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帕慕克別樣的色彩系列:純真博物館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2242字
- 2020-09-21 12:44:30
15 一些討厭的人類學(xué)事實
鑒于我提到了“擁有”這個詞,那么就讓我重新回到以我的故事為構(gòu)成基礎(chǔ),也是我的一些讀者和博物館參觀者早已熟知的一個話題。估計到以后的幾代人,比如2100年以后來我們博物館參觀的游客會不太理解這個問題,因此我必須現(xiàn)在不怕重復(fù)地來給你們傳授一些被稱之為“人類學(xué)”的討厭知識。
1975年以后,在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巴爾干、中東以及地中海以南和以西的那些地方,年輕女孩們的“童貞”,仍然是婚前必須保護的一份珍貴寶藏。在西化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特別是城市化的結(jié)果,隨著年輕女孩日益在更大的年齡結(jié)婚,這個寶藏的實際價值開始在伊斯坦布爾的某些街區(qū)被逐漸降低。那些擁護西化的人們,隨著文明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深入,樂觀地相信這個道德,甚至是這個問題將會被遺忘。但是在那些年里,即使在伊斯坦布爾最西化和富有的階層,一個年輕女孩在婚前和一個男人“走到最后”地做愛,依然會導(dǎo)致一些嚴重的后果:
1.可能由此導(dǎo)致的最輕后果是,就像我故事里所說的那樣,年輕人本來就已決定結(jié)婚。那些在西化和富有階層里訂了婚,或是讓周圍人認可了他們“婚前同居”的“嚴肅”年輕人的婚前性行為,就像我和茜貝爾那樣,即便是個別現(xiàn)象,也被寬容地接受了。那些上流社會、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人,喜歡把這種和未來的丈夫人選婚前上床的行為,一方面解釋為對他們的信任,另一方面解釋為忽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和自由。
2.在這種信任尚未建立和“同居”尚未被社會認可的情況下,如果一個年輕女孩因為男人的強迫、愛情暴力、酒精、愚昧和極端勇氣等通常原因,“不由自主”地將童貞交給了一個男人,那么傳統(tǒng)意義上應(yīng)該重視榮譽概念的這個男人,為了維護女孩的名譽必須和她結(jié)婚。我年輕時的朋友麥赫麥特的弟弟阿赫邁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帶著悔恨的恐懼結(jié)婚的,現(xiàn)在他和妻子塞夫達過得很幸福。
3.如果男人不愿意結(jié)婚,女孩又不滿十八歲,那么憤怒的父親有時為了能夠把女兒嫁給這個花心男子會去法院打官司。有時這樣的官司媒體也會去關(guān)注,那時報紙會說女孩是“被勾引”的,報上女孩的眼睛——為了不被人認出——會被一條粗黑線條遮蓋起來。因為那些粗黑線條也會被用在被警察逮到的妓女、通奸者或是被強奸的女人的照片上,所以那個年代在土耳其看報紙,就像漫步在一個用一些眼睛被蒙上黑布條的女人照片舉辦的化妝舞會上。反正除了那些被認為“輕浮”的歌手、演員和參加選美比賽的人,報紙上很少有眼睛不被蒙上的土耳其女人照片,廣告也會選擇非穆斯林的外國女人圖片。
4.因為無法想像一個頭腦清醒的處女會將自己“交給”一個無意與自己結(jié)婚的男人,所以婚前和一個與自己沒有婚約的男人上床的女孩一般被認為是喪失了意識。那些年備受歡迎的土耳其電影里經(jīng)常可以看見這樣的主題。舞會上因為喝了放有安眠藥的檸檬水,首先意識被麻醉,而后被“玷污”的年輕女孩的可悲故事,常常被作為警示用情節(jié)劇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這類電影里那些好心的姑娘最后都會死,而壞姑娘們一律會變成妓女。
5.無疑讓女孩失去理智的東西也可能是性欲。然而一個可以把人們?yōu)橹ハ鄽垰⒌膫鹘y(tǒng)扔到一邊,用真誠、天真和激情沉浸于性愛的女孩會讓丈夫候選人懼怕,一是因為她是一個不真實的造物,二是因為日后她也可以完全為了樂趣欺騙丈夫。我有一個服兵役時的朋友,這個極端保守的人有一次羞愧、悔恨地對我說,因為“婚前經(jīng)常做愛”(只是他倆),他離開了自己的情人。
6.盡管所有這些嚴格的戒律,盡管對敢于踐踏這些戒律的年輕女孩的懲罰輕者被社會拋棄重者失去生命,但年輕男人們普遍相信,城市里有無數(shù)只為樂趣和男人上床的女人,這種信仰流行到令人驚訝的程度。被社會學(xué)家們稱之為“城市的傳說”的這種信仰,特別是在從小城市遷徙到伊斯坦布爾的那些人、窮人和小資產(chǎn)階級中間——就像西方孩子相信圣誕老人那樣——廣泛流行并被普遍接受。生活在較為富裕的塔克西姆、貝伊奧魯、希什利、尼相塔什和貝貝克街區(qū)的那些西化現(xiàn)代的年輕男人們,特別是在性饑餓時,會沉迷在這個城市的傳說中。其中一個看似被所有人接受的傳說則是,婚前就像“歐洲的女人那樣”,能夠完全因為樂趣和男人上床的這些女人生活在類似尼相塔什的一些地方,她們不帶頭巾,身穿迷你短裙。我的朋友中像私生子·希爾米那樣大廠主的孩子們,則把這些傳說中的女孩幻想成野心勃勃的造物,她們?yōu)榱四軌蚪咏袼麄兡菢拥母患易拥埽瑸榱四軌蜃纤麄兊谋捡Y轎車將無所不為。星期六晚上,當(dāng)他們喝了點啤酒熱血沸騰時,為了能遇到這樣的一個女孩,他們會開車跑遍伊斯坦布爾的大街小巷。十年前我二十歲時,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為了找到這樣的一個女孩,我們開著希爾米父親的奔馳車在伊斯坦布爾的街上跑了好幾個小時,但是我們沒能遇到任何一個穿短裙或是長裙的女人。后來我們在貝貝克的一家高級酒店里,給了皮條客很多錢,在酒店樓上的房間里和兩個給游客和富人跳肚皮舞的姑娘上了床。我不介意未來幾個世紀的幸福讀者譴責(zé)我。但我想為我的朋友希爾米辯護一下:盡管他是個粗暴的男人,但希爾米不會認為每個穿迷你短裙的姑娘都會是傳說中的那種女孩,相反,他會去保護那些因為穿了迷你短裙、染了金色頭發(fā)、化了妝而被人尾隨的姑娘,必要時他還會和那些貧困潦倒、蓬頭垢面、不務(wù)正業(yè)、蓄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大打出手,“為了讓他們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對待女人,什么是文明”。
細心的讀者已經(jīng)感覺到,我在這里講這些人類學(xué)的知識,是為了遠離芙頌的那些愛情故事在我內(nèi)心喚醒的嫉妒。最讓我嫉妒的是吐爾嘎伊先生。我想原因就是,他也像我一樣是一個生活在尼相塔什的大廠主,我相信嫉妒是暫時的,自己可以坦然面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