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家在鎮子的西頭,依山傍水,好大的一處房舍。段家的祖產,幾代人下來,都是前店后廠的形制。說是廠,其實也就是個作坊。幾百年來,生意再好,卻從不擴張,這是段家的祖訓。滿則溢,稀則貴,讓市場老處于一種半饑餓狀態。這是很樸素的的一種商業智慧,但一般人很難做到。在中國的傳統的民間草根哲學里,上帝(中國老百姓的本土神道)最厭惡的人是貪婪的人,最喜歡的是不爭的人。從這方面來說,段家的祖宗是有大智慧的。
臨街是“勺湖春”酒樓,是那種看上去就讓人舒服的吃飯的地兒,曲檻縈紅,檐牙飛翠,匾額上書三個泥金大字“勺湖春”,左右對聯一付,氣象不俗,上聯是:勺水半襟,可掬而取。下聯:巒州雙美,其快如何。據說是明代一位汪姓禮部尚書所題。他是巒縣史上出的最大的官。
我問巒州雙美是什么,老韓說,一是勺湖春酒,二是勺湖里才有的一種魚白條子。這勺湖春是巒縣的一塊招牌,縣里有了貴客,經常到這兒來招待。但現在又有人給加了一美,叫巒州三美,這后一美就是段二的老婆梅喜。
酒樓后是釀酒的作坊。再往后一進院子,才是段二家的住家。
剛一進院子,一個四五歲的小小子就跌跌撞撞地沖老韓跑過來,抱著老韓的腿就叫“干爹”。
我這才想起來老韓原來還是段二老婆梅喜的“哥”。這梅喜是個外地的打工妹子,原來在鎮上的另一家飯館當服務員。有一次,老韓去吃飯,正趕上一小流氓要占梅喜的便宜,被老韓給轟跑了。一來二去就熟了。后來,經老韓牽線,梅喜到了段二的勺湖春來打工。當時還有人傳老韓和梅喜的風言風語,甚至說后來老韓離婚是因為梅喜。但從后來的情況看好象又不是這樣。據說老韓離婚是因為他老婆嫌棄他掙得少。而且,老韓離婚后,梅喜并沒有嫁他,而是嫁了段二。
梅喜也是命好。到勺湖春沒半年,就取得了段二的好感和信任,讓她做了收銀。又半年,段二的老婆得病死了,梅喜就嫁給了段二,成了老板娘,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梅喜一直叫老韓“哥”,還讓兒子認了干爹。老韓離婚后,老婆帶著女兒跟個做生意的走了,老韓一個人過得凄凄惶惶,沒人疼沒人愛的。梅喜雖嫁了段二,但對老韓還是很好,老韓值班的時候,梅喜經常派酒樓的服務員好酒好菜地送來,光我都吃了不少次蹭兒。
我曾經問老韓當年為什么沒順勢納了梅喜,老韓“咳”了一聲,臉色都有點變,嚇得我以后再不敢提這話茬兒。
梅喜是個二十七八的女人,長相俊俏,皮膚也好,眉目之間頗有風情。個子不高,但身材誘人,舉止動靜十足的女人味。
我和老韓在客廳里坐下。保姆大月沏好茶端上來。
“具體咋回事,說說?昨晚段二啥時候回的?”老韓吹著浮頭上的茶葉。
“十一點多,二十左右吧?又喝得醉熏熏的,眼珠子紅得像吃了人似的。”梅喜說。
“為啥吵???”
“唉。還不是那些爛事。起因是這樣的。昨天一個外地的客戶過來了,事先都約好的??勺蟮扔业炔灰娝擞啊J謾C從下午打到晚上,一直就不開機。我就知道他又是和那個賤貨在一起?!泵废猜曇舻拖聛恚岸味谕饷嬗袀€野女人?!?
“就這?”
“他回來我就問他啊,干嘛不開機?有正事啊。是不是又和那賤貨在一起啊?他就急了。就這樣越吵越兇,陳年舊帳都翻出來了。段二兇得很,急了抓起什么砸什么。你看,這是昨晚砸的,我今天還沒心思收拾。”梅喜指著一地的垃圾說。
可不是,連半面墻似的背投都給砸了。
“段二昨晚回來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沒有?說了什么和平常不一樣的話沒有?”
“不一樣的?”梅喜沉吟了一下,“對了,那瞎子給他算命的事,他昨天晚上倒提了,說,要是命里注定我這幾天死,那死了也好,反正活得也沒勁?!?
“他話里好象有話?”
“他不是什么好人。除了不吸毒,吃喝嫖賭一樣不缺。我們家上半年剛買的進口的大切諾基,上個月讓他一晚上就輸了?,F在還欠著別人幾十萬的賭債。另外,他外面的那個女人老逼他離婚,他又舍不得兒子。生意上也不順?!?
“你們家生意不是挺好嗎?”
“這邊的還行。可段二不聽勸,非和人一塊搞了個木材加工廠。這兩年國家一控制砍伐,生意一下子就不行了,上百號工人的工資都欠了半年了。”
“段二信這些嗎?算命什么的?”我問。
“他這人挺迷信的。”
“那他為什么昨天不給人錢破破?”
“他又迷信又摳門,舍不得錢。但昨天下午他就去恩福寺了,燒了香了?!?
“你信嗎?”
“我才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呢?!?
“介意我們在你家隨便看看嗎?”老韓站起來。
“沒事,你們隨便看吧。”
“說是段二昨天離家的時候什么都沒帶?”
“啊,他氣急了,手包都沒拿就走了。”梅喜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手包遞給老韓。
老韓隨手扒拉著里面的東西。我在廳里走走停停地踅摸。
墻上有幾幅仿俄羅斯油畫名家列維坦、西施金的行畫,非常拙劣。但東墻上的一幅草書卻有幾分味道,筆勢起落如飄風疾雨,有些懷素的筆意,只是沉雄不夠。寫的是什么,我看了半天才猜出來,是陸游的那首著名的幽怨得不行的《釵頭鳳》,署名是“懶殘山人”。
“段二的手機和這本小通訊錄,我們要拿走。”老韓說。
“行,沒問題。”梅喜道,“還需要什么,你們盡管說。”
靠西墻一排多寶格上七八個透明的大玻璃罐子吸引了我。我踱過去,彎下腰看。
“都是藥酒。”梅喜在身后說。
我看到里面泡的有人參、鹿茸、蛇,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草藥、動物什么的。
“這是什么?”我指著一瓶子問梅喜。那里面是個奇怪的東西,顏色黃白,一團肉似的。
“一般人都不認識。是坤芽?!泵废舱f。
“那是什么玩意兒?”老韓也伸腦袋過來。
“其實就是胎盤。”梅喜說得云淡風清。
我覺得自己的胃緊了一下。
老韓也嚇一跳:“泡啥不行,弄這倒霉玩意兒干啥?”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這對女人是大補,也是良藥哇?!泵废舱f。
“哎,老段這之前立過遺囑嗎?”老韓突然冒出句別的。
梅喜一楞,說:“啊,立過。”
“啥時候?”
“去年吧?”
“誰是受益人?”
“我和兒子,還有他媽。怎么啦,哥你什么意思?”
“沒啥。就問問?!?
梅喜非要留我們在酒樓吃飯。但我和老韓已經被她的坤芽弄倒了胃口。
“哥,你說昨天那個自殺的會是我們家老段嗎?”梅喜的眼淚在眼里直打轉。雖說感情不好,但畢竟是夫妻啊。
“希望不是。我們不是已經取了段二的頭發了嗎?過幾天就能鑒定出來。”
接著,我和老韓分了下工,他去前面找正在酒樓幫忙的保姆大月,我去找段家的左右鄰居,了解一下昨晚的情況。
從段家出來的時候天已擦黑了?!霸趺礃??你那邊?”老韓問。
“西邊的張嫂,說昨天晚上十一點多確實聽到段二家吵架,很兇,砸得叮當五四的,打仗似的。后邊的六毛,那個小混混,昨晚十二點過了,看見段二摔門出去了,他還在后面叫了他聲,段二沒理他,頭都沒回就走了。”我把了解到的情況簡單地說了說。
“梅喜有沒有相好的男人?你側面打聽了沒有?”
“我照您的吩咐都問了,沒有人發現什么苗頭。怎么?您懷疑段二失蹤和他老婆有關?”我說。
接著心里咕嘟冒了一個泡:“相好的,您算嗎?”
“一出了事,最先懷疑的肯定是離他最近的人,這是辦案子的慣例。梅喜也不例外。”老韓說。
“大月那邊怎么說?”
“差不多。兩口子打架前她就關門睡著了,開始砸東西她才聽見。后來就看見段二氣呼呼地出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