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聞練兵結束，又將前一日帳中死了幾位低階士卒一事下令誡口，讓底下人當作敵軍夜襲處理后，才一頭大汗急沖沖地跑回帳中。

今日午后裴將才來稟告說，“軍中有一營帳出事了，帳內士卒全都橫死在里面了。”

“帶我去看看。”荊聞隱約覺得事情不簡單，只踏入那帳里，見幾人歪歪斜斜，衣衫不整地橫尸在地。

裴將只向前探了幾步就退在了荊聞身側。

血腥沖天，目光所及，無一活物，有齊齊斷了手臂的，有被截掉肩膀的，還有斷整齊斷頸的。那日在他府中，亦是這般，荊聞只一眼便知是出自誰手了。

裴將差下屬叫了隔壁帳子的士兵來，一盤問才知這一帳竟都是些荒淫無度的原駐營老油兵，幾次因為營妓的事鬧得難看，卻都欺上瞞下地巧妙躲了軍刑，接連荒唐度日。

荊聞聞言面色愈發難看，手握得嘎嘎作響。

裴沖在旁看著，他知那是荊將軍暴怒前的癥狀，只得站得筆直一言都不敢發。此時確實他也有責，督軍不利，出了這等事，底下瞞報不告，到了今日才將事情捅出天光來。

荊聞太了解青煙本人非弒殺之人，能忍得必然也不會輕易出手。這般行徑，看了也知是對方不懷好意行為不善在先，引她入了帳，才繼而惹怒她出手自保的。就算她不出手，以荊聞治軍的規矩，知了此等荒唐之事，也決留不了那些卒子活路。

若不是此事，他還不知這指派給自己的營里竟還養有這等廢物。

“尸體都給我丟出營去，喂這山里的野物去。”荊聞怫然道，驚得手下忙動起來搬那身首分離的殘尸。

荊聞眼中噴火，小美人可無恙？他著急著回來就想看看小美人，確認下她是否無恙。可此時放眼自己賬內里已是空無一人，荊聞又特地繞去她常貓著的版圖后面瞧，也不見小美人蹤影。

只見得余下的一抹香灰、一尊藥磨同一張字條。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人我帶走了」，五個字。

只看那字，荊聞便識得，是言子墨寫的狗啃字跡。他不由地嘆了口氣繼而嘴角噙笑，言子墨將青煙看得還真是緊，將那紙條揉作一團，當真是騙不過他。

他帶走了，那便也放心了，早知來我府中奉茶那時便將小美人討來不歸還了，荊聞苦笑一聲。

外頭適時地響起一聲悶雷。

啟蟄將近，雨水始盈。

回程路上二人同騎，青煙雨幕，言子墨只聽得身后的小人兒輕輕嘆了一聲，微不可聞卻還是聽見了。他未看見的，此刻青煙一張素靜清艷的臉上已全無稚氣。

正月將盡，青煙歲近二八。

若這一切都未發生，書生未曾心血來潮入她院中，她還仍是云瑤院里那個無憂慮的瞎眼小丫頭，只日日心心念念盼著云娘回來，趁她夢時，偷偷探入，看看世間。

云娘再問，她便可自在笑答：阿目已十六歲耳。

只是如今...

浮云聚頂，暴雨轉瞬便傾。

青煙側身向一邊看去，視線氤氳一片模糊，濕發毫無生氣地貼在蒼白面頰。

關于這般暴雨的記憶，夢里的，現實的，記得清的，模糊的，叫她顫抖，無法言明的恐懼，隱隱地震顫。

雨水零碎的打在面上，一時牽扯起青煙關于那脖頸瞬間噴涌出的液體，零星濺落的新鮮記憶。

土里的腥氣密密麻麻地鉆進鼻腔，好似這下得不是春雨，而是漫天殘血。

言子墨感覺到身后微動，仍是在前默不作聲未回頭。皺眉凌目，伸腿夾了下馬肚突地加了速，要趁天暗前趕道去前邊的小村，這般大雨，避避先。

青煙就勢身子突地向后一滯，慌忙回神，伸臂緊緊環住了言子墨的腰。

濕了的衣襟貼著他堅實的后背，帶去幾分涼意，又傳送回一絲暖意。

這命，她認了。

便這樣認了么？

言子墨突地腰上一緊，不由地繃了力，冰冰涼涼的，低頭去看細藕般的兩段，浸濕的衣袖透著幾分，臂上的淤青還是刺眼。一股莫名怒火翻騰而起，他額角的青筋乍現，又厲聲問了一遍，“在營中何事受了這些傷？”

青煙不明他怎么又問起，但聽著一副不說明白就不肯放過此事的語氣，她知自己不說的話，他定然會再問。于是她竭力控制著情緒，佯作輕松地答：“被幾個小卒擄去營帳了，我將他們都殺了，逃出來的。”

不為別的，只是自保。

言子墨聽她答起來簡單，卻暗地壓抑著什么，聲音也是啞的，有什么阻著。不由地心底一陣酸澀，他也道不明是何情緒。今日他如同哽住了喉，喉頭一而再動，卻再也說不出類似當初那句夸獎的話：恭喜呀，一營帳的命，干脆利落。

不合時宜。

一時竟感覺自己被柔若無物的一雙小手環住有些局促，言子墨只得挺了身子縱轡極馳。

用極低沉又帶著莫名安全感的聲音，念了句，“沒事了。”

青煙分了神，嘆他把腰可真細，只一手便可環盡，自然未聽見他的任何回應，只聽得耳邊風鳴雨落，悶雷陣陣似營中鼓鳴。她不由地將頭向里埋了埋，像小貓似的倚著身前這御馬之人。

斜雨迎面下得愈發放肆，卻是未再淋到青煙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