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
抵達紹興之前,你早已抵達過多次——在《越絕書》和《吳越春秋》,在《國語·越語》和《越中雜識》,在魯迅和知堂老人的多重講述里。對紹興的所有講述作為記憶被你想象,以至你再也到不了紹興——跟文章所述不同,你看到的紹興仿佛不是,不再是紹興。而你感興趣的那些地點(已經被稱作景點),諸如三味書屋和蘭亭等等,全都因文章而名世,被文章塑造,也被文章所覆蓋。你所見到的格局樣式擺設,更是按照文章來造作修葺的,看上去,它們反而是對應于文章的“栩栩如生”呢。你拿出相機為它們拍照,像是在為一些字句的描寫拍照,為你記憶中讀過的篇章帶來的某些想象畫面拍照。你站在其間留影,是為了把自己嵌入篇章字句和記憶與想象嗎?
那些地點(景點),則正好是語言文章篇什字句嵌入自然造化的證明。沈園是這方面的一個小小的典型。它坐落在紹興城東南角,離魯迅紀念館不遠。粉刷過的院墻里圍著個葫蘆形小池,上架纖瘦的石板橋,點綴些假山,據說都還是宋時舊貌……這兒因陸放翁的《釵頭鳳》而有了存在和被人參觀的理由,而那首詞幾乎沒涉及沈園,只是題寫在了當時的沈園之粉壁。
《齊東野語》說,陸務觀初娶唐琬,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然事不得隱,竟絕之。唐后改適宗子士程,曾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遂作詞嘆息: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盡管沒有在字里行間多提沈園,更別說對沈園有什么“栩栩如生”的著意描寫,陸游情真辭顯卻不太高妙的一首詞,還是把沈園從它的環境和周邊建筑里凸顯出來了——像虛掉背景聚焦于前景的一具石頭女體的照片——像前景里那具斧削出來的石頭女體般引人注目,它會不會如同皮格馬利翁所造的塑像那樣獲得體溫,活動起來,變成一個現實中的超現實女性呢?不用猜想,《釵頭鳳》的作者一定指望,自己的筆力不止于勾鑄一只想象的金屬鳥王簪于云鬢,那只鳳凰最好能自釵頭振翅,盤旋和鳴……
那么,接下去的詩歌接龍就算和鳴吧。開始的時候,它仍然沒怎么提起沈園,不過還是為沈園加了分。一首據說是唐琬作答《釵頭鳳》的《釵頭鳳》被杜撰出來:
世情薄,人情惡,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故事又被添上了唐琬“未幾,以愁怨死”一段。這首沒有題寫在沈園粉壁的偽作,也被放進了沈園這只承盛詩詞和故事的匣子里,現在更和放翁的那首詞并排鑲嵌在沈園的一堵影壁之上。
再接下去的詩歌接龍之和鳴,似乎就緊緊環繞著小小的沈園了。《齊東野話》又說,放翁晚年居鑒湖之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跡寺眺望沈園,不能勝情。——愛人泯然,就只有向愛的遺跡抒發詩情了——
重游沈園時陸游六十八歲:“林亭舊感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再游沈園時陸游七十五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又:“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七十九歲時,陸游夢游沈園:“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又:“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四歲,陸游去世前一年,又作《春游》一絕:“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沈園完全被詩篇鎖定,移作懊悔、傷感、懷戀和空夢人生的吟唱對象,似乎當年沈氏家族筑園的用意,只是為了讓人、特別是讓詩人陸游憑吊舊愛。放翁的詩詞文章不僅嵌入了人家的園地,更將那園地重新塑造,在語言直至現實的層面上將之占據,以致八百年后,沈園又再添陸游紀念館及連理園、情侶園等蛇足新景,幾可直接被目作陸園。為中國愛情詩詞大獎賽設一座“沈園杯”,并在沈園舉行頒獎式之類,則真要把沈園當成了那什么“愛園”!
在一個冬日乘火車來到紹興又踏看了沈園的那個人免不了失望……為什么呢?……站在沈園的放翁橋上,你想起你在造訪這地方之前的另一個冬日,曾以曲解和猜測重新思量和假設過陸唐兩首《釵頭鳳》及其本事,也曾把沈園那想象的荒蕪當成一種情境、意境、心境和身體境況,讓一個正在從石頭里掙脫出來的女性置身其間……那首詩,看起來也不過是沈園詩詞接龍的又一環,甚至,盡管,也許,這一環并不恰切合度:
廢園
風暴到來以前,店鋪關門的黃昏
追悔的心情像這座廢園
寂寞的女子臨窗遠眺
她知道那個人
已騎驢進入雨中的劍門
每個夜晚有一次期待。鷹的棲息
瘦小的街景和雷霆之怒
春天的女子在暗影深處
她手邊一封信
泛黃了燈光
這時候一匹馬突圍又突圍,有如
羽箭,從驛站向下一個驛站
飛射——它想要擊中那
縞素的心——在黃昏過后
被傳遞的詞章已擴散開來
她甚至分辨了最弱的音節,這
廢園的耳朵,這廢園的相思
她唱和的筆端伴以殘酒
她知道那個人在同樣的燈下
在傾聽同樣的風暴灌滿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