代詩星空里的冷月照臨?;仡^再讀一下,詠上海的詩篇從來都不陽光普照,聲音里甚至總有著恍惚憂郁和黑暗決絕,康白情的《送客黃浦》可算例外嗎?那么郭沫若的《上海印象》呢?更別說王獨清的《送行》,胡也頻的《惆悵》,徐志摩的《西窗》,艾青的《春》和路易士的《潮》了……即使特朗斯特羅姆滿是喜悅好奇,“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的《上海的街》,也還有其“疲憊時出現”的“腥澀”。
抒寫上海的詩篇在上述兩類光芒里移轉——現代詩聲音的日新月異,也許還沒有最淋漓、貼切、攝魂動魄地嚎呼嘯叫或淺唱低吟出相稱于上海那太過迅疾的日新月異,但上海的詩歌可能性,因為其鮮明不含糊的現代性而只屬于現代詩,卻實在早已不會被懷疑。就像現代詩是世運時勢發明給漢語的一種詩式,上海也幾乎是世運時勢發明給中國的一座超級都市,兩者間的對位同構,甚至比西湖之于古詩詞還要恰巧密合。
無法在此全面探討,那么且先試講一端:上海得以從舊世界里翻新為新世界,其中正不乏翻譯功效,有如現代詩所操的現代漢語,怎么也逃不脫翻譯的干系。要是嫌談論上海人徐光啟以翻譯啟發漢語新詞扯得太久遠,就不妨說,現代漢語的許多詞匯,恰是從上海制造局制造出來的——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這位英國傳教士為使譯事有序而訂立的幾條造詞標準,幾乎是伴隨現代漢語生成的最初規則。
而現代漢語活力的生成,跟上海人對另一種語言規則肆無忌憚的破壞相關——那種典型皮欽語的洋涇浜英語,在現在筑起了高架的延安路一線活躍了上海人的話語方式及其思維,它蔓延開來,在速度中變異,也為漢語帶來了新的說法——為此,楊勛特意戲作了《別琴竹枝詞》百首,記詠當時上海洋場的滑稽怪話,這倒也算是另類“詩言志”:以詩的方式志錄言俗——忍不住,我要抄下三兩首好玩的在此:
清晨相見谷貓迎,好度由途敘闊情。
若不從中肆鬼肆,如何密四叫先生。
谷貓迎:good morning。好度由途:how do you do。肆鬼肆:squeeze,敲詐。密四:mister。
小車名片總稱揩,灰二車輪沙四鞋。
買得塵帚勃臘喜,照牌新做煞因排。
車(car)、名片(card)在洋涇浜英語中均讀作“揩”?;叶簑heel。沙四:shoes。勃臘喜:brush。煞因排:sign-board。
割價潑來四克丁,臨期握別說青青。
雪唐因碎雪里破,坐臥安然在內庭。
潑來四克?。簆rice cutting。青青:chin chin,此處為再見之意,源于漢語的“請、請”(?)。雪唐因碎雪里破:sit down in side,sleep,下一句“坐臥安然在內庭”即此句的漢譯。
實在那一百首每首都好玩,都值得玩味。它們非詩而詩,非漢語而漢語——當然我無法說“雪唐因碎雪里破”之類英語而非英語或非英語而英語——它們似非而是又似是而非,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它們。竹枝詞本為泛詠風土的傳統詩式,楊勛在此將其打油化,蓋因一本三正經的古詩正道實在無奈于不三不四的上海洋場,其以滑稽為策略,似可化解這種尷尬。不過其滑稽感的產生,卻來自認同那個滑稽之對立面的語言態度。
語言態度有時幾乎是一種世界觀。我想說的是,當有人把這種翻譯間的語言別扭翻過來對待,翻過來期望,一種全新的詩歌方式幾乎就產生和成立了。站在這全新的詩歌立場上,上海就不會是一個滑稽或一種尷尬,而是一個值得去追問“此地何”的所謂“新世界”?;叵肫饋?,現代詩到了黃浦江邊就這么追問著,絕不像舊詩詞對西湖那么有把握。盡管上海這個新世界之現代性的確立仿佛早已不在話下,可現代詩還是要追問“此地何”。它也一直在反躬自問著。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