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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若是意外
  • 冰兒
  • 4514字
  • 2020-10-27 16:57:14

報道東方捐獻器官的那份報紙被小喬攥在手里,皺巴巴的。

小喬反復地讀,自虐般。

支離破碎了吧,不必詳加解釋與形容,都能想象出那個情形。

越殘忍的事,越要止不住去想細節,人在痛苦的時候偏要想更痛的事,除此之外,還能做什么?

小喬靠在床邊,她出奇地累。全身的骨頭像被人抽走,讓她動彈不得。

腦中那支離破碎的畫面一幕幕襲來,后脊發寒。

那是件多可怕的事,連最后的身體都不能完整。

捐獻表格兩年前就填好了,自己卻渾然不知。

兩年前他們剛剛開始交往,或許那時東方還不肯說這些,可之后的兩年呢,東方也只字未提。為何?

再想下去,東方無緣無故地搬去靜月山莊,同樣是背著自己,又為何?

究竟他還瞞著多少件事?又為何要瞞呢?

左思右想,小喬拿起了電話,她要見兩個人,她必須要見。

深藍咖啡館,小喬把見面的地點約在了這里。以前,她和東方總喜歡來這兒。

這里的墻、桌布、沙發靠墊,甚至玻璃杯都是深藍色的,配上白沙發、白桌椅、白杯墊,很有一種風情。小喬喜歡藍色,他和東方都鐘情這里。

重新坐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小喬看到東方沖她笑,那笑容卻令她苦澀。

兩位老人走到了那個靠窗的位置。

小喬站了起來,“伯父,伯母。”

東方的父母沖她擺擺手,“小喬,坐下吧。”

三個人一起坐了下來。是三張憔悴不堪的臉。

剛坐下,小喬的淚便止不住了。

東方的媽媽緊緊握了握小喬的手,拍了拍,“小喬,……好孩子,別哭了。”

心碎的人哪經得住安慰,這一勸,淚來得更兇。

東方的媽媽也忍不住哭了:“別傷心,孩子……這些天我們才剛剛好些……這孩子這么年輕,我們都沒想到他會走得那么早……”

小喬哭出聲來,但極力壓抑著。

東方的父親嘆了口氣,眼圈也紅了。

小喬說:“伯父伯母,有件事我是想告訴你們,東方兩年前填了器官捐獻表格……”

“這孩子就是這樣,做了什么事也不和家里商量一下。”陳媽媽說。

“你們早知道了?”小喬問。

“這件事我和他媽也是才知道不久。”陳父說,“剛知道時我們也是很難接受,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東方這孩子是有心的,他從小善良,喜歡幫助別人,所以他填這個表格我們不應該不接受。這孩子也是做了件善事啊。”

陳媽媽抹了抹眼淚,不說話。

陳父看了老伴一眼,接著說:“他媽媽一直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但不接受又能怎么樣?人都不在了,他的器官若能救更多的人也是好事。當時在醫院的時候,看著那孩子的遺體,我們根本接受不了,甚至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千山身上,我們恨他,恨他帶走了東方……來北京在他表哥家住了一段,慢慢能接受這個事實了。東方是個善良孩子,他的遺愿我們又怎么能反對呢?換種角度想,其實東方還活著……只不過,是換了種方式……”

小喬委屈地哭著,邊抽噎道,“我就是接受不了……我不要他用這種方式活著……我想要原來的東方……我不要他死……”

陳媽媽摟住小喬的肩膀,小喬抱著陳媽媽索性放肆地哭出聲來。

陳父看著這一幕,低下頭連連嘆息。他的兒子走得太突然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對做父母的最大折磨。

陳媽媽拿出一本相冊,遞給小喬,“小喬,這是東方的遺物,里面都是你和東方的照片,我們留了一本,這本你收著吧。”

小喬接過相冊,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來了。

陳父拍拍小喬的肩膀說:“我們下周就回云南了,以后你到昆明去的時候有空來家里坐坐……”

三人相擁在一起,掩面而泣。

對于小喬,東方的父母是一直把她當準兒媳看的,本來兩位老人也有意明年讓東方和小喬結婚,連婚慶公司都打聽好了,誰知東方這突然的離去令所有的計劃都成了空……

分別時,陳父說:“小喬,有件事要麻煩你。千山給我們匯過來一筆錢,我們想了想,這錢不能要,你跟他說一聲吧,我們會給他退回去。這件事也不能全怪千山,他不是壞人。但我們也不會和他再碰面了,你代我們說一聲吧。”

小喬點點頭。

目送他們離開,眼淚久久停不下來。

這才幾日,兩位老人已蒼老了近十年。

扁扁的兩個影子,瘦得嚇人。

難得他們還能看得開,背后的眼淚不知要揮霍多少。

接下來的日子,小喬無所事事。

東方出事已經一個多月了,這個事實避無可避。心里卻依然不肯接受。

悲劇仿佛永遠發生在昨天,何時想起來都毛骨悚然。

每次打開房門,總希望門后有個人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捧著大束花,送來大把的驚喜……小喬追著他打,一路打到沙發上。再跳到他的脖子上,東方托著她跑,一路撞到天花板,頭上立刻腫起包來……

小喬捉弄他的時候更多,騙他窗簾拉好了,東方一絲不掛地從浴室出來,對著一覽無余的落地窗,驚魂未定地去披浴巾時,小喬笑翻在床上……

散步時非要訓練他倒著走,一手拉著他,還是讓他撞到樹上,東方憤憤地撲過來,小喬跑著笑作一團……

那個總愛開玩笑的家伙藏哪兒去了?吼了半天還不出來?

渾渾噩噩,行尸走肉,這一個多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一團糟。

工作斷斷續續,錯誤百出。

晚上睡不著,睡著了又會驀然驚醒。

突然孑然一人的時候,生活都無法繼續。

不得不跟報社請了一個月的假,只能讓自己停下來,一點點養傷。

同事來看她,她不見;父母要過來陪她住,她不肯;千山打電話來,她不接……她不想見熟人,認識東方的人,她都不想見。沒有人能安慰她,用了好多辦法都不行,漫天漫地都是有關東方的記憶。

也許只有時間才是治療悲傷的良藥。

許多痛不必去化解,時間會醫好它,只是這時間的長短誰又能說得好呢?

內心受傷的病人,醫生都拿不出辦法。

小喬一連在家悶了幾天,頭不梳,臉不洗,十足的破落戶。

幾天不開手機,一打開全是千山的短信。

小喬只回了一句:

你以為拿錢就能換回東方的命嗎?沒有人稀罕你的錢,東方的父母也不會要!拿錢買人心,只會叫人更看不起!

也想不出再狠的話,短信發出去,情緒更差。

為什么還要活?為什么不跟著東方一起走?為什么還要這樣人模鬼樣,生不如死?

小喬跟自己對話,沒有聲音的對話,她更掙扎。

獨居的女人就是這樣,悲傷來的時候只想尋死。

一個電話把小喬從瀕死中拉了回來。

是惜云。

她在美國也聽說了東方的事,立即飛了回來。沒有人叫她回來,她卻跟老公撒了個謊,飛回了北京。

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見小喬。

她知道小喬撐不下去。這樣的打擊女人都無法承受。

惜云嫁到美國后,打扮風格通通改變,好似另一個人。

小喬看著她,無所適從。

“別把我當妖精看,我老公有錢,我就愿意這么花。這衣服不適合我,可它貴。”惜云點了一根煙,一吸一吹。

“在美國沒事做,我就抽煙了,以前我最討厭抽煙,看到千山抽煙,我就恨,可現在我喜歡抽了。”惜云染著紅指甲的手指夾著煙,像個貴婦。

小喬不想說話,也不發問,縮在沙發里,喝酒。

“你怎么也喝上酒了,以前東方喝酒你不是最反對嗎?”說完惜云就后悔了,口氣一轉,“小喬,對不起,我知道你難受,別說你,我都難受。網上看了消息,真不敢相信。”

小喬的眼淚這幾天差不多流干了,別人只要說起東方的名字她都要落淚,今天惜云提起來,小喬卻很平靜。

這平靜卻令惜云無措。

“離開千山的時候,你怎么想的?”小喬問起了千山,她自己都意外。

“怎么說起這個?”惜云熄滅了煙,背靠緊了沙發,“那時很想結婚,我家里條件不好,你也知道,我爸媽看病也需要錢啊。很想有個男人能幫我撐起這個家。我跟千山在一起也三年了,可千山不肯結婚,我以為我提分手,他就肯結婚了。誰知他那么絕,他竟然一點都不去挽回。”

“你還愛他,卻還是嫁了別人。”小喬一臉平靜。

“正好遇到了老李,他大我二十歲,有錢,在美國有車有房子,對我好,愿意娶我,我為什么不嫁?”

“這次回來,是為我還是想見他?”小喬直接地問。

“當然是為你了,小喬,在我面前就不要當記者了好不好。你總這么一針見血的,有什么好?”惜云發窘。

“離開了是不是很難過?想見他對不對?”小喬繼續問。

“……”惜云看著小喬,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是,只要你想他,就可以飛回來見,我就慘了,想見的時候不能見了,再也不能見了!”小喬一臉冷霜。

“小喬,我知道這時候我說什么都沒用了,可我還是要勸你。東方其實并沒有死。”

小喬一愣。

“東方還活著,他把器官都捐獻了,他的器官還活著啊!小喬,你要這么想,他并沒有死啊。”

小喬怔住了。

是啊,他的器官還活著啊。

他沒有死。

他還活著呀!

默念了數遍,小喬忽然看到東方跑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小傻瓜,我還活著,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嘛。”

小喬緊緊抓住了惜云的手臂,“惜云,我看見東方了,他真的沒有死……”

“小喬……”惜云拉著小喬的手,看她似笑非笑的臉,心里一揪。

第二天,千山接到了惜云的電話。

沒想到惜云為此事回北京,心里意外。

惜云要見他,他含糊其辭。已亂成一鍋粥了,他無力再應付新情況。

惜云執意要見。她軟硬兼施,非要見他不可。

就在惜云要走的前一天,兩個舊情人終是見了。

那場面卻完全出乎千山的意料。那一次談話,令千山背負了另一重罪。

見面那天,惜云把頭發盤起來,濃妝美艷,頭發挑染成棕黃,耳朵上掛一對超大耳環,那樣子是千山從未見過的。

眼前的惜云比以前成熟很多,可千山卻并不覺得意外。

“你是想說我樣子變化大?”看著眼前這個日思夜想的男人,惜云的口氣卻是極輕松。

“沒有,我覺得挺適合你,沒什么不好。”千山語氣淡淡的,東方的事早已令他一蹶不振。

“你開車怎么會出意外?你是老司機。”惜云話鋒一轉,她看到了千山的憔悴。

“你想說什么?”千山警惕起來。

“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只是這件事我也有點想不明白。”并未設計談話內容,可惜云的思路出奇地清晰。

“你話里有話。”

“我知道千山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你,可小喬她未必會相信你啊,畢竟車禍因你而起。”

“我會慢慢跟她解釋,總有一天,這事她會明白。這是個意外,誰都不想發生的意外。”千山已焦頭爛額。

“真是意外嗎?怎么那么巧出事的人是東方?”

“惜云,你這次回來,就是想對我說這些?”千山語氣強硬起來。

“不是,我只是想見你,只是見了你,我又想多說幾句。”惜云也不客氣,針鋒相對。她對千山總歸有氣,愛恨交織。

“那你說吧,我聽著。你是想說是我害死了東方,是這樣吧?”千山睨著惜云,那眼神里已完全沒有愛意。

“我沒說。”惜云躲開了千山的眼神,這一切不是她想看到的。

“是小喬說的,對嗎?你們應該見過面了。”千山追問。

“她也沒說。”

“可她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你也是這么想的?”像一場辯論,并不是舊情人敘舊。

“我知道你不會,千山,我了解你,你的人品我更了解。只是……”

“只是什么?”千山表情緊繃。

“只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對你似乎沒什么不好。”惜云點了一支煙,頭一次她在千山面前吸煙。

“我不明白。”千山換了個姿勢,心里隱隱不安。

“小喬一個人了,東方不在了,我嫁到了美國……”

“你到底要說什么,孟惜云!”千山厲聲道。

“你喜歡楚小喬!”惜云聲音更夸張,她盯著千山的面孔,不依不饒的。

“你在說什么,惜云,你今天找我究竟要跟我說什么,就說這些沒影的事兒?”

“是沒影的事嗎?!”惜云狠狠吐出一口煙。

“惜云,你說話怎么還這么不走腦子?說這些事有意思嗎?!”千山氣得把臉扭向窗外。

“是,我是不走腦子,那么請你走走腦子,為什么當初不愿意和我結婚,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現在已經結婚了,到今天你還不敢承認嗎?”惜云死死盯住千山,像個復仇者。

“你簡直不可理喻!”

千山站起來就要走。

惜云也不攔。

門咣當關上了,只留下惜云一個落寞的背影。幸好酒吧里放著輕音樂,沒有人注意到這桌的不愉快。

只是那音樂變了調,弄得惜云哭起來。

淚大顆大顆滾落。惜云的妝花了,像個妖精,悲傷的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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