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想想在那邊吃草的那些牲口:它們不知道昨天或是今天的意義;它們吃草,再反芻,或走或停,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忙于它們那點小小的愛憎和此刻的恩惠,既不感到憂郁,也不感到厭煩。人們在看到它們時,無不懊惱,因為即便他為自己作為人類而感到自豪,他也會嫉妒獸類的幸福。他只是希望能像獸類一樣毫無厭煩和痛苦地生活。但這全都是徒勞,因為他不會和獸類交換位置。他也許會問那動物:“為什么你只是看著我,而不同我談談你的幸福呢?”那動物想回答說:“因為我總是忘了我要說什么。”可它就連這句回答也忘了,因此就沉默不語,只留下人獨自迷惑不已。

人對他自己也感到迷惑——他無法學會忘記,總是留戀過去;不管他跑得多遠,跑得多快,那鎖鏈總跟著他。真是奇怪:曾經存在而又消逝的那一時刻,前后兩茫茫的那一時刻,就像幽靈一樣又回來,打擾此后一個時刻的平靜。書頁不斷從時間之書上掉下來,飄忽遠去——可它突然又飄回人的懷中,于是他說:“我記得……”然后就嫉妒那獸類。獸類總是立刻忘記,并看著每一時刻真正逝去,沉入夜晚和薄霧之中,永遠消失。獸類是非歷史地活著的。因為它“進入”現在,就像一個數字一樣,不留下任何引人好奇的余數。它不會隱藏,它不掩蓋任何東西;在每一個時刻,它看起來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也就不可能不誠實。但人總是在抵抗著巨大的而且在不斷增加的過去的重負。那重負壓迫著他,壓彎了他的雙肩。他背負著一個似乎可以拋棄的、黑暗而看不見的包袱去旅行,在與同伴談話時,他做出極為高興、已經拋棄了這個包袱的樣子——以激起他們的嫉妒。就像想到一個失去的天堂一樣,看到一群牲口在吃草,或者更近一點,看到一個還沒有什么過去可拋棄的孩童在過去與未來之墻之間,在盲目的幸福中盡情玩耍,這讓他傷感。然而孩童的玩耍必然會被打斷,他很快就會從他小小的遺忘之國中被召喚出來。然后他就開始明白“很久很久以前”這句話。這句“芝麻開門”的咒語給人類帶來了戰(zhàn)爭、痛苦和疲憊,并提醒人們他們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一個從未變成現在時的未完成時。當死亡最終帶來了期盼已久的遺忘時,它也將生命和存在一同消滅了。而且它還給這樣一種知識打上了封印,即認為“存在”只是一個連續(xù)的“曾經”,是一個借著否定自己、破壞自己和反駁自己而存活的事物。

如果幸福和對新的幸福的追求在任何意義上都能使生存意志保持活力,那也許就沒有什么哲學能比犬儒學派(Cynic)含有更多的真理了。因為獸類的幸福,就如同完美的犬儒學派的幸福一樣,是犬儒主義真理的明證。最微小的快樂,只要它是連續(xù)不斷并令人幸福的,就會遠勝于哪怕是更為強烈的快樂。那種強烈的快樂只是一個片段、一陣狂想以及一個在無聊、欲求和貧困之間的瘋狂間歇。但不管是最微小的幸福還是最強烈的幸福,其中總有一樣東西是讓它得以成為幸福的:那就是遺忘力,或者用更學術的話來說,在整個過程中感覺到“非歷史”的能力。一個人,若是不能在此刻的門檻之上將自己遺忘并忘記過去,不能像一位勝利女神一樣立于一個單一點而不感到恐懼和眩暈,他就永遠不會知道幸福為何物;更糟的是,他也永遠不會使別人快樂。最極端的例子是那種沒有一點遺忘力、注定在各處都看到“演變”的人。這樣的人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自身的存在。他看到所有事物都在永恒不斷地飛逝而過,并在演變的河流之中迷失了自己。最后,就像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1)那個有邏輯頭腦的信徒一樣,他連手指頭都不敢舉一下了。遺忘也是所有行動的一項特性,就好像每個有機體的生命并不只是與光明相連,同樣也與黑暗相連一樣。一個人若想去歷史地感受每一件事物,那他就如同一個強迫自己不睡覺的人,或是一頭必須不停反芻才能生存的動物一樣。因此,即使沒有記憶,幸福的生活也是可能的,動物就是這樣。但任何真正意義上的生活都絕不可能沒有遺忘。或者把我的結論說得更好一點,不管是對一個人、一個民族,還是一個文化體系而言,若是不睡覺,或是反芻,或是其“歷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會傷害并最終毀掉這個有生命的東西。

如果不想讓對過去的回憶成為當代的掘墓人,就要確定上述這一程度和回憶的限度,那么我們就必須清楚地看到一個人、一個社會或是一個文化的“可塑力”(plastic power)有多么巨大。我是指那種明確地改變自身的力量,那種將過去的、陌生的東西與身邊的、現在的東西融為一體的力量,那種治愈創(chuàng)傷、彌補損失、修補破碎模型的力量。有些人的這種力量極其微弱,以至于只需要一次慘痛的經歷、一件痛苦的事情,常常是一樁小小的不平之事,就會如毒刀一劃,撕裂了他們的靈魂。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沒有因最大的不幸,甚至是他們自己的惡行而感到絲毫傷痛,以至于在這些不幸和惡行之中——或者至少是在它們之后不久,處之泰然,問心無愧。一個人內在天性的根基越深,他就能越好地吸收過去。而最偉大和最強有力的天性卻會因缺乏對歷史感的限制而生長過快并造成傷害。無論過去與自身多么不相容,這種天性都會將過去同化和消化,并把它轉變?yōu)榛盍Α_@樣的一種天性會忘掉它不能征服的東西。它的視野完全封閉,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提醒它,在其視野的另一邊仍有人類、激情、理論和目標。這是一個普遍的法則:一個生命,它只有在一定的視野范圍之內才能健康、強壯和多產;如果它不能給自己劃出一個范圍,或是太重視自己,不能在他人的見解之中放棄自己的見解,它就會夭折。快樂、良心、對未來的信心、愉快的行為——所有這些,不管是對個人還是對民族而言,都有賴于一條將清晰可見的東西與模糊陰暗的東西區(qū)分開來的界線而存在。我們必須知道什么時候該遺忘,什么時候該記憶,并本能地看到什么時候該歷史地感覺,什么時候該非歷史地感覺。這就是要請讀者來考慮的問題:對于一個人、一個社會和一個文化體系的健康而言,非歷史的感覺和歷史的感覺都是同樣必需的。

大家都注意到,一個人的歷史知識和感覺范圍也許都很有限,他的視野如阿爾卑斯山的峽谷一樣狹窄,他的判斷不準確,他的經驗被錯誤地認為是新穎的,然而,盡管存在著所有這些不準確和不真實,他仍然以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充滿健康活力的姿態(tài)挺身向前,讓所有看到他的人興高采烈。相比之下,另一個遠具有更強判斷力和更多學識的人,卻會失敗。因為他視野的界線在不斷改變,而且他無法掙脫自己那張精致的真理與正義之網,去追求意志或欲望的直接行動。我們看到獸類,它們絕對是“非歷史”的,其視野也最為狹窄,但它們卻有著某種幸福,至少是毫無造作和倦怠地生活著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非歷史地感受事物的能力是更為重要和基本的,因為它為每一種健全和真實的成長、每一樣真正偉大和有人性的東西提供基礎。非歷史的感覺就像是周圍的空氣,這空氣可以獨自創(chuàng)造生命,如果空氣消失,生命自身也將消失。的確,人之所以成為人,就在于他首先在其思考、比較、區(qū)分和結論之中壓抑了非歷史的因素,并以憑借古為今用的能力讓一道突如其來的清晰光束射穿這些迷霧。然而過量的歷史又使他再次退卻,沒有了非歷史的面紗,他再也沒有勇氣開始。如果人不是被籠罩在非歷史的塵霧之中,他又能做什么呢?或者,拋開這些比喻,來看一個具體的例子,想象有一個男子為一種激情所左右和驅使,——不管是為了一個女子還是一條理論。他的世界大大改變了,他對他身后的每件事物都視而不見,盡管他對它們的顏色、光澤和音樂從未如此親近地感受過,而且他似乎是用五種感官同時來把握它們,但新的聲音還是被蒙住了而且毫無意義。他所有的價值判斷都變得更糟糕了,他無法再評判很多東西的價值,因為他幾乎感覺不到它們。他感到迷惑,那些陌生的詞語和觀點已玩弄了他這么久,以至于他的回憶只是不停地繞著一個圈跑,但又太虛弱、太疲倦,一步也邁不出去。他的整個世界都是無法防御的,它狹隘,對過去不存感激,對危險視而不見,對警告充耳不聞,成為黑夜與遺忘的死海中一個小小的有生命的旋渦。然而這種徹頭徹尾的非歷史和反歷史的狀況不僅僅是世上不公正行為的搖籃,也是每一個公正和可以被認為公正的行為的搖籃。藝術家作畫,將軍打勝仗,民族獲得自由,無不是在極其“非歷史的”狀態(tài)下奮斗過、企盼過。如果一位行動者,用歌德的話來說,沒有良心,他也就沒有知識。他忘記大多數事情,以做成一件事。對于被他甩在身后的事物來說,他是不公正的。他只認識到一項法則——未來事物的法則。因此他無限熱愛他的工作,超過了那工作所值得被愛的程度。而最好的作品就在這樣一種如癡如醉的熱愛中產生,以至于不管它們在其他方面的價值有多么大,它們肯定是不值得被如此熱愛的。

如果有誰能驅散這種每一重大事件都發(fā)生于其中的非歷史空氣,并且在這之后還能呼吸,他也許就能達到一種“超歷史的”意識立場,尼布爾(Niebuhr)(2)曾將這種立場描述為歷史研究的可能結果。“歷史,”他說,“如果能得到詳盡的研究,就會有益于這樣一個目的:人們就會認識到,他們自己所持有,并強調別人也應該采取的看待事物的那些方式只是偶然的——這里我說的是強調,因為他們對于這些方式具有異常強烈的意識。而我們這一代最偉大和最優(yōu)秀的靈魂都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任何人,如果不能在其不同應用中把握住這一觀念,他就會屈服于一個更強大的靈魂,一個能夠為給定方式附加上更深情感的靈魂。”這樣的一個立場可以被稱為是“超歷史的”,因為處于這種立場的人不會從歷史中感受到任何對未來生活和工作的沖動;因為他將會認識到,在行動者的靈魂之中,作為每個行動發(fā)生的條件而存在著的盲目與不公。從此,他將不再把歷史看得太過嚴肅,并且學會回答如何生活和為何生活的問題——對所有環(huán)境下的所有人,無論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無論1世紀還是19世紀,都存在這個問題。任何人,只要問問他的朋友,是否愿意將過去10年或20年重過一次,他就會很容易看到,他的朋友中誰是生而為“超歷史的立場”。他們都會回答說不愿意,但會為他們的回答給出不同的理由。有些人會說,讓他們感到安慰的是,將來20年會更加美好。他們就是被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3)用諷刺的語氣提到的那些人:

希望從生活的殘渣中求取,

第一輪輕快地奔跑所不能給予的東西。

我們把他們稱為“歷史的人”。他們對過去的看法使他們轉向未來,鼓舞他們堅持生活,并點燃他們的希望:公平即將到來,幸福就在他們正在攀登的這座山峰背后。他們相信,存在的意義將在其進化過程中越來越清晰。他們回首過去,只是為了理解現在,并刺激他們對將來的渴求。他們并不知道,盡管他們總是在說歷史,但他們的想法和行動仍然是多么的非歷史,也不知道他們的歷史教育并非服務于純粹的知識,而是服務于生活。

我們已聽到了那個問題的第一個回答,但它還有另一個回答:也是“不”,但理由不同。這是那些不認為可以從進化中得到拯救的、“超歷史的”人所回答的“不”。對于他們而言,世界在每一個時刻都是完整的,都實現了其目標。未來10年怎么會教給我們過去10年所沒能教給我們的東西呢?

這一教導的目的是幸福還是放棄、是美德還是懲罰,這些超歷史的人們都沒有達成一致。但在反對所有只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待過去的方法時,他們都認為過去和現在合而為一,尤其在多樣性上是一樣的,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幅包含永存不朽的各種各樣不變的價值和意義的圖景。正如幾百種不同的語言都表達了人類共同的、不變的和基本的需求,了解這些需求的人因而不能從不同語言中學到什么新東西一樣,“超歷史的”哲學家也是從內部來看待民族和個人的歷史。他對象形文字的原始含義有一種神圣的洞察力,甚至對不斷在他面前展開的那些字母都要開始感到厭倦了。無盡的事件匆匆而過,怎么會不帶來飽足、惡心和厭惡呢?因此,我們之中最大膽的人最終也許會準備發(fā)自內心地和賈科莫·萊奧帕爾迪(Giacomo Leopardi)(4)一起說:“沒有什么活著的東西值得汝痛苦,而世界不值一嘆。我們的存在只是痛苦和厭倦,而世界只是泥土——別無他物。平靜些吧。”

但我們將不理睬這些超歷史的人們的厭惡和智慧。我們寧愿在愚昧之中快樂地度過今天,像那些不斷前進、尊重世界歷程的態(tài)度積極的人那樣,過一種愉快的生活。我們賦予歷史事物的價值也許只是一個西方的偏見,但讓我們至少在這個偏見里前行幾步,而不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只要我們能更好地學會將研究歷史作為通往生活的一種方式!只要我們確信自己比超歷史的人有著更多的生活,我們將樂于承認他們有著更高的智慧。因為那樣的話,在生活面前,我們的愚昧將會比他們的智慧有著一個更為偉大的前途。為了把生活與智慧之間的對抗說得更明白些,下面我像通常那樣,作一個簡短的小結。

一個被充分理解并被壓縮成一項知識的歷史現象,對于知道它的那個人來說,已經死掉了。因為他已經發(fā)現了它的瘋狂、它的不公、它的盲目熱情,尤其是作為它歷史力量之源泉的世俗而黑暗的視野。對于認識到這種力量的人來說,它已經變得蒼白無力了;而對于那些還活著的人來說,也許還沒有。

歷史若被看成是一種純粹的知識,并被允許來支配智力,那它對于人們而言,就是最終平衡生活收支的東西。只有追隨著一個強大的、散發(fā)著活力的影響力,比如一個新的文化體系,歷史研究才能為未來帶來成果——也就是說,只能是它被一個更高的力量所引導和控制,而不是它自身來引導和控制其他力量。

歷史,只要它服務于生活,就是服務于一個非歷史的力量,因此它永遠不會成為像數學一樣的純科學。生活在多大程度上需要這樣一種服務,這是影響一個人、一個民族和一個文化的健康的最嚴肅的問題之一。因為過量的歷史會讓生活殘損退化,而歷史也會緊隨其后同樣出現退化。


(1)赫拉克利特(約公元前540—前480),古希臘哲學家。——譯者注

(2)巴特霍爾德·尼布爾(Barthold Niebuhr,1776—1831),德國歷史學家。——譯者注

(3)大衛(wèi)·休謨(1711—1776),英國哲學家。——譯者注

(4)賈科莫·萊奧帕爾迪(1798—1837),意大利詩人、哲學家。——譯者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华亭县| 洛南县| 六枝特区| 广南县| 宁安市| 共和县| 台南市| 土默特左旗| 乌什县| 铅山县| 大荔县| 蓝田县| 酒泉市| 纳雍县| 宜兰市| 那曲县| 南投市| 西宁市| 丹凤县| 平远县| 雅安市| 明星| 曲阳县| 唐山市| 宝坻区| 灵台县| 若尔盖县| 绥江县| 靖西县| 濉溪县| 乌什县| 武夷山市| 当涂县| 离岛区| 清新县| 扎赉特旗| 朝阳县| 吉首市| 西藏| 无锡市| 威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