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的本名叫“劉前”,充分體現了其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流錢”嗎,就是富得流油的意思;但誰又能想到,自從有了陳三皮這個小師弟以后,劉前就成了明史上最窩囊的大師兄。
三皮曾經問過劉前,跟著師父十幾年了,有沒有隨著師父出去化過緣?那時候,大的寺院有很多居士和香客供養,小的寺廟就需要和尚出去化緣。其實,道士也是需要化緣的,不同的是,很多道士是靠“算策、堪輿”等實在本事去募化天下的。
在得到大師兄的確定回答后,三皮心中就充滿了隨著師父“游戲江湖、追奇探險”的期盼。
不知道是哪個神仙聽到了陳三皮的心聲,這一天很快就到了。
“劉前,王西濱,陳波;你們師兄弟三個分別說一說對《淵海子平》的學習感悟?”又到了師父考察功課的時候。
“師父,我認為書里的論命歌賦是關鍵,對應著的都是一些具體的技法運用,是弟子感悟最深的。”按照每次回答功課的順序,大師兄劉前先答。
輪到王西濱了:“師父,我覺得八字論命最簡單,按照命格對照就好了?!?
三皮:“師父,我沒看懂?!?
“哈哈,陳波今天為師就不評了,西濱算是入門了,劉前已經探得些許真髓。”今天大師兄得到了師父的夸獎,陳三皮也非常無私并主動地送上了好幾個白眼。
“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為師決定,這幾天大家伙準備準備,下月起帶你們出去募化;這次時間要長點,三年左右吧。因一是劉前需要購買度牒了;二是老觀主年齡大了,和我也談了幾次,這次回來后我就會接任,以后再出去也不方便了;三是波兒是個耐不住的性子,出去歷練歷練也許能有所獲?!?
明代對僧侶和道士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主要是防止出現全民皆僧皆道的局面,如果造成田間勞作人員的大量流失,是會動搖國本的。所以,合法的和尚和道士必須要有度牒;度牒是公開出售的,當然,度牒很貴,甚至一度成為朝廷一項重要的財政收入。
還有一點就是,朝廷對尼姑的規??刂坪車?;陳三皮理解的是,要是女人都出家了,滿大街的糙漢子非亂不可。
第二天,秦道長就給陳英啟去了信,說明了帶陳波出去歷練的事;另外,已然定了親,這三年就讓秦篆住到陳家村吧,婆媳倆也可以提前磨合磨合。
陳英啟對秦道長提議的這次歷練很支持,夫人劉氏親自進城把秦篆接走了。秦篆也高興啊,陳家村多好玩啊?靠山得水的;別說老爹不帶她出去,讓去也不去,風吹日曬、車馬勞頓的沒意思,碰上老爹接個“驅鬼驅魔”的買賣,還不知罩不罩地住,又辛苦又嚇人。
……
第一站,相鄰的長沙府湘陰縣。
劉前背著師父和自己的行李,箱簍上面還有個超大的竹制油紙傘;王西濱背著自己和陳三皮的行李還有羅盤、桃木劍、黃紙、朱砂、古錢、簽筒等等一大套東西;三皮背著《淵海子平》《巾箱秘術》兩本書,本來是一簍子書,光是各種《宅經》就有半筐的,但是都被三皮“忘了”;道長腰上掛著錢袋,手里甩著拂塵,一步一逍遙,三皮背著只有兩本書的背簍也是一步一逍遙,劉前和王西濱兩人弓著腰,累的一步一小搖。
“波兒,看看選個地方,借個桌子,先算個命拆個字,掙點盤纏;咱們師徒四個,這一天吃喝住宿的,可是耗費不少!”
三皮知道這是師父在考驗他,新到一個地方,先擺個攤算個命,測個字,掙點小錢很容易,待到擺上幾天,有了名氣,那些有錢的士紳才會送上看宅訪穴的大買賣;至于驅個鬼什么的,純粹看運氣和“緣分”。
作為首選的算命攤,其設立也很有講究,僻野鄉村不行,窮遠小鎮也不行,不上客;大都大府也不行,客太貴,隱藏的王公貴族太多,一不小心就會犯了忌諱。小縣城最好,就像今天的湘陰縣。
在縣城找個地方擺攤,陳三皮還真有研究,最好的地方就是藥鋪門口。
藥鋪有那么個救死扶傷、普度眾生的意思,醫得是百姓的軀體;算命醫得是百姓心里的愁苦。同類啊!再一個,去藥鋪抓藥的人,本身就是道長的潛在客戶啊。
其實,最關鍵的是因為姐姐夫家就開有藥鋪,三皮“太知道”如何和藥鋪老板打交道;明代的沿街店鋪都是兩進的,臨街是店鋪,后院是會客、住宿的地方,當然還有庫房。所以,必定會有至少一張“八仙桌”。
三皮看看眼前的“春秋藥鋪”,整整發髻,拍拍青衫,昂首走進了這個掛著“百年老店”招牌的藥鋪。三皮一進來,正在拿著幾片黃芪嗅著的掌柜的就瞧見了,隨手摸出了幾個銅板。
“小道長可是要化緣?”
“店家,有禮了!”三皮做一稽首,“春秋藥鋪,百年傳承,良藥神醫,福蔭全縣蒼生啊!我看貴堂藥鋪各類草藥齊全,店內藥香怡人……我觀掌柜的相貌堂堂,天高地闊……”
“打?。〈蜃?!小道長到底意欲和為?”
“師父命我借貴店后堂八角仙桌一用?!?
……
湘陰縣的百姓今天算是開了眼界:走街的道士很常見,一般會扯個“鐵口金斷”的旗號;但是再看春秋藥鋪門口,這陣勢!藥鋪門口香樟樹下,一張八角仙桌,后面坐一濃眉大眼,額下長須飄逸的中年道士,正寫下“代寫書信、起名拆字”八個大字;道士的后面站著兩個道童,左邊一個瘦高個懷里捧著拂塵,右邊一個矮胖的扛著一根長竹竿,上面掛著黑邊白底的條幅,上書七個大字“問天問地問蒼生”;桌前還有一個道童,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樣,邊磨墨邊左顧右盼的。
支上攤子一個時辰了,還沒有生意上門,陳三皮開始抓耳撓腮不耐煩了,但看師父氣定神閑的樣子,兩個師兄在后面站著像死了的石獅子似的,自己待遇好一點,還有個小凳子做,也只能安穩下來。
“道長可會算命?”
不對,石獅子本來就是死的啊,陳三皮腦瓜里正亂飛呢?不知什么時候,一個提著兩包草藥的老漢已經站在了桌前。
陳三皮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這位老伯,你可知鳥會不會飛,魚會不會游啊?知道什么叫廢話嗎?”
“波兒,不得無禮!”
“這位老丈請坐,小徒頑劣讓您見笑了!可是求卦?”秦道長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了簽筒。
老頭把草藥往桌子上一放,好像身上背負著一座大山似的,慢悠悠地往凳子上那么一坐;
“是呀,求卦解簽要多少錢?”
“二十文?!?
“這么貴!準不準???不準不給錢啊。”
老頭摸索著錢袋,很想算一卦,一聽要二十文錢,心中又不舍;現在三文錢就可以買一斤大米啊。
“這樣吧,老丈,你可知為什么在你未開口前,我就知道你只是想算一卦,不是代寫書信,也不是起名測字,更不是堪輿求好風水的呢?
“啊?”
“老丈你可是小兒子摔傷了,你家夫人正在照顧,大女兒在婆家受氣,心中煩悶、感覺諸般不順,所以才想求一卦的?”
“哎呀,神算??!”
老頭痛快的掏出二十文錢,三皮快速地接過來放到了盤子里,又殷勤地把簽筒推到老頭面前。
“老伯,閉上眼睛,使勁晃哈。”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怎么不出簽,眼看著老頭頭上都出汗了,陳三皮懷疑別一會老頭把自己晃暈了吧。
“這位老丈,你求得卦是問事的,可以閉上眼直接在簽筒里取一只?!毙姨澢氐篱L及時出言,眼看著這會看熱鬧的百姓都快圍上一圈了,別沒等到道士發揮,老頭先鬧個笑話,可就不好看嘍。
老頭擦一把額頭上的汗,依言閉上了眼,很忐忑地在簽筒里巴拉了一陣,終于取出一支來,看也沒敢看,就交給了秦道長。
秦道長接過來一看,是支中簽,簽文內容是一首詩,《唐明皇看花》:百花競放賀陽春,萬物從今盡轉新;末數莫言窮運至,不知否極泰來臨。
秦道長一邊看就一邊就把這首詩念了出來。
“老糟頭,這是苦盡甘來,中上簽??;不錯了,不錯了!”還沒有等秦道長解簽吶,圍觀的就有高人破題了。
其實,從宋代以來,凡是問事的抽到中簽,基本上簽文內容都是用得《唐明皇看花》,對算命卜卦了解的人或是喜歡經常算命的百姓,也基本上知道這是“苦盡甘來”的意思。
今天,要是秦道長也只是簡單地對老頭說“這是個中簽,苦盡甘來的意思”,那可真就是道行太一般了。
秦道長咳嗽一聲,從劉前手里接過拂塵一甩,沉言到:“剛才說話的這位仁兄,看來也是懂道之人;不錯,這是一支中簽,簡單地講就是苦盡甘來的意思;苦盡甘來聽起來好像是上簽啊,怎么才是中簽呢?那是因為,如果不結合具體的破解之法,苦是沒有頭的?!?
“這位老丈是求卦之人,因為具體地破解之法涉及到隱私,不便宣講,請各位見諒!老丈,請附耳過來?!?
老頭也很好奇道長會私下跟他說什么,居然起來在道長身邊蹲了下來。于是,道長在老頭的耳邊“嘰咕嘰咕......”;大概三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老頭滿臉喜色的站起來,非常恭敬的向秦道長作了個揖,“多謝天師指點!”然后,拿起草藥飛走而去。
“老糟頭,怎么這就走了,道長說了什么啊?”
“老糟頭,等等!”
......
“測字多少錢?”說話的就是剛才的那位“懂道”之人。
“測字十文?!?
“那好,我寫個字?!?
此人頭上帶個斗笠,一身短衣打扮,腳蹬一雙油靴,身材粗獷,面相貌似忠厚卻又眼漏精光,能聽到簽文就能說出“苦盡甘來”的人,又豈是愚笨之人。
“雨?!?
此人居然寫了個雨,其實陳三皮也聞到了此人身上的魚腥味,還以為他會寫個“魚”或者“漁”呢?三皮想:不過要是通過“雨”就點出這是個打魚人,倒也能顯出師父點水平來。
陳三皮不知道的是,他又把師父想簡單了,和周圍旁觀的百姓一樣,雖然大家都在好奇剛才道長給拿藥的老頭到底說了什么?其實,這個測字實在不太高深,就是下雨有魚嗎,大家都在等著道長說出“打魚人”這三個字了,有人都自信地笑出聲了。
“不知這位兄臺,寫得這個雨字是想測什么,運勢、嫁娶、財運、出行、健康?”
“我就是想讓道長測一下,我是干什么的,剛才剛剛干了什么,等會要去干什么?”
“哈哈,這位兄臺,你以前確實是打魚的,但是現在是養魚的,您剛和縣衙的后廚結算完了上個月魚款,正準備到街口的福臨酒館去喝一杯??蓪?”秦道長說完后,捋著長須盯著這個漢子拿錢袋的手微笑著,不再說什么。
漢子臉色變了又變,然后遲疑地取出十文錢,丟給了陳三皮,然后頭也不回的默聲走掉了;心疼啊,這個老道收費比別人狠啊,今天真是收了幾個魚錢燒得不知姓什么了啊。
再往后,圍觀的人就沒有需要測算卜卦的了,實在是太貴了!不過半天上了兩個客,三十文也夠師徒四人一天的食宿了。很快到了午時,勤儉的道長和貧苦人家一樣,也是一天兩餐;但是考慮到三個半大小子,就找了個吃鋪進食中飯;順便給三個徒弟,主要是陳三皮深刻剖析一下,這三十文是如何順利騙到手的;奧,不是,是如何掙到手的。
原來:
拿藥的老頭躊躇著往卦攤走的時候,秦沛就注意到了這個老頭的袖子上有一塊非常周正的補丁,雖然衣著簡樸但整體干凈利落,雖然眉頭緊皺但是面色紅潤,尤其是酒糟鼻子很明顯,應該不是太貧寒的家庭;待到走到跟前,就能清晰地聞到川穹的濃香、透骨草的特殊香味,嗯,還有木瓜和艾葉的香味,基本上已經可以判定這是一副摔傷的外敷藥。
可是,秦沛馬上又聞到了一股酒味,確切的說是酒糟味,再仔細一看老頭穿的鞋子就明白了,鞋幫上面還有黏到的酒糟渣子,老頭是干什么的基本明了。
再看老頭的人中又深又長,雙眼下邊的淚堂處很多橫紋,長短曲直共四條的樣子;這說明老頭的命里是多子多女的,按照推論應該是一共四個子女。再看他雙眉尾下垂,頭胎多半是女孩。仔細觀察的話,最上面的橫紋和最下面的都不太平直,說明老大和老小不順。
由細致的補丁和夫妻宮明亮,可以看出夫人健在,且心靈手巧;由老頭的年齡和頭胎女孩,且子女宮第一橫紋歪斜,可推斷女兒在婆家不順;由老頭釀酒或是在酒作坊打工,最小的孩子橫紋歪斜,可推斷是小兒子調皮摔傷,甚至可以斷定是偷酒喝后醉倒摔傷。
雖然推斷出來這么多,秦沛還是選擇最有把握的或是模棱兩可的說;畢竟,依據這些個神算相書推斷的大多都是套路;準,十之四五,不準,也是十之四五;秦沛最相信的還是通過一些天文地理、藥理生活等諸多方面的知識做依據得出的判斷。
“所以,徒兒們,我想教你們的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要學會觀察和思考;盡信書不如無書?。 蓖降軅冊谀抢锢峭袒⒀?,秦道長要了一壺“古丈毛尖”,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噓噓溜溜。
“師父,您還沒講老頭附耳過來時,您到底給他說了什么呀?”三皮還在記著這一茬呢。
“那老丈取了個中簽,卦文是苦盡甘來的意思;那么這老丈的苦在誰身上?在他的大女兒和小兒子身上,根源是女兒在婆家受虐待,小兒子難以約束、惹事生非。那只簽已經告訴我們解法了啊,唐明皇是誰,皇??!皇能解決啊?;试趺唇鉀Q,皇管著官啊。我給老丈最后說得是,大女兒家的事,你不好過問,但也不能總是這樣逆來順受、白白受苦,要去告官,由官府去調解和告誡;小兒子的事,也要靠官府,量體裁衣、對癥下藥,你那兩包草藥只能治他的皮外傷,真正的猛藥是傷好了以后去服兵役,讓軍隊去管理磨煉他......”
“徒兒們,聽明白了吧;要是聽明白了,那個養魚人也不用我再說了吧。”
待到吃過中飯,回到藥鋪門前的時候,一個老婦人已經早早的在八仙桌前等著了。
“道長,道長,您可回來了!聽街坊說,今天咱們城里來了神算,我急急往這趕,神算吶、天師??!您可要救救老身的性命吆!”
“老太太不要急,慢慢說,可是丟失物件了?”秦道長還是很會斷定的。
“我家的豬丟了,養了快兩年的豬丟了,三百多斤的大肥豬丟了,這都第三天了,再找不到,幾個兒媳就得逼死我嘍!”
“老太太,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距離這里多遠?豬是具體什么時辰丟的?這兩天都找過什么地方?”
“老身住在城郊的南里村,距城門還不到三里地,豬是前天初四丟的,到處都找過了?!?
“南里村是在縣城正南?”
“不是,看東南方向。”
“具體是哪個時辰?”
“我就是去茶園看了看,未時還見著的,酉時就沒有了。嗚嗚......”
“老太太,不要急,您應該有三個兒子吧,這兩天三個兒媳都罵你了?”
“哎呀,天師,我是有三個兒子,大兒媳沒罵我,二兒媳和三兒媳罵得我,三兒媳罵得最厲害?!崩咸艘话蜒蹨I,斷斷續續的說明了情況。
秦道長左手捋須,右手掐指,沉吟半刻,一時不知如何答復這個老婦人。
“甲己陽人乙庚陰,丙辛童子暗來侵;丁壬不出親人手,戊癸失物不出門?!焙苊黠@的說明了,老太太的豬沒出外人之手,基本上確定就是大兒子偷偷給賣了。
“甲己五里地,乙庚千里鄉,丙辛整十里;丁壬三里藏,戊癸團團轉,此是失物方?!边@幾句的意思是說,豬消失在離村三里左右的地方。
“甲震乙離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門;庚日失物兌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尋?!边@幾句是說,豬消失在村子的西北方向。
綜合起來就是,豬被大兒子偷偷賣到城里了。
“波兒,去前邊打聽、打聽城里的屠戶姓什么?”看來是秦道長有了決斷。
“老太太,心痛豬的丟失和被兒女罵只能解一個,你愿意選哪一個?是因為豬丟了,你活不下去,還是因為罵你才活不下去的???”
“她們罵我!”
“好,老太太,貧道不能解你失物之痛,只能解你背罵之憂;剛才,貧道掐指算了一卦,肥豬走失的損失可以換成福報加到你兒子身上,尤其是你的大兒子,這就是道門講求的太極和平衡,所以不必悲傷心痛。等一會,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帶回去給你的大兒子;另外,貧道把你的卦錢免了。”
“波兒,回來了?屠戶姓什么?”
“回師父,姓彭?!?
于是,秦道長提筆寫道:
思爾為雛日,
高飛背母時;
肥彘一時貴,
可曾把親殘?
低徊愧人子,
速把易金攤;
齊心共侍母,
莫讓彭戶穿。
(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你養大,你看你干得什么人事!偷豬賣,把親情一塊也賣了。抓緊時間把賣豬錢給弟兄們分分,弟兄幾個一起好好孝敬母親。別等著彭屠戶去揭穿了,被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