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學史的格局與文學現狀
雅俗兩翼展翅的現代文學史的格局應該是由互補的兩大塊構成。
知識精英文學的大多數作家以自己的文學功能觀和對文學的信念構成了一個“借鑒革新派”。這借鑒是指按照他們的功能觀和文學信念向世界文學的精華學習,翻譯引進并嘗試自己創作,從而在本民族掀起一個文學革命運動,使本民族的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胡適的《嘗試集》就是詩歌革新的初步嘗試;而魯迅的《狂人日記》則是借鑒果戈里作品的原生態,針砭本民族的錮弊的革新之作,乃至成為新文學巨人起步的劃時代豐碑。
市民通俗作家的大多數則構成了一個“繼承改良派”,所謂“繼承改良”就是承傳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志怪、傳奇、話本、講史、神魔、人情、諷刺、狹邪、俠義、譴責等等小說門類與品種,加以新的探索和時代的弘揚,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它們是以反映大都會生活為主軸的,又以消遣為主要功能而雜以懲勸目的的文學。在我們的詞典里,一直將“改良”這個詞貶得太低。如果以“改良”之名去消解“革命”的力量,阻止“革命”的步伐,我們是必須反對的;但在若干情況下,“改”的目的是為了“良”,在特定的情況下也不失為前進的一種方式,它與激進的“革”是為了要對方的“命”的方式相應而存在。在不同的時代、對不同的對象是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式而獲得相應的前進效果的。在今天,我們的改革開放大業,實際上是在制度的優越性的前提下,進行必要的改良;而絕不是推翻了重新來過。從中國近現代文學發展的具體歷程來看,我們認為借鑒革新是必需的,而繼承改良也是必要的。有一批作家去繼承與弘揚民族古典小說的傳統,從而滿足廣大市民讀者的閱讀要求是好事而絕不是壞事。
對知識精英文學的不少作家說來,“遵命文學”的寫作目的往往側重于強調了政治性與功利型;而以“傳奇”為目的,對在消遣前提下生發教誨作用的市民通俗文學來說,它們在客觀上強調了文化性與娛樂型,兩者都在側重地發揮文學的“之一”功能。我們認為兩者是互補的,而不是你死我活的。這文學母體的兩大子系都給我們以及我們的后代留下可以存續和研究的東西。就知識精英文學中持革命態度的作家而言,他們崇尚“前瞻”,以改造世界為己任;在知識精英文學中還有一批膜拜藝術為己任的“為藝術而藝術”者,他們傾向“唯美”而以“美的使者”自居;而市民通俗文學作家在黨派性上大多是“超脫”的,他們所考慮的是要使自己的“看官們”讀小說時感到非常有興趣,達到消遣和休閑的目的。因此,他們非常愿意找尋一些社會眾生相中的新異事物,以使看官們讀得津津有味,眼界大開。在描寫這些事物時,并不想為它們“定性”,他們只想不偏不倚地去細致描摹,因此,他們的作品往往“存真性”特強。過去把這種存真性看成是“低層次的真實”,是“生活的真實”而非“藝術的真實”。我們比較欣賞被作家的先進世界觀改造過的“高層次的真實”,這種“真實”有時會將一棵幼苗按照社會發展規律而“預支”為一棵“參天巨樹”。這種所謂真實,曾經出現過若干偏差,而且將來會使我們的子孫無法知道當年的現實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相反,“低層次的真實”卻令人比較放心,因為它為歷史“存真”,是原汁原味的原貌。我們的子孫不在乎作品一定要有前瞻性,他們覺得比我們——他們的祖先更聰明,他們將自己身邊的現實與祖先的“前瞻”一比較,或許會“啞然失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們會說,這就是我們祖先的“局限性”,正如我們現在指手畫腳地說我們的祖先的局限性一樣。我們的子孫相信自己去作歷史的回顧更能吸取歷史的經驗與教訓。那時,他們就要靠祖先的“存真”而不是靠“前瞻”來得出自己的結論。“存真”的可貴處也許就在這里。
這種為消遣娛樂而客觀上又能“存真”的文學是一種繼承中國傳統風格的大眾都市通俗小說,它與古代的通俗文學也有所不同。如果我們要為這種近現代市民通俗文學作一界定,可作如下表述: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是指以清末民初大都市工商經濟發展為基礎得以繁榮滋長的,在內容上以傳統心理機制為核心的,在形式上繼承中國古代小說傳統模式的文人創作或經文人加工再創造的作品;在功能上側重趣味性、娛樂性、知識性與可讀性,但也顧及“寓教于樂”的懲惡勸善效應;基于符合民族欣賞習慣的優勢,形成了以廣大市民層為主的讀者群,是一種被他們視為精神消費品,也必然會反映他們的社會價值觀的商品性文學。
這種文學的價值是多方面的,從社會學的視角去閱讀這派的小說,我們能看到一幅清末民初社會機體急遽變革的畫像;舊的機體正在衰朽,新的路線正在作探索性的改道與敷設。我們若要研究清末民初的社會,在他們的作品中一定可以獲得許多有用的資料。如果從民俗學的角度去窺探,我們可以得到許多民俗沿革的瑰寶,特別是歐風美雨登陸與固有傳統習俗相對抗相雜交時,民俗細致的變異過程。凡是從研究文化學的視角透視通俗文學,就會發現它是一座蘊藏量極為豐富的高品位的富礦。我們還可以列舉通俗文學的其他價值,如從經濟學的視角去衡定,它提供了若干中外“商戰”的交鋒和中國近現代經濟關系、結構的變性圖像;從地域史的視角去追蹤,我們會感到,要寫上海、北京、天津等大都會的歷史,要寫蘇州、杭州、揚州等文化名城的地方史,編撰中國的租界史,不去閱讀市民通俗文學的小說,就會缺乏起碼的感性知識。而它作為文學的文學性,我們在上文談及一些狹邪小說和譴責小說時,已經作了初步的涉獵。
但是這種通俗文學的生存權,在中國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這主要是主流文學對它不予承認,它主要是靠廣大市民讀者層的喜愛而得以存在。上文已提到20世紀20年代初《小說月報》的改刊,但很快商務印書館又另外請該派主持《小說世界》;在20世紀30年代初另一個重要的陣地《申報·自由談》被知識精英文學作家所接編,可是很快報館又請他們另辟副刊《申報·春秋》。這說明出版商和報社主管一方面要應順時代先進潮流,另一方面又不愿放棄廣大的市民層讀者。用這種“接編”——“另辦”的模式從中取得平衡與保持利潤。雙方的對峙一直到抗日戰爭前才因政治上的統一戰線而得以緩解。正如魯迅所表達的:“我以為文藝家在抗日問題上的聯合是無條件的,只要他不是漢奸,愿意或贊成抗日,則不能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鴛鴦蝴蝶都無妨,但在文學問題上我們仍可以互相批判。”在《文藝界同人為團結御侮與言論自由宣言》上,左翼作家也接納了市民通俗文學作家中的代表性人物包天笑與周瘦鵑的參與簽名。在抗日戰爭中,市民通俗文學作家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例如張恨水的《八十一夢》等作品得到了好評,延安也翻印了這部作品,而其他作家的許多“國難小說”也發揮了一定作用。張恨水五十壽辰,文藝界不僅集會慶祝,重慶《新華日報》也發表了贊揚的文章。可是這并不等于從根本上認識了這種小說也是文學母體上的一個分支,否則就不可能發生以下的事實,也即是在20世紀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以行政或半行政的手段,將市民通俗文學在中國內地范圍內予以“終止”。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銷聲匿跡了30年才又得以復蘇。這一現象說明了一個問題:文學到頭來不能借助于行政手段。歸根結底是民眾選擇文學,而不是文學強迫民眾。我們在文學史上有過幾次相當規模的“大眾化”問題的討論,甚至談及關于“舊形式”的利用,即所謂“舊瓶裝新酒”,但討論的目的主要是想用大眾化的形式使大眾接受其政治概念,而對大眾通俗文學中的要素如娛樂性與趣味性等并沒有好好觸及,并認真加以研討。直到“文革”中,八個樣板戲總算是用行政手段推行而達到了極致,可以說達到了全民“大普及”,但這些作品的創作既不符合創作的內在規律,也無法進入民眾的心靈。通俗文學的復蘇,再一次說明具有民族傳統魅力的文學,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任何人不能消滅大眾的文學,除非先消滅大眾。
這次“復蘇”很快形成了一個“通俗熱”。其原因是復雜的:八個樣板戲使中國內地成為一個最單調不過的文藝格局,幾近文化沙漠,民眾的文化饑渴感使通俗文學有了潛在的生機;市場經濟與開放政策將臺、港的一些所謂政治上“無害”的作品開放了進來,使與通俗文學久違了的民眾讀得津津有味,那就是我們所說的“引進熱”;一部分人的疏離政治以及經濟大潮的快節奏呼喚文藝的娛樂功能;“文化大革命”革掉了一代人學習文化的機會,造就了只能接受淺近文化教育的青年一代;通俗文藝通過大眾傳媒(主要是電視的迅速普及)闖進了千家萬戶……上述的種種原因,在中國內地構成了一個“反彈的合力”。而臺、港的通俗文學在中國內地通俗文學沉寂的30年中,做了三件有意義的事。一是中國內地發生了通俗文學30年斷層時,臺、港的通俗文學卻綿延不絕,而且出現了像金庸、古龍、高陽、瓊瑤等璀璨群星;二是在這30年中,臺、港的通俗文學作家向知識精英文學學習,甚至在通俗小說中引進外國現代派的創作手法,使通俗小說既保持民族風格,同時又能適合青年讀者的口味,使新派武俠等小說常盛不衰;三是他們的這些成就,在中國內地“引進熱”之后,掀起了一個“重印熱”。當中國內地讀者為臺、港的優秀通俗小說所陶醉時,他們發現,臺、港通俗小說的老祖宗卻在中國內地,臺、港通俗小說不過是對中國內地的20世紀20年代、30年代,乃至40年代的通俗小說加以繼承和發展而已,因此,尋根與重印是勢所必然的。于是30年沒有露面的通俗文學在一夜間忽然大行其道,使曾經對它不屑一顧的人也驚呼,文化市場幾被大眾通俗文學占領了。那時一部知識精英文學的長篇小說一般印幾千冊,而臺、港通俗小說與“重印熱”中出現的二三十年代的通俗小說動輒百萬以上。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把通俗文學不加分析地視為“洪水猛獸”的“鯀”先生們,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以為完成了他們治水大業,可是一夜之間大堤倒塌了,眼前是一片汪洋。1983—1986年間,中國內地上的通俗文學期刊達到了270種,有的刊物一度發行量達到270萬份,還沒有將許多報紙的“周末版”統計在內。記得臺灣出版過一本通俗文學評論集,書名耐人尋味:《流行天下》。的確,通俗文學就像水一樣,到處流動在民眾之中,抽刀斷水水更流!堵得不好就會出問題,那就是洪水泛濫。只能用大禹的“因勢利導”的辦法。堵,形成水患;導,共享水利。歷史的經驗與教訓應該記取,人們開始懂得共建通俗文學“水利工程”的重要性。
30年沉寂,30年斷層,“通俗熱”陡然高溫,也必然帶來量多而質差的問題。作者的斷層使中國內地缺乏相應的人才應付這樣的局面,而匆促上陣的新出爐的作家對通俗文學的特點還缺乏足夠的了解,而對題材的開掘與準備也是極不充分,于是出現一個“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境況:言情的失控下墜就會滑向色情;而武俠的走火入魔就會墮入暴力。這是反彈初期容易出現的消極現象。這里有個優勝劣汰的過程。而過去的市民通俗文學作家一直沒有去解決一個大問題:他們的作家群中一直沒有人從事理論建設,因此,30年斷層后,通俗文學的創作規律無法得到有效承傳。這時,一部分現代文學史研究工作者覺得應該開展必要的文藝批評以治標;同時,從總結近現代通俗文學的歷史經驗與教訓出發,建立通俗文學理論以治本;如果知識精英文學的理論隊伍的素養優越于通俗文學作家的話,那么就應該與通俗文學作家一起,建立起一套中國通俗文學的理論體系,以指導通俗文學的創作實踐。這種正常的文學批評和理論建設初見成效,到1989—1990年間,270種通俗文藝期刊在優勝劣汰過程中降至90種,一種精品意識也在大眾通俗文學領域中傳播,這有利于大眾通俗文學的健康成長。學術觀念的更新使文學史研究工作者正在形成一個共識,應該將近現代通俗文學攝入我們研究的視野;知識精英文學與大眾通俗文學是我們文學的雙翼,今后編撰的文學史應是雙翼展翅的文學史,這種將大眾通俗文學整合到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去的整體觀的文學史目前已開始出現。在整個文壇,大多數的文藝工作者正在接受一個觀點:過去將近、現代文學史上的通俗文學重要流派——鴛禮派,視為“逆流”,是極左思潮和反人民的正統觀念在文學史中的一種表現;知識精英文學與大眾通俗文學是可以互補的,而且應該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實踐也證明,近些年的很多作品就很難分清是知識精英文學還是大眾通俗文學,因為雙方的優長已非常嫻熟地融化在一起了,“雅俗共賞”的前景是非常樂觀的。
【思考題】
1.中國現代化的文化市場是怎樣建立起來的。
2.為什么說譴責小說是中國現代社會通俗小說的早期代表作。
3.知識精英文學與市民通俗文學之爭的歷史經驗與教訓。
【知識點】
現代化文化市場 《海上花列傳》 四大譴責小說
鴛鴦蝴蝶派 《禮拜六》派
【參考書】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6篇,第28篇。
[1]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