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晴的天，即使到了夜晚，也沒有一片云朵。

隨著盛大蟲鳴聲入睡的日子已有半個多月，沈瑜如今已經習慣---他偶然發現自己可以用氣息強行震懾附近昆蟲致使其不再鳴叫，但并未如此做。

一來，是因為蟲鳴本為自然的一部分，他雖身為妖吏，卻是不想用這力量去破壞自然生態；二來，沈瑜回鄉的原因，本就是想擺脫城市的喧鬧，回歸自然，企圖在這種氛圍中捫心自問，尋求自我，探尋答案。

他沒有理由這樣去做。

妖吏，是極其特殊的存在。直到如今，沈瑜仍想不通妖吏究竟在三界之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而他身為一個普通人類，極其年輕的普通人類，成為了妖吏，同時在某種意義上獲得了永生---即使不是永生，也獲得了遠超正常生物的壽命。

一年半，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沈瑜身為妖吏也經歷了不算少的事情。認識了許多朋友，獲得了許多能力---大多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許多。

得到什么，就會失去什么。這些沈瑜當然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未來自己又會失去什么。

自己該如何對至親之人隱瞞身份？

當父親垂垂老矣，自己仍年輕似今，又該如何解釋？

坦白？

這世界的真相之所以被稱作真相，就意味著假象（表象）是有其存在意義的。

讓一個當了半輩子刑警的男人知道神仙、妖怪的存在有什么好處？讓他接受自己的兒子不再是人類又有什么好處？

三界秩序，人妖殊途，勿起情緣。

或許，從自己成為妖吏的那一刻開始，自己便失去了遠多于自己想象中的東西。

只不過自己還未意識到罷了。

如今已觸摸到那輪廓，但模糊至此已讓沈瑜心驚膽戰，不敢繼續，又如何向前行走，接受答案。

沈瑜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忽的想起，雨露死前說的一句話---人妖殊途，不可結緣。

這句話和“勿起情緣”大同小異，卻是有著下半句。

人妖殊途，不可結緣；不可結緣，徒增寂寞。

不論是雨露，還是那位老婦，他們都在極力地避免結緣，但“相遇”的緣，又如何去避開？

只是會徒增寂寞罷了。

念至此，思緒又緊接著往沈瑜自身的未來走去，沈瑜猛地坐了起來，只覺心中煩悶異常，難以安睡。

索性站了起來，趁著月色去外面逛逛。

沈家村在縣城邊緣，沈瑜每次外逛都會往更邊緣的地帶走去，今日卻是看了看方向，朝著縣城里去了。

此時剛過子夜，對于市里的男女來說夜生活正是時候，在這澤縣卻已是四下無人，只有街燈們孤獨地亮著。

月亮很圓，沒有云，星星不多，但亮，有風，不大，溫度有了幾絲正常的味道。

沈瑜沿著街道，一路向縣城中心走去。

到了夜市，也同樣幾乎無人，僅剩兩三沒走的小攤---希望能遇到晚歸且饑餓的人。

沒有誰的生活是容易的。

有一家是個老人，沈瑜走了過去，買了兩根烤腸。

“小伙子這么晚出來干嘛？”老人看起來有些開心，可能是因為賣出了今日的最后一單。

“睡不著，出來走走。”沈瑜笑笑，接過兩根烤腸，掏出了手機，“二維碼有嗎？”

老人的眼角極其細微地抖了一下，還是彎腰拿出了一個小牌牌，上面貼著一張二維碼。

沈瑜卻是移開了手機。

“冒昧地問一句，老人家，您這二維碼是您自己的嗎？”

老人愣了一下，急忙道，“當然！當然！這可是我兒子貼給我的！絕對不是騙人的！”

沈瑜溫和地笑了笑，“老人家，您誤會了，我只是想知道這二維碼是您自己的，還是您兒子的。”

“我...兒子的。”

“那掃進去的錢，您兒子給您嗎？”沈瑜頓了頓，又補充道，“您若覺得冒昧了，可以不回答的。”

老人瞳孔暗了幾許，無奈笑了笑，輕聲說了一句，“本就是給孩子掙的。”

沈瑜嘆了口氣，“老人家，如今這年代，您一天能收多少現金？”

又溫和笑笑，“如今已幾乎沒人帶現金了---您要是信得過我，我現在跑回家給您取一趟現金，您看成嗎？”

“沒事，沒事，”老人又把二維碼遞了遞，“小伙子的心意我領了，你就掃這個吧，沒必要為了老頭子我費這麻煩。”

沈瑜卻是一把按住了二維碼，神情多是堅決，“您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我想改變這一現狀---可惜個人力量薄弱，僅能從自身做起，所以請您務必給我這個機會好嗎？”

又笑了笑，回頭指了指一座樓，“老人家，我家就在那兒，近的很，您等我十分鐘。”

老人眨了眨眼，“那十分鐘回不來呢？”

“十分鐘之后我若沒回來，您就先回家。我明天夜市一開就來還您錢，行嗎？”

看著沈瑜臉上的溫和，老人也笑了笑，“那我就多擺會兒攤子。”

沈瑜將烤腸重新遞回去，“您先幫我熱著，我回來再吃。”

然后便向那樓跑去，尋了四下無人的地方準備開始瞬移。

卻是在跑到一條小巷后愣住了。

他感受到了一股雜而亂的氣息，氣息有些特殊，沈瑜無法判斷究竟為何物，但總歸是些不好的存在。

沈瑜回頭看了一眼孤零零落在夜市上的老人，皺了皺眉，還是選擇往那股氣息的位置去了。

...

澤縣高級中學。

沈瑜立在縣城唯一的一所高中門前，皺緊了眉頭。

大量、密集外形恐怖的小蟲子從學校里爭先恐后地涌出，向整個縣城散布開來。

沈瑜伸出右手，遙遙向密匝的蟲群猛地一握，無形的劇烈波動在蟲群中炸開，那蟲子們卻是毫發無損，反而接著反沖擊力迅速向外爬走。

沈瑜大驚，剛剛他那一擊，可是擁有能秒殺普通妖怪的威能，這些弱小的蟲子卻是絲毫不受到傷害。

隨后他彎下了腰，伸手抓起了一只蟲子---類似于蠕蟲，卻是更加猙獰和恐怖---凝聚力量只集中在這一只蟲子身上。

可不論沈瑜如何凝聚力量，那蟲子仍是完好無損，哪怕半點損傷都見不得。

沈瑜鎖緊了眉頭，久違的無力感從心中緩緩升起。

這是自他成為妖吏后，第一次感到無力。

他只能緩緩升到天中，看著那成千上萬的蠕蟲們四處爬散，隱入縣城各個角落，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