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繁星喜歡海。
愛它自由、愛它寬廣、愛它演繹到極致的藍。
自由于她而言不是身體,而是心。她的心早在十一歲那場意外中被禁錮,也許今生都沒有掙脫之日。
甄文靜:“繁星,快過來!甲板上風好大、好涼快!”
老早在旅游雜志上,卜繁星就對蔚藍市附近的一座島嶼驚鴻一瞥,打定了主意要畢業后來看看。只是她快餐店打工的錢只夠報一個廉價團,全程都坐船,她有點暈。
離開家門前,卜光耀悉心囑咐她各種海上注意事項。
不愧海軍出身,囑咐的東西怪嚴肅也怪有理。提到那片大海,男人眼里還是掩不了向往的光。
末了,那光慢慢平復,實在地將剛領到的撫恤金塞給卜繁星,怕她途中委屈自己。
卜繁星其實比同齡人明理,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和卜光耀較勁。
他付出愛的時候,必然覺得幸福,她就成全。
這可能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只這破船上的一包小話梅都賣十元,和搶沒區別了,卜繁星寧愿暈到吐。
甲板上人的確蠻多。
拖家帶口的、小情侶、分手療傷的、還有好幾個類似她和甄文靜這樣的學生,拿著家里獎勵的照相手機,興匆匆地比V留念。
甄文靜也有這樣的手機。
她拉來卜繁星比怪相,拍了一張就破功:“你連皺眉頭都這么上鏡!哼!”
卜繁星的美承自母親周文秀。
這個出了名的美人胚子,當年也不知怎么看上卜光耀的。偶爾從叔叔嬸嬸嘴里聽說,還挺驚天動地。女人靈動的眉和眼,完全給了卜繁星。眸子里像真住了星星,這也是她名字的由來。
但她那小叔叔成日嘴里沒句真話。每句都是為了從卜光耀手里騙更多的錢,也信不得。
唉。
諸多破事兒一想到就惆悵,連天氣都感知了這股惆悵,悠悠飄來黑云。
不多久,黑云面積擴大,并呈不斷下降的趨勢,能見度也眼瞧著不斷下降。
導游說可能遇見陣雨,招呼客人回艙。大家懶懶散散地、要動不動,還留戀甲板上別樣壯觀的風景。
卜繁星被想起卜光耀的話,“在海上,任何天氣變化都是殺手,必須聽從專業安排。”她立馬危險意識很強地將甄文靜拽回船艙,差點弄掉對方的手機。
剛進去沒多久,船身開始搖晃。
一陣強過一陣的風被隔絕了,仍能透過船艙玻璃看見開始翻涌的浪。
那浪頭越來越大,拍得船顛簸不已,叫毫無防備的甄文靜一下子歪到卜繁星身上。卜繁星繃一面扶著她,一面直了腿去鉤靠椅的腳,極力穩住下盤,兩人這才沒摔倒。
兒時的卜繁星和卜光耀感情極好。
曾經還發誓說以后也要考軍校,做女軍人,和父親一起為國效力。那會兒卜光耀老趁著探親時間教她拳腳功夫,尤其馬步扎特穩,今天派上用場。
“文、靜!沒事吧?”
搖擺不定的船身里,說話聲都破碎了,開始有小孩尖叫和哭鬧。
方才還留戀風景的人群烏泱泱地涌進來,感嘆說:“外面的坐墊都被風卷跑了,忒嚇人!”
卜繁星直覺不太好,但不敢嚇甄文靜,只好全程牢牢捏著她。
甄文靜沒見過這陣仗,倚著卜繁星瑟瑟發抖,好像她是唯一的依靠。
“都坐下、別亂動!那抱小孩兒的!”
場面混亂,哪一句是誰說的已然分不清,唯有廣播聲音斷斷續續地響徹船艙——
“蔚藍市、迎來強臺風登陸……風速……”
一則播報讓整艘船的人都瘋了,包括一些年輕沒經驗的船員。
老船員跳出來指揮,豈料自己沒站穩,被打得九十度栽倒。
真就一瞬間的事,有激浪沖上甲板,順著奔涌進船艙,四面八方都起潮。偏偏他們這條船規模不大,船身不重,如果臺風持續,極有掀翻的可能。
屋漏偏逢連夜雨。忽有人喊,“駕駛艙著火了!”
再有人罵:“擦!有人跳海,開著備用艇跑了!”
接著一堆成熟的大人開始哭天搶地,責備自己為什么會開啟這趟旅行。
眼見情勢危急瞞不住了,求救信號燈常亮不息,滴滴滴的警告聲音與哭喊抱怨聲混為一體。
卜繁星也快哭了。
她并非什么出塵絕世的高人,也不是真的心如止水。
這一刻她得承認,所有的惡意囂張都是偽裝,否則她沒辦法捍衛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
她很確定,當日那群尋釁敲詐的小年輕真敢動手,卜光耀就是瘸著腿也能跳起來和對方干架,哪怕再瘸一條腿,但那一定不是他想成為的模樣。
他這一輩子,都在做老好人。總把“吃虧是福”“一切為了人民”這樣的字眼掛在嘴邊。
他怎么能打人民?
曾經寧愿用生命去保護。為了他的人民,還賠上了她的母親……
不知是否真的大難臨頭,卜繁星的記憶竟在混亂中變得清晰。腦子里有個哭不停的十一歲少女,鋪在一塊白布上,眼里的星星碎成粉,手下是猩紅印跡。
有人叫她,“星星、星星……”
她像聽不見似地。
一如此刻,
“繁星?繁星!”
甄文靜使盡渾身解數搖她,她方才如夢初醒。
醒來船艙里幾乎沒人了。說有支部隊在附近海域訓練,回程時發現他們的求救信號,已靠近搜救。大家忙著求生,誰還管船艙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看卜繁星六神無主,甄文靜趕緊又推她一把,兩人這才連歪帶爬地出到了甲板。
風真的大,得虧那場雨還沒下,減少了救援難度。
卜繁星艱難地在割裂的風里睜眼,瞥見一群身姿巍然的年輕小伙。他們無不頭戴作訓帽,身著綠藍暈染的作訓服,是卜光耀如今還藏在衣柜里的幾件套。
看見官方救援來了,群眾秩序更亂,都撞破了頭想先走。
為首那小伙指揮下得很到位,吼起人來氣勢非凡。他要老弱婦孺先站過來,一個命令一個準地,喊著分秒不差的節奏口號,讓大家挨個兒往救生艇上跳。
她們報的應該是家私人旅行社,公司不知從哪里扒拉的這條船,設計不太合理,船身體積不大,但高度斐然。有抱小孩兒的不方便,只能將繩子先綁小孩身上,往下挪。
輪到卜繁星,后面還有等候的人。她瞧了瞧深不見底的顏色,遲遲不敢跳。
接手她的隊員看過去很年輕,也就二十來歲的模樣,出頭不了多少。卜繁星怕他沒經驗,更不敢跳了。
“我、我有恐高癥!”她難得認慫,對著下方喊。
可后面的催促已經越來越響。
那年輕隊員微一愣,兩道劍眉沒聚攏,反而展開,“是嗎?拿出來看看!”
危機時刻,加上恐高犯了,卜繁星壓根沒反應過來,“???”
“不是有恐高證么?把證兒拿出來,拿不出就是騙人的。”
噗嗤。
甄文靜比卜繁星先笑場。
大哥,人命關天好嗎,還有心情開玩笑!
可反觀,卜繁星面上的懼色終于稍有減弱,肌肉松了些。
很久以后,霍召吊兒郎當對她講,“你最落魄的時候都讓我掌眼了,還敢跟我這兒豪橫?”
卜繁星覺得有道理,干脆不在他面前裝了。
于是她把脆弱給他,依賴給他,愛情給他……她什么都給了,最后忘記要回來,包括鎧甲。
彼日。
狂風巨浪前,卜繁星被霍召逗得失了防備,沒瞧見他和甄文靜交換眼神。
等到肩頭傳來不可抗的推力,她整個身子已經撲了下去。
尖叫未來得及收,人已經落到一個懷抱里,實實在在。
鼻端并沒有屬于誰的專屬香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卜繁星腦子木了許多秒,察覺霍召把她往救生艇后方推,熟料橡皮筋卡在了他制服紐扣上。
非常時期,霍召也不管她禮貌不禮貌了,當機揚手扯斷皮筋,任她一頭亂發散下,拍得臉生疼。
甄文靜不恐高,跳得比卜繁星順暢。
這是她唯一一次贏對方,劫后余生了老拿出來炫耀。
一系列措施完畢,救生艇駛向最近的小島。艇上有罐頭、面包等充饑食物,是日常訓練備用的,現下被挨著發給受災游客。
然而食物不夠多,大人小孩兒都一個樣,驚嚇后胃口大開,霍召把自己的那份也讓了出去。
他給,游客就負責收,沒誰問一句“你怎么樣”,好像對方穿上那身衣裳,就該用自己的命換他們的命、就該掰扯自己的人生,去彌補他們的缺憾,一切都理所應當。
當信仰和“應該”二字扯上關系,著實招人厭煩。
卜繁星見到這場面就勾起不好的回憶,全程淡著表情忍耐饑餓。
她太安靜,霍召終于又注意到她,并且有了閑暇打量。
女孩一雙手應該經常干活兒,能看出痕跡。除此以外,其他地方都細皮嫩肉,透露著屬于十八歲的朝氣。
卜繁星:“送給你。”
察覺到霍召的打量,她想起什么,從破了洞的背包里翻出僅剩的一本書,遞過去:“雖然部隊紀律嚴明,但一本書而已,應該無傷大雅?”
霍召明白,她在表達謝意。
身處一眾只知道伸手要的人當中,卜繁星到底有些特別,不由地令他心下一動。
“《小王子》……”
青年隊員將作訓帽熟稔地捏手里,露出板寸頭和輪廓深刻的五官,不假思索念書名。
世界名著,霍召不陌生。他的書柜里曾經也躺著這本書,是霍母買來的。他媽一心想培養他做文學家,奈何霍召不愛看書。打小皮得很,成日往外跑。
后來那本書被誰拿走,再也沒還回來。
人和書或許都講究緣分。注定要相遇的,就算錯過了,終有日還是會相遇。
霍召隨手翻開第一頁,發現寫了女孩名字:繁星。
再翻,窺見小小的一段——
第五顆行星非常奇怪,是這些星星中最小的一顆。行星上只容得下一盞路燈,與一個點燈的人。
他爽朗地笑,鬼使神差問:“這里面誰是路燈?誰是點燈人?”
卜繁星被他笑得怔忡,甩掉一個唐突的、不該有的念頭。
霍召不明所以,摁住她搖晃的腦袋,胳膊沉穩有力:“這孩子,別是傻了吧。”緊接著從作訓褲里掏出一根黑色橡皮筋,正是被他情急下弄斷的那根。
他當著卜繁星的面,鈍手鈍腳地重新接好。打的結很難看,但勉強能用。
霍召:“規定說了,不能損壞群眾財物。”他半開玩笑。
卜繁星徹底不淡定了,素素白白的一張臉翻起顏色,甚至莫名奇妙地想起語文摘抄本上的某句話來——
當暴風雨過去,你不會記得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是否真正結束了,但你已不再是當初走進暴風雨里的那個人了,這就是暴風雨的意義。
那么,霍召的出現,于她而言究竟是暴風?
還是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