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卜繁星而言,被譽稱東方小巴黎的蔚藍市名不副實——
“這鬼天氣一點兒也不浪漫。”
身為文化底蘊深厚的歷史名城,還三面環海,可它卻與海洋氣候沒半點關系,絲毫不比北方的大氣。尤其一入冬,半天見不著太陽,陰冷得叫人惡心。
卜繁星天生寒性體質,出奇地怕冷,這里完全不合她的八字,偏她鐘意這座城市的名字。
蔚藍,聽起來充滿希望的樣子。
當然,她也有想一走了之的時候,但又不甘向一座城市認輸,于是很快就冷靜下來和中介繼續周旋。
卜繁星租住的公寓位置不錯。雖然地處城郊,可家門口兒就是地鐵站。
叮,甄文靜的微信來了——你到哪兒了?
卜繁星這才賴賴悠悠爬出被子。連收拾都懶得,隨便攏了下頭發,搭個長及腳踝的黑色羽絨服便出門去。
甄文靜和卜繁星一樣,都是江市人。只不過甄家父母早年被調到蔚藍市的大學任教,所以甄家定居這里,將甄文靜也調教得猶如她得名字一般,相對文靜。
平常有時間,甄文靜都宅在家看書、刷劇、寫報告……
今天居然主動約卜繁星到家里吃火鍋。地址還不是甄家。
尋著導航,出租車在一花園小區外停下。卜繁星隱隱覺得哪里不對,遲疑了幾秒,還是下了車。
畢竟梁山都到了,她不做好漢貌似也不行了。
五分鐘后。
卜繁星:“不做好漢還來得及么。”
門開,她與笑得過分殷勤的陳影形成鮮明對比。
陳影的裝束一改往日。以前打照面,他基本都是老老實實的迷彩服,將一身部隊練出來的腱子肉遮得嚴嚴實實。
這會子他突然換上居家服,跟變了個人似地,唯獨笑容依舊賤賤地,一把將卜繁星扯進屋去。
“多久了?”
沙發上,卜繁星翹著腿打量一直絞手的甄文靜,逼問她和陳影暗度陳倉的時間。
眼看甄文靜緊張兮兮的模樣,陳影護犢子,微微上前擋槍:“嗨,別把氣氛弄得跟捉奸似地,我們是明修棧道!”卜繁星看他一眼,莫名讓他也緊張了,心虛地接一句:“只是你不知道。”
“所以今天才組織家庭火鍋……想正式介紹嘛。”甄文靜聲如蚊蚋,試探性地撒嬌。
卜繁星一下氣不起來。
在過去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卜繁星對人群是這樣劃分的——
有用的。沒用的。
有用的,你往她臉上呼個新鮮巴掌印,她也可以強迫自己把右臉給你送過去。
沒用的……閣下貴姓?
明顯,甄文靜對卜繁星還是有點意義。起碼在她絕望無助的時候,對方竭盡所能地伸出過手。不管有沒有將她拉出深淵吧,好歹有那意思,這就夠了。
所以卜繁星才迫切地想摸清陳影的底,不愿甄文靜這只小白兔傷心。
“二十歲摔一跟頭沒事兒,爬得快。二十六歲還摔跟頭,尤其從沒摔過的……你懂我意思?”在廚房幫忙擇菜的時候,卜繁星找著機會試探陳影。
陳影傻里傻氣地,“我、也還在學習走啊!”意思他也第一次正兒八經戀愛。
卜繁星瞬間覺得溝通不下去。
人的智商與荷爾蒙應該有密切關系吧?不知有沒有誰做過類似研究。否則怎么一沾上感情,大家就秒變智障,連素有“嘴強王者”之稱的陳影都沒能例外?
包括她自己。
怪哉。
腦子里剛閃過模模糊糊一人影,門鈴又響。
來者似乎早就知道甄文靜的存在,絲毫不奇怪女孩的出現,甚至一邊在玄關換鞋一邊問她:“陳影呢?”
甄文靜順勢指了指廚房,“在熬底料~”完了又給他打預防針:“和繁星一起。”
換鞋的人生生一頓。
甄文靜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卜繁星聽見。她暗自揣測那人的表情,不自覺地尖著耳朵聽下文,結果他只有淡淡的一聲“哦”,表示知道了。
卜繁星說不清尷尬還是失落,只知道再回神時,手里的小蔥都快掐沒了。
“需要幫忙嗎?”
還沒理順情緒,那人已經脫了外套,一邊挽袖子一邊擠到廚房,帶來微微寒氣。
霍召與陳影是發小,兩人在一個大院里光屁股長起來的。不僅關系好,還同年上的軍校。不過霍召的肌肉相比陳影要清秀些,輪廓清晰。典型的穿衣有型、脫衣有料。
只是,現在這種情況,回想脫衣的事情……
卜繁星頓時覺得更熱。
飯桌上,騰騰冒煙的圓鍋面前,她將通紅的臉扇了又扇,終忍不住小聲問甄文靜,“這小區是集體供暖還是單獨供暖?”
單獨供暖有溫度調節板。集體供暖卻只能靠關小水閥門,但效果不佳。
“集體……”
卜繁星瘋了。
出門前應該看黃歷的。再怎么也著裝整齊吧。
可她一門心思想著是與甄文靜兩人的聚會。家里嘛,不修邊幅沒什么,索性里面只著一件保暖衣,連內衣都沒套,鬼知道會跳出兩個男人!
現在她騎虎難下,脫外套顯然不行。
不脫,圓鍋和暖氣雙重夾擊,她快融化了,密密麻麻的汗蔓延一整張臉。
陳影壓根兒沒注意到卜繁星的反常,正全副身心地慫恿霍召,要他回艦院做一天的指導教官。
霍召拒絕,“這一屆的小孩兒太難帶了。”
剛從委內瑞拉受訓回來那陣,他一時心軟,答應某校去了三天。誰想那幫初入校的小屁孩對他進行靈魂拷問,刁鉆問題層出不窮,差點沒應付過來。
那時他與卜繁星還沒分手,卻是異地戀,只能靠電話交流,那幫小屁孩自然也就成為了兩人間的談資。
霍召:“那些家伙問我,護衛艦和驅逐艦的本質區別是什么?我光解說不行,還得生動。”
卜繁星想象著他日常頭疼的模樣,覺得好笑,又忍不住胳膊肘往里拐:“熊孩子們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
“+1。”
“那你到底怎么個生動解說的?”
“我問他們有沒有看過宮斗劇,御前帶刀侍衛牛逼否?大型相控陣驅逐艦就是帶刀侍衛,專門給航母解決防空問題。在航母的外圈,一旦有飛機或導彈來了,驅逐艦立馬打沖鋒和對方干,比護衛艦能剛。”
中間還有諸多奇葩問題。
譬如,“霍校官,您第一次和敵人交手心慌嗎?對方示弱您會心軟嗎?”
“義不養財,慈不帶兵。”
“經常有人拿海陸空三軍做比較,您認為究竟哪個部隊更厲害?”
“你爸和你媽揍起人來誰更厲害?”
“霍校霍校!那以后我們執行任務,真會喊口號嗎?就那句中國海軍為你護航啥的,A爆了啊!”
霍召汗顏,“那都護航編隊的事兒,和你們有半毛錢關系……不過未來有志想去交運部的,可以提前做準備。”
反正現場你一嘴我一語,霍召頭大,暗自發誓再也不做這種表面功夫。
不過還是有好處。
起碼他啰嗦一大堆,成功催眠了卜繁星。
卜繁星睡眠不好,加上工作性質,經常熬夜,難得十一點前能入夢。
那會兒,霍召待的城市天很低,夜空混沌。他抬頭望著窗外烏漆麻黑的一片,曾多想看見一顆繁星出沒,只有他才自己曉得。
公寓。
眼看說服沒戲,陳影唉聲嘆氣,“那我只能回去找陳主任接處分啰。”
霍召:“他能給你趕出家,還是不給你錢零花?”
陳影頓時被捅到要害,不出聲兒了,一心給甄文靜夾菜變相秀恩愛。
想當初,他被霍召與卜繁星聯手花式虐狗。現在回憶起來,依舊想偏頭:“he,tui!”
熟料霍召壓根沒看他,埋頭鼓搗手機。
片刻,甄文靜的微信響。
她怕家里人來消息,立刻去沙發上找電話。
解鎖屏幕看了幾眼,女孩突然回頭笑得曖昧,出聲叫那快熱懵過去的某人,“繁星?你跟我進來一下。”
臥室。
甄文靜熟門熟路地從衣柜里翻出幾件女士衣裳,往卜繁星身上比了下,讓她穿。
被灼灼眼神燙到后,她才反應過來什么:“呃……不是你想的那樣。陳影經常不在嘛,我偶爾會過來幫忙整理房間。”說完就想大嘴巴子抽自己。
此地無銀三百兩。
甄文靜:“霍召一直關注你呢吧?是他要我找件衣裳給你換的!”
這丫頭談戀愛后變機靈了,搶在卜繁星沒開口前轉移話題,并且是一個讓卜繁星攻擊力全失的話題。
卜繁星不經意想到從前,與霍召不分你我時,她也經常在他面前不修邊幅。
有次他瞞著卜繁星從部隊請假回來,站在小區單元樓外,她也隨便搭件外套沒穿內衣就沖下樓。
借著夜色,她以為能瞞住小細節,沒料一個擁抱就泄了底。
卜繁星:“行啊霍召,經驗豐富?”她尷尬又氣惱,只好找茬。
結果他拱手抱拳、一臉正義,“還是老師教得好。”
陳影公寓。
換完衣裳出來,卜繁星身體輕松了,舉止卻不自在了,老不敢往霍召的方向瞟。
好不容易挨完一頓火鍋,陳影央著霍召比劃比劃,“消消食兒,輸的洗碗。”看樣子不打算讓女流之輩彎腰。
過招沒幾下便分出勝負,霍召被陳影一個簡單的轉身別臂制服,輸了,老老實實去廚房下苦力,留陳影愣在原地懵逼。
特戰隊副隊長?
青年兵王???
陳影到底是男人,直線思維,卜繁星卻明了霍召的意思。
他大概也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才借機去廚房,方便她說話。
卜繁星突然有點生氣。
倒不是氣霍召總能看透她。而是氣他看透的,都是自己的狼狽,她不服氣。
憑什么一聞他的聲音,自己就豎起耳朵聽?
憑什么他關照一下下,自己就沒了食欲?
憑什么不是他覺得尷尬,而是她?
不行,她不能輸,得大氣。
主意一定,卜繁星假意看了看時間,起身沖甄文靜告別:“看樣子今晚你不會回家了。我還有素材沒剪完,先閃了啊。”
甄文靜咬著嘴唇,臉一赧,微微沖她點頭。
以為一場前任重逢的戲就這樣演完了,陳影正覺無趣,卜繁星突然沖廚房里的人喊:“霍召?你和我公寓的方向順路嗎?”
立時,嘩啦啦的水流聲給擰停了。
“啊?”
慣來處變不驚的人探出個頭,此刻和陳影倒有些像,震驚·jpg。
卜繁星:“順路的話送我一程?最近好像有變態殺人狂的通緝令。”
話落,陳影忍不住沖她投去一個牛逼的表情,卻不忘幫忙煽風:“我也聽說了,是夠變態的……”可那變態二字,意猶未盡,形容的仿佛不是殺人狂,而是卜繁星。
電梯。
氣氛詭異,霍召打破沉默:“我是被誆來的。”意思不知道她在。
卜繁星干脆將目光毫不遮掩地對過去,里面盛滿爆棚的勝負欲,笑笑地大方反問:“知道就不來嗎?你沒欠我錢啊。”
霍召被那抹熟悉的明麗給晃了下,迅速別頭,先前的從容開始崩。
陳影的小區地段不錯,在大型商場附近,出門就能打車。
招呼站牌下,兩人繼續各懷鬼胎地沉默,忽而一支話筒湊過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是xx情感綜藝的小主持,兩位是情侶吧?能不能幫忙做個采訪?”
霍召習慣性拒絕,“我們只是朋友。”
“嚴謹點,前任。”卜繁星較真兒的脾氣又犯了,下意識糾正他。
哇,有瓜!
主持人更來勁,暗示助理偷偷打開攝像頭:“那你倆在一起的時間應該挺長吧?分手了還能同框,一般是感情深厚,余情未了……”
霍召怕再度被斥,不敢不嚴謹了,“沒有沒有,和中間朋友一起聚餐,不小心碰的頭。”
卜繁星嘲笑嚴肅的他:“就算知道你在,我也會來。畢竟這個時代被甩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對吧?”
霍召被噎得看她一眼。
她也不躲視線,甚至無所謂地推一下男人肩膀,聲討起來:“你橫我干嘛?本來就是我被甩啊。”
霍召:“我哪里橫你了?”
“就橫了,剛剛!”
霍召:“……”
小主持突然有種被虐的感覺。
這兩人怎么回事?好好傷春悲秋不行嗎?
小主持看看卜繁星,最后看向霍召:“呃……我能冒昧問下,您為什么提分手?”姑娘有些眼熟,雖然沒怎么化妝亦能看出底子好,這男的莫不是瞎。
霍召吃火鍋的時候被陳影灌了幾杯白的,雖不至于醉,到底還是讓腦子熱了一會兒,他想也沒想:“問題有點兒多。成長環境、三觀、個性……一系列吧,加上異地。”
“那您一點兒也不傷心嗎?”
多年軍營歷練,霍召習慣實話實說——
“當時還是非常絕情的,心想看不見未來,就別拖著人家姑娘了。結果沒幾天……總之后悔吧,撐了大概兩個月,沒忍住打了電話,發現被她拉黑了,微信也提示非好友。”
“沖去她家啊!”
霍召無端抿了下唇:“工作性質特殊,不能說走就走。”
無意間得知他真實的狀態,卜繁星不知作何反應,下意識脫口:“有沒有搞錯,霍召?細節記這么牢,難不成你還沒放下……”
“我放下了。”
這會兒他比問的還快,干脆利落地。
卜繁星了然地點點頭,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她眼神游弋間,看見一輛出租,正要招,忽聞——
“你放下了嗎?”
問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事人。
不知過多久,卜繁星倔著頭,張了好幾次嘴還是什么也說不出,直到手機來電鈴音響,顯示宋琛。
宋琛知道她今晚有聚餐,問地址,說剛加班完畢,來接她回去。兩人熟練地交流了一會兒,通話結束時,卜繁星沖霍召搖搖手機,笑得明媚:“這下不用我回答了吧?”
霍召與她有那個默契,也點點頭。
等白色轎車穩穩地落在站牌下,他揮手沖她道別,“到家給甄文靜發個信息。”
卜繁星道謝,翩然上車,卻不自覺目送著后視鏡里端正的背影。
蔚藍市的冬天真特么冷啊。剛熱過的鏡子,沒幾分鐘又含霜帶氣地,里面的景致漸漸看不清。
“有的人你以為放下了。那,見一面試試?”
當腦子里閃過這句,卜繁星鼻子一酸,終于對自己誠實。
其實她一直都誠實。
否則剛剛霍召問有沒有放下,八面玲瓏的她還能說不出一句謊話?
從她在陳影家換衣裳、順便偷抹了甄文靜的口紅那刻,她就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了。當你想變成越來越好的自己,琢磨著究竟他體面還是我更勝一籌的時刻,成敗已定。
聽說愛是開滿繁花的枷鎖。
可悲的是,如今繁花都謝了,她卻還沒找到鑰匙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