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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dǎo)言

自來研究我國古典詩歌的學(xué)人,都習(xí)慣于以“漢魏”、“六朝”、“唐宋”等等朝代的名稱分別那一時期的作品。這種名稱雖然只是朝代的名稱,但其涵義兼有某種特殊風(fēng)格體制的意思。誠然,我們?nèi)羰菄栏窈饬浚@種名稱是用得不精確的。例如“唐宋”一詞只是對“漢魏”“六朝”而言,才成為一個有統(tǒng)一意義的名詞。若單就“唐”與“宋”而言,則唐宋之間,區(qū)別仍然很大。不僅如此,唐有“初”、“盛”、“晚”等等區(qū)別;宋有“西昆”、“西江”、“蘇黃”、“北宋”、“南宋”等等區(qū)別。這是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問題。

一般說來,宋詩自元明以至清朝,有時被人提起,有時就被人忘卻。在明朝,有些著名的宋人詩集竟然不曾被所謂“通人”看過。其最顯著的例,如趙孟曾經(jīng)寫過一首黃庭堅的七古馬詩,誤以為是杜甫作。明朝的王穉登就說:“今日杜集中無此詩,可見是遺落了的!”如清朝袁枚批評王安石的詩完全搔不著癢處。這些事實都說明了宋詩至少被忽略的情況。清朝末期,宋詩漸漸有抬頭的趨勢。(清康煕及乾隆間,宋犖刻蘇詩,王文誥注蘇詩,紀昀批蘇詩。那是蘇詩特例,不等于宋詩抬頭。)有一時坊間所刻韻本,選了押韻腳的例子都是蘇詩。蘇詩在那時已成為時尚了。接著有所謂“同光體”的名號出來,宋詩越發(fā)流行了。所謂“同光體”,大概是歸為兩大流派,一派是以晚唐(尤其是李商隱、溫庭筠、李賀、杜荀鶴等)的辭藻色澤作表面,而以有托諷、有內(nèi)容的單行健舉的筆力驅(qū)遣這種辭藻,名之為“宋骨唐面”;一派是專從“江西派”入手,而參之以韓愈、盧仝、孟郊等的逋峭艱澀的音調(diào),卻在艱澀之中仍存回甘的風(fēng)味或兀傲的神情。總而言之,近五十多年來,說是宋詩復(fù)盛的時期,不大會錯的。這又是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問題。

我不想在此詳細敘述以上的兩個問題。這本小書是黃山谷詩選。我只想就宋詩中與黃山谷有關(guān)的一些地方,在此略談,作為初學(xué)黃詩的讀者引路之助。

為什么呢?因為山谷在宋詩中,是一個特出的大家。他的詩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與蘇東坡隱若一敵國。因之影響所及,學(xué)他的人非常之多。而當(dāng)時呂居仁畫出《江西詩派圖》,甚至推他像個大教主一樣,從而生出了“江西派”這樣的名號出來。名號既立,毀譽遂多。拼命捧山谷的人,未必即真看到他的深處,搔著他的癢處;信口罵山谷的人又往往是不細讀他詩的人。

平心論之,宋初的詩仍然是沿襲了五代以來晚唐詩的馀波,涂澤饾饤,縱極精工也是晚唐的假骨董。當(dāng)時楊、劉的西昆體,實在是窮剝李義山的皮,爛嚼甘蔗渣。當(dāng)時優(yōu)人打諢,穿了破衣裝作李義山出臺說:“吾為館閣諸公挦撦至此!”這的確是如實的諷刺。詩風(fēng)至此,不容不變。所以梅堯臣、王禹偁、蘇舜欽、歐陽修等人出來,或以寫實的手法,或以流暢的筆調(diào),老實自在的作詩。而舊的作風(fēng)就逐漸煙消火熄,新的作風(fēng)就日月經(jīng)天了。從歐陽以后,王安石、蘇軾實在是兩大詩家。由于王氏的政治地位,文名相形得不重要了,遂使蘇氏以在野的反對派,而專以文學(xué)大大顯名。尤其蘇軾的詩,在當(dāng)時傾動天下。文學(xué)豪俊之士,歸之如百川赴海。因此,其中特別出色的便成為“蘇門四學(xué)士”。山谷即是其中之一人。但山谷雖并列四學(xué)士之中,而日久遂居四學(xué)士之上。他不能被“四學(xué)士”的名稱所限,而與東坡并駕齊驅(qū),成為“蘇黃”了。很清楚的,革楊、劉之命要數(shù)歐、梅,繼歐、梅而光大起來,就是蘇、黃。蘇、黃的力量,一直使南宋詩家,乃至南宋以后的詩家都直接受其影響。

山谷的詩在文學(xué)史上,既然是這樣的地位,而他的詩又被一些捧的罵的鬧得烏煙瘴氣,所以今日,研究它,看清楚它,是我們應(yīng)有的態(tài)度,也是我們應(yīng)負的責(zé)任。不揣淺陋,試作初探;訂訛補闕,望之大雅!

黃庭堅,字魯直,宋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縣)人,宋仁宗慶歷五年乙酉(1045)生。他的父親黃庶是慶歷年間的進士。一生都是做府和州的從事官,最后才“攝知”(代理)了一次康州。因此他是出身于士大夫家庭的。他的母親是舒州李常的妹子。李家是一個比黃家地位還要高的仕宦讀書人家。李常不但有學(xué)問,并且好藏書。蘇軾曾為他的藏書作過記。此文今存東坡集中。因此,他的外家也是文化水平極高的。

他在幼年即有讀書警悟的聲譽。舅舅李常到他家來,隨便取架上的書問他,他都對答如流。李常非常驚奇,說他真是一日千里。他的少年讀書環(huán)境和基礎(chǔ)是這樣,所以他探求知識的范圍是非常廣闊的,六藝之外,更博涉老莊和內(nèi)典,乃至小說雜書無不縱覽。他生平在文藝方面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他的文章,如散文如古賦都學(xué)西漢人,骨力既強,法度更謹。他的書法成為宋朝四大家之一,稱為蘇(軾)、黃、米(芾)、蔡(襄)。他對于古代繪畫的鑒賞力極高。當(dāng)時的鄧椿稱頌他的評論古書畫,有時比米芾還切實。他的小詞也成為有宋的一家。這些,在此都不想談?wù)摿恕?/p>

宋仁宗治平三年丙午,他兩次以第一名貢于鄉(xiāng)。次年,神宗登極,他也以進士登第。登第后調(diào)葉縣尉。次年為熙寧元年,他赴官。熙寧五年,舉行學(xué)官考試。他試中了,除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jiān)教授。他在北京一直留到元豐二年,共計八年。這八年中他作了許多詩。當(dāng)時的大佬文彥博非常器重他。然而在此期間,對他最重要的,還是他和蘇東坡文字結(jié)好的一件事。在元豐元年,他寫了一封信,并附了兩首詩給做徐州太守的東坡,表示他的欽敬。東坡和了他的詩,并復(fù)了信,贊美他:“古風(fēng)二首,托物引類,得古詩人之風(fēng)!”這兩位大文學(xué)家就是如此締交,以至沒齒不渝的。而他也因為有了這樣的締交,就在當(dāng)時的政治上決定了他的關(guān)系,終身受其影響。

元豐三年,他改官知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從汴京(開封)到江南赴官。他在路過舒州的時候,曾游三祖山山谷寺的石牛洞,喜歡那個地方,因取山谷寺名以自名。這就是他別號山谷道人的由來。到太和后居官三年。那時正是王安石新法中的鹽法厲行之時。他在太和行了一些寬和適中的辦法,老百姓很親愛他。到了元豐六年,他被調(diào)監(jiān)德州德平鎮(zhèn)(今山東德平縣),一直到元豐八年的春天。這是他居外六年的一段經(jīng)歷。

元豐八年三月,宋哲宗即位,事實上是神宗的母親宣仁太后高氏聽政。王安石一派的新政勢力跌落了,轉(zhuǎn)移為司馬光以及一切反王的舊派得勢了。這年四月,他被召為秘書省校書郎。因此,他入京了。在京師一段期間,他的主要職務(wù)是修《神宗實錄》。這一時期,東坡兄弟都做了朝廷顯要。此外并有許多知友。所以交游文字,頗有樂趣。他初除為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實錄》告成,又升為起居舍人。后來他丁母憂,服除,被命為秘書丞,提點明道宮,兼國史編修官。這一段時期,自元豐八年秋至元祐八年冬,一共將近九整年。

次年為紹圣元年,政局又改變了。因為宣仁崩了,哲宗此時已長大親政。章惇、蔡卞等人做了宰執(zhí)得勢了。章、蔡是所謂新政的分子。他們這時乘勢打擊一切舊派的人。紹圣二年,山谷貶官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黔州居住),后來又移到戎州。這是現(xiàn)今四川瀘、敘(編者按:敘州即今宜賓)邊境一帶的地方,在當(dāng)時是極邊遠險阻的處所。這一段時期是他生平最艱難困苦的一段光陰,自紹圣二年至元符三年,一共六年。

元符三年五月,哲宗崩,徽宗即位。自此時起以至于崇寧四年的六載時間,政局凡兩次波動。最初情況與哲宗初立時相同,由皇太后向氏聽政。章惇貶了。舊派又有得勢的傾向。但向太后聽政只有七個月,徽宗就親政。新派大起,舊派再落。這一次的所謂新派換了蔡京獨當(dāng)大權(quán),目舊派為奸黨,大起黨禍。因之山谷也在這政海大波瀾中初若起復(fù),終于貶死。原來在元符三年,徽宗即位之時,他就被起復(fù)為宣德郎,監(jiān)鄂州酒稅。十月又被改奉議郎,簽書寧國軍節(jié)度判官。但他都請辭,并且不曾出川,只在戎州、江安之間。直到次春正月(建中靖國元年)方從江安東下。三月被改知舒州,又召入京。四月,他到了沙市以至過冬,請免恩命,求知太平州(州治在今安徽當(dāng)涂)。次年(崇寧元年)春,回到老家。六月赴太平州,做了九天的官,又罷為管勾洪州玉隆觀。這樣,他就移到鄂州(今湖北武昌)住下了。這時候,與他同時貶到儋耳去的東坡,也自海外北歸,已在常州逝去了。他在鄂州住到次年,被除名羈管宜州(今廣西宜山)。他的罪名是“幸災(zāi)謗國”。那時朝廷里有個執(zhí)政的熱官趙挺之和他以前有小小間隙,因之轉(zhuǎn)運判官陳舉為了奉承趙挺之,遂挑剔山谷在荊州所作的《承天院塔記》中字句,鍛煉出罪名來。這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從鄂州起行到宜州去,至崇寧三年二月才過洞庭湖,五六月間方達宜州貶所。次年(1105)九月三十日,這位六十一歲的老詩人長逝了!

綜觀他的一生,以才德而論,東坡為侍從時即曾舉他自代,說他“瓌偉之文妙絕當(dāng)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以官職而論,卻從來未曾居高位,握大權(quán);以思想上和文學(xué)上的造詣而論,他成就了一代卓特的大作家。在《五燈會元》第十七卷又說他“以般若夙習(xí),雖膴仕澹如也”。這是略舉一個輪廓。究竟怎樣才能明了其中的所以然呢?為了研究他的詩,就不能不研究他的人;為了證明他的人,卻又不能不向他的詩中看。因此在此小冊中除了將每一首詩盡可能地加以說明之外,仍須從當(dāng)時的政治背景,他的思想淵源,以及他詩中的特點等等方面再加若干探討。

在宋仁宗以至于徽宗之初的一段時期內(nèi),乃至后來南京偏安局勢形成,雖然因果推移,事勢萬變,但其最根本的原因卻早在宋太祖趙匡胤開國之初就伏下來了。我們可以這樣說,作為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的趙匡胤定下“國策”,才奠定了兩宋文治的根基,但同時也留下了積弱的必然趨勢。這種趨勢由官僚逐漸造成,而養(yǎng)育官僚的即是趙匡胤自己。

原來他目擊五代以來承襲唐季藩鎮(zhèn)跋扈,武人擁立的禍根,并且他自己也就是以武人竊據(jù)軍權(quán),組織兵變,導(dǎo)演黃袍加身而攘奪到柴周的統(tǒng)治權(quán)的。對于作為一個統(tǒng)兵官的他,最有利的形勢,換到對于作為一個統(tǒng)治者的他來,就立刻變成最危險的形勢了。因之,他日夜所焦慮深思的中心問題,便是企圖如何根絕這種形勢以及如何保證鞏固他和他的子孫統(tǒng)治權(quán)的問題。他在實現(xiàn)這一大企圖上“成功”了。他的原則是要建立一個中央集權(quán)的王朝,而從幾方面以具體的措施去實現(xiàn):第一,以兵力對內(nèi),平定南方取得統(tǒng)一,而對外則放松而取守勢,最后“杯酒釋兵權(quán)”以根絕武人篡位之禍。而“禁旅更代”制度的確立,更使任何地方的兵力都無從叛變。第二,更進一步,再積極地加重文臣的權(quán)力。中央宰執(zhí)既有權(quán)力,而又用“臺諫”鉗制之。地方的首長不僅由中央委任文臣,并且同時還派副手如通判之類實行監(jiān)察。最后中外皆歸大權(quán)于皇帝一人。這種文官全是由地主階級中用科舉、學(xué)校等方法選拔而來,成為宋室統(tǒng)治權(quán)的基礎(chǔ)。培養(yǎng)扶持這班地主出身的官僚階級,使之壯大臨民,便是鞏固皇權(quán)的最好保證。第三由于這樣的根絕藩鎮(zhèn)之禍的軍制,和培養(yǎng)地主階級的官制,自然就生出與此相配合的中央集權(quán)的財政制度來,以為營養(yǎng)的命脈。北宋的財賦,除了地方政府必需的經(jīng)費之外,一概是經(jīng)中央派出的轉(zhuǎn)運使悉數(shù)直輸朝廷的。食鹽、茶葉、香類、明礬,以及酒類等等,都是朝廷專賣的。并且皇家、貴族、官僚、世閥、僧尼、道士等等又都是占有大量田地,享受種種特權(quán)的。他們將所有的負擔(dān)都轉(zhuǎn)嫁到老百姓身上來。這就是北宋統(tǒng)治者集中財賦、厚待官僚,“思逮于百官唯恐不足,財取于萬民不留其馀”的財政制度的精神所在。

既然北宋的官僚在政治上形成了這樣的一個重要階級,且看他們受到具體的待遇如何吧。一個人只要做了官,朝廷就給他極優(yōu)厚的俸錢,給他綾和絹穿著(例如宰相,春冬綾各二十四,絹各三十匹,絲綿一百兩),給他米吃(宰相每月一百石),給他官房住,再給他“職錢”,再給他仆(傔)人的衣糧,再給他仆人的“餐錢”,再給他“茶酒廚料”,再給他“薪蒿炭鹽”,再給他“飼馬芻粟”,再給他“米面羊口”。巧立名目,愈出愈多。不僅如此,還要供給他歌舞的官妓。(宋太祖在“杯酒釋兵權(quán)”的時候就勸石守信等拿“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北宋的官僚享受歌舞是極普遍的。因此遂產(chǎn)生了文學(xué)上宋詞的特色。)不僅如此,他年老退官,還給他優(yōu)厚的干薪,那就是著名的“恩禮”、“祠祿”。不僅如此,他死了之后,還要大量“蔭補”他的子孫親族!此外,還有許多皇帝逢時過節(jié),郊禮慶典的大小賞賜更不勝枚舉。尤其可詫的是這些官僚縱然犯了貪污不法等等罪行,也很少受到嚴肅的處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加之以對外的屈辱,金幣買和所費日重,老百姓擔(dān)負不起了。朝廷財政日益虧空;社會基礎(chǔ)日益動搖。后來費用雖然日多,兵額雖然日擴,而軍隊的素質(zhì)卻愈來愈壞,外侮也愈來愈嚴重。因果循環(huán),內(nèi)外交迫,到了宋神宗即位以后,這種種危機使得王安石的變法成為必至之勢了。

王安石的變法與清季康有為的“維新”,比勘起來,有許多異同之點,姑不詳論;但在大體上我們今日不能不肯定這一運動在當(dāng)時的進步性,尤其不能不肯定其有一定的成功。因為這一政治改革是符合當(dāng)時要求的。

所謂新法,是通過中央總機關(guān)“制置三司條例司”的研討、決定,頒發(fā)全國施行的。其中青苗、農(nóng)田水利、免役、市易、均輸、方田均稅等措施,針對了當(dāng)時的財政,起了解救危機和培育新生力量的大作用;其中的保甲、保馬、軍器監(jiān)、置將等措施,針對了當(dāng)時軍隊的腐敗、國防的廢弛而起了重振旗鼓、抵御遼夏的大作用。在長期堅決執(zhí)行這些政策之后,社會改革相當(dāng)?shù)睾侠淼貙崿F(xiàn)了。這使得地主、官僚和商人的特權(quán)利益受到限制。他們不能不也像老百姓一樣地負擔(dān)些賦稅,而一般老百姓的負擔(dān)未有增加。這樣國庫才充盈了,軍隊才堅強了。總而言之,由于這次的變法,趙氏皇權(quán)的命運方能賴以延長。這是毫不夸張的。

但是當(dāng)時投入政治潮流中的大小官吏,真正公忠體國的人總是極少。若是無道德品質(zhì)做基礎(chǔ),越是有才干的人越會揀當(dāng)軸所喜歡的地方,逢迎趨奉,變本加厲地去干,以期達到他自己升官攬權(quán)的最后目的。其最顯著的例,便是蔡京。蔡京本是“新黨”,但他在最頑固的舊黨司馬光當(dāng)權(quán)的時候,能夠做出使司馬光最高興的成績來!然而樹立元祐黨籍碑的也就是他!至如呂惠卿,原事安石,后來傾軋安石無微不至,更不用提了。

這樣的結(jié)果,便是利用王安石的新法起了極壞的極端相反的作用。剝削聚斂全國老百姓辛苦生產(chǎn)的財富,集中于朝廷,來做奢侈荒淫的消費。這就是后來從紹圣時章惇的執(zhí)政起以至于宣政間的惡劣政治現(xiàn)象。從最無恥的“花石綱”為例,無數(shù)破百姓家要百姓命的“綱”紛紛起來了。以至于蔡京“得君之專”的“豐亨豫大”的口號都出來了。窮天下之力以奉趙氏一家主仆的糜費。

至于在王安石當(dāng)時,重用呂惠卿、章惇、曾布等人所生的弊病,部分也是實在的。當(dāng)時反對的理由如青苗取息過重,富人不愿借,貧人不易還,州縣勒借;如丈量奉行不善,豪強阻撓;如均輸保甲的擾民,也不是沒有事實的。老百姓所受的痛苦是不能遮掩的。何況加之以官僚間參雜私人恩怨,因而誣蔑傾軋,報復(fù)不已!在這樣公私復(fù)雜的情況之下,又安得而不越弄越壞呢?

再看反對王安石的人們,在當(dāng)時是極多的。他們的反對理由,最初也不是毫無見解的;但到后來便把王安石個人和新法混起來了,把本來的新法和變質(zhì)的新法也混起來了。他們不問是非,不分前后,都只說壞不說好。到了此時,已經(jīng)純是朋黨之爭,不過表面上拿新法作幌子而已。當(dāng)新法行時,滿朝的舊臣大老,以司馬光為最顯著的例,無不齊聲痛罵的。元祐司馬光再起,把新政不分青紅皂白一切廢棄,新法中的要人一切斥逐。即使同屬舊派,也因意見不同而不得不分為“洛”、“蜀”、“朔”三黨了。呂大防、劉摯的調(diào)停辦法還未奏效,而紹述的局面已來。章惇為相的報復(fù),更甚于司馬光。及至崇寧間蔡京又將曾布擠去獨專政柄,連曾布的一點類似調(diào)停的辦法也廢棄了,舊派在元符徽宗初即位時的一點轉(zhuǎn)機也斷絕了。

現(xiàn)在且不去研究黨爭的細節(jié),只推尋舊派所以反對新政的原因,大概有如下的幾樣:第一,這一班舊人,或是勛貴,或是大佬,或是名流,不問其表面上有何差別,實際上都是代表大地主和特權(quán)階級的。為了新政正好妨害了他們的利益,一定要反對。第二,在思想上,他們一直自命是正統(tǒng)的儒家,只有他們的傳統(tǒng)守舊是正確的,此外什么都不能動搖其信仰。他們雖然在理論上如此,實際的條理卻往往空疏,其結(jié)果施于政事只好因循。因此他們對于王安石的條理細密,篤實可行,不加研究就已覺得可惡,何況王氏更拿“古”和“經(jīng)”來折服他們,等于拿他們的拳頭打他們的嘴,那就不得不更流入意氣而死爭了。第三,由于王安石的大量斥逐勛舊大佬,這些人在政治上的失勢也必然反對新政。第四,由于新政中的許多壞人作了許多壞事,使反對者也根據(jù)事實振振有辭。

最后還要略為提到蘇軾在這里面的地位。

平心論之,蘇氏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是偉大不朽的,在當(dāng)時政治上所起的作用也是異常有力的。但推尋他的生平,他對實際政治許多設(shè)施上遠不如王氏的經(jīng)緯。他在政治上的見解也是偏于空疏的理論的。但由于他的文學(xué)高,胸襟闊,應(yīng)接一時豪俊,聲名洋溢,附從眾多,所以在當(dāng)時政界隱然成為一派的領(lǐng)袖。他的領(lǐng)袖地位并非政治才能所造成,而是文學(xué)聲望所造成的。以蘇氏那種堅強的個性,加之以風(fēng)發(fā)泉涌的文筆和風(fēng)采照人的談?wù)摚谡紊袭?dāng)然是王派一勁敵。但也由于畢竟還是文學(xué)高,所以政治上的成績少。

如上文所簡敘的背景,取以與山谷生平的行事相對勘,我們自然就會看出他的真際來。

毫無疑問,他在文學(xué)上傾倒、肩隨了東坡,因之在政治上自然被人看成是一個反王派。那時“士君子”交友是講究死生不移貴賤不改的。只要是朋友,哪怕見解不同,到了患難之際,還是慷慨鎮(zhèn)靜與之同禍。即如當(dāng)時的陳師道因為與蘇、黃交好,就寧可齋宿受寒,也堅決不穿趙挺之的絮衣以至于因此而死。趙挺之還是陳的親戚呢!山谷對實際政治上很少發(fā)表政見。以他的出身而論,自然也是維護舊勢力的。但就他的著作尋檢,他與東坡的見解卻不一定相同。因此可以這樣說,他與東坡的交情是生死不移的;但一切見解和努力的方向卻是獨立的。這一點很重要。

正由于他出身于士大夫階級,他有知識分子的正義感,也正由于他在政治上不入于黨派之中,他能客觀地正確地批判當(dāng)時政局的得失。這一切都在他的詩篇中豐盈地表現(xiàn)得無所不在。固然,當(dāng)他初出為地方官之時,已是元豐五年,在王安石新政的尾期,他和王氏無甚大關(guān)系。正惟如此,他在太和描寫鹽法的病民那樣深刻;他在王安石倒后敘述王氏的優(yōu)點那樣公平。這一事實是值得注意的。憑他那樣一個不大的官兒,在新法盛時敢于不斷地替老百姓叫冤;在舊派盛時敢于訟言王安石的“不朽”;更在黔州艱難起復(fù)之后,喊出“不須要出我門下,實用人材即至公”的痛切之言。這是極偉大的人格在放光。這樣例子,在他的著作中隨時可見。這是他的文學(xué)中人民性最突出的地方。這是我們古代士君子品質(zhì)最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我想,在任何時代,我們都會愛他敬他!

也正由于他出身于士大夫階級,時代所限,他不可能自己否定他生活內(nèi)容中的某些部分。他喜歡和香。他對歌筵舞榭也描畫入神。雖然老了,他看見“國香”還是不免要作詩,以傳達他那種無可奈何的愛好天然的情緒。我們既已明了他所生長的那個社會情況,對于這些也就不難理解了。

山谷所受的教育,指導(dǎo)了他的思想的,自然是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學(xué)說。他是一個極穎悟的、極篤實的用功人。他的詩:“炒沙作糜終不飽,鏤冰文章費工巧。要須心地收汗馬,孔孟行世日杲杲!”說明了他的學(xué)問根源和受用。但是影響了他的思想,從而修正了擴大了原來的儒家思想的,還有他的禪學(xué)。他接受了禪學(xué),使他原來的思想起了過濾和升華的作用,形成了他自己受用的一種思想,既非純粹儒家,也非純粹禪學(xué)。這一點,對于了解黃山谷是很重要的,尤其對于初學(xué)黃詩,而想窺見真際的人,更應(yīng)加以簡略介紹。

我們無意在此推究禪學(xué)流衍的歷史。但我們卻不可不知這在北宋已是思想界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士大夫大都喜歡吸取禪學(xué)以充實擴大自己的思想。宋初姑不細說,以與山谷相近的人來講,如趙抃,如富弼,如王韶,如吳恂,如蘇軾,如王安石,皆是如此。這種禪學(xué)的泛濫,形成了后來的“理學(xué)”。二程、周敦頤與山谷同時,朱熹比他后。不過理學(xué)家不肯“拆穿西洋鏡”而已。

在印度的佛學(xué),若溯其流派,也是非常復(fù)雜。到今日如若想嚴格說明什么才是純粹的佛學(xué),幾乎不可能。其傳到我們中國來的,經(jīng)唐及宋衍變極多。尤其是唐會昌以后,由于政府的禁佛,許多宗派都幾乎熄滅了,如天臺、華嚴幾于斷絕;秘密一宗流入日本。這其中只有禪宗,因為相傳是釋迦摩尼親付迦葉的“教外別傳”,即心即佛,不立語言文字,沒有經(jīng)典的包袱,所以要禁也難得禁,因而反易流傳下來。山谷所學(xué)的佛,就是這一種。其所以不說它是佛學(xué)而說是禪學(xué),就因為禪學(xué)雖在佛學(xué)范圍之內(nèi),而其中究有許多異同。

山谷最初雖然也同和尚來往,但尚未用功參究。第一個給他棒喝的是法秀禪師。這個法秀(俗家隴城辛氏),在叢林中稱為“秀鐵面”。他的“面目嚴冷,怒氣噀人,平生以罵為佛事,又自謂叢林一害”,原來是個不客氣的禿子。法秀曾經(jīng)戒李公麟畫馬,又罵山谷好作艷詞。山谷開玩笑說:“你又要將我裝到馬肚子里去?”法秀說:“你要下地獄,不止在馬肚子里!”這樣山谷才“悚然悔謝”的。

山谷終于皈依了晦堂祖心禪師。這個祖心(俗家南雄鄔氏)是黃龍惠南禪師的法嗣。他是一個篤實精進的大善知識。他在用功已有成就之時,他的老師惠南怕他執(zhí)著,問他:“知是般事便休,汝用許多工夫作么?”他說:“但有纖疑在,不到無學(xué)。安能七縱八橫,天回地轉(zhuǎn)哉!”他常教人應(yīng)該踏實,單口頭說說無用。他說:“三乘十二分教還同說食示人。食味既因他說,其食要在自己親嘗,……便能了知其味是甘是辛是咸是淡。”他教山谷,是先以孔子的“吾無隱乎爾”一句來啟發(fā)的。山谷擬答,他皆說“不是,不是”,后來山谷走過有桂花的地方,他問道:“聞到花香么?”山谷說:“聞。”他說:“吾無隱乎爾!”言下山谷大悟。山谷悟的什么呢?照我的鈍根參究,也還是教他食必親嘗耳。

由于他是祖心的弟子,所以他同時也相交了祖心的兩個大徒弟:一個是靈源惟清禪師,一個是云巖悟新禪師。

惟清禪師(俗家武寧陳氏),和祖心一樣,也是一個篤實工夫的大善知識。他曾說:“今之學(xué)者未脫生死,病在什么處?在偷心未死耳!然非其罪,為師者之罪也。”因此,他要切實指教學(xué)人。他要為師者對于徒弟“鉗錘妙密”善于啟發(fā)。僅僅口說還不行,“諸方所說非不美麗,要之如趙昌畫花逼真,非真花也”。山谷和他的交情最好,受他的益處也多。

悟新禪師(俗家韶州黃氏,《僧寶傳》作王氏)一名死心,天分極高,初時受過法秀的指點。后來被祖心呵他“說食不飽”,弄得他自己承認“弓折箭盡”了。他由此之后才大悟。山谷受他的益處很大。他曾經(jīng)問山谷:“新長老死,學(xué)士死,燒作兩堆灰。向甚么處相見?”山谷一直到謫官黔州以后方始明白,寫信去感謝他。

更有一個法昌倚遇禪師(俗家漳州林氏)是個奇逸的和尚。他曾經(jīng)一力撾鼓,為十八個泥像說禪。他和祖心、惟清、悟新都曾互相參究,因之山谷和他的交誼也深。

此外他還與花光仲仁、惠洪覺范、海首座、仁上座、昌上座等往還。從這些和尚所住的地方看,多是在洪州分寧。山谷本是分寧人,自然易于相識。而這些和尚都是臨濟宗南岳下十二世黃龍惠南禪(俗家信州章氏)傳下的法嗣。惠南傳祖心,祖心傳惟清和悟新。山谷師友在他們之間,重要淵源大概不外乎此。

那么,山谷所“悟”到的,所受用的是些什么呢?我們既非山谷,自難代他回答。我們只敘述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

山谷有答羅茂衡的詩云:“羅侯相見無雜語,苦問溈山有無句。春草肥牛脫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就是描寫這一種境界的。禪家把自己的心比作牛。最初須要在鼻孔上拴繩子才不亂跑,后來馴了,連繩子也用不著。那時的心就像天空中的野鴨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飛了。

山谷的這一種禪家修養(yǎng)對于他的立身處世的指導(dǎo)力真是太大了。從這樣修養(yǎng)中鍛煉出來,便能一面看空世間所謂的“功名勛業(yè)”,不會予以過高的估價;一面廓大了胸襟,破除了小范圍的恩怨而存度世之心。這一種的度世,又不是強求的,而是隨緣攝受的。山谷之所以對于當(dāng)時政局無多少表示,未始不由于此。這一種的修養(yǎng)尤其能使人正視任何艱難危險,而絲毫無所恐懼。他只平平常常、坦坦蕩蕩地做去。那怕驚天動地的大事,在他看去也不過如拾一莖草。這才是一個偉大完美人格的養(yǎng)成。

這一種修養(yǎng)在儒家學(xué)說中本來也是有的。孔子即曾說過:“巧言佞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又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而他又特別提出“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凡讀儒書的,都習(xí)聞這樣的教訓(xùn)。但儒家學(xué)說除六經(jīng)中的《易》之外很少講到反正矛盾的關(guān)系,只有道家老、莊的書中暢發(fā)此義。學(xué)人在這里研求了,再加以禪家的工夫,則更切實透辟,成為生命中指導(dǎo)一切的原動力。這不是空言,而是在山谷一生的困境中處處得到證明的。

然而,從我們現(xiàn)在的觀點看去,姑不論其唯心的氣氛,這種修養(yǎng)是偏重于個人的。今代的觀點一切從群眾出發(fā)。人民群眾是一切智慧和力量的源泉;其中少數(shù)個別的人,縱然落后,甚至不良,也不足為大害。因此,我們不特別提倡那些修養(yǎng)得個性太強,特立獨行的人,免得脫離了群眾。這是誠然。但是,如若個人所做的事,符合于群眾的利益,即使在一個時候,只有他一人這樣做,也不好說是脫離群眾的,并且,如我們不把群眾和個人孤立起來看,即知群眾乃許多個人所積成的整體,而個人乃整體中的分子。整體中堅強的、明白的分子所占百分比愈大,則整體愈強有力。因此,在分子方面,要求每一個人鍛煉成為明白的、堅強的、公正的、能獨立思考的人;那么,在整體方面,由于這樣的人愈多,便愈將整體的質(zhì)量提高了。這些論點,不能在此小文中詳究。作為一個與現(xiàn)代有距離的歷史事實,山谷的這一方面大概是如此的,要了解他的詩歌中內(nèi)在的成分,是必須知道的。

前文已敘及山谷的父親黃庶。黃庶是一個專學(xué)杜甫的詩人。他著有《伐檀集》。山谷的母舅李常,也是學(xué)杜的。山谷前后兩個岳父謝師厚(景初)和孫莘老(覺)。謝師厚的詩在當(dāng)時很著名,有《宛陵集》,曾經(jīng)將句法傳與山谷。謝師厚是學(xué)杜的。從這些線索,山谷作詩在技法上從杜甫得來已無疑問。山谷自己在教人作詩時也說,凡人作不出好詩,都因為讀老杜、李太白、韓退之詩不熟的原故。這是家庭和師友方面的淵源。

宋初的詩,西昆為盛。西昆宗尚李商隱。李也是學(xué)杜的。李的學(xué)杜純從氣骨沈雄的方面下手,卻將秾艷的辭藻裝成面目。這若溯其源流,是從六朝來的。杜甫又熟于《文選》(當(dāng)然杜的才大學(xué)博非此所能限)。這中間關(guān)系又十分復(fù)雜微妙。山谷對于六朝,尤其徐、庾、李商隱下過切實的工夫。這是時代方面前一半的淵源。

他的詩固然由六朝、徐庾、李商隱打下基礎(chǔ),不過面貌音節(jié)都改變了。這種改變了的詩,成為山谷詩的自家面貌。這種改變是從韓愈和孟郊一派詩中來的。韓愈對于文學(xué)提出了“辭必己出”的原則。因此,不肯輕易下筆信手寫去,必須在“意”上酷煉,在“句”上雕造。這樣才不是“人云亦云”的,又深又清又新的。本來劉宋謝靈運的詩,就是這樣的。杜甫的五言古詩中,也有一種瘦硬、艱難、奇峭的作品是從謝來的。流衍到了韓、孟,便格外增強了。山谷在這里更是花樣百出的。其所以如此,乃因梅、歐(連王禹偁、蘇舜欽也在內(nèi))等人力矯西昆的流弊,別從李、杜、韓、孟中辟出新路,加以蘇東坡的長江大河之才縱橫震蕩于其間,風(fēng)氣更加養(yǎng)成。山谷師友這許多人,受了這些正的反的影響,自然開出他的境界,他的面貌來了。辭必己出的原則好像是決不用典;但點化故典使之生新,也正是這原則中相反相成的妙用。山谷以六朝徐、庾、李商隱的底子,加之以博覽群書,隨手纂集奇辭雋語以備應(yīng)用,便正好造成自己獨特的新風(fēng)格了。這是時代方面后一半的淵源。

談到這里,且試就山谷詩的特點略舉如后:

一、山谷詩的第一個特點是他全部詩創(chuàng)作中自始至終的一貫性。他的修養(yǎng)和他的見解已略見于前文。一句話,他是一個慈祥的、剛強的、透澈世事而潔身自好的人。他生平學(xué)到的是這些,他做到的也是這些,他筆底下寫到的也是這些。他有詩:“古來百夫雄,老死在澗槃;非關(guān)自取重,直為知人難!”我以為這四句可以綜括他一生的志趣。在他整個幾十年,一千幾百首的詩創(chuàng)作中,橫說直說,反說正說,沒有一句自己打嘴巴的話。這證明他的詩確是全部從腔子里說出來的真話。我們?nèi)缛裟眠@一標準去檢查古今詩集,那就立刻看出有幾千幾百的詩家要落選了。因為他們的思想、信仰和行為前后矛盾,那么寫在紙上的誑言,無論如何自己無法掩蓋。這一點好像與文學(xué)無關(guān),實際上這正是文學(xué)的根本。山谷論到文學(xué)也時常講到一個人平日所學(xué)的,一定是“不可須臾離的東西”。如若真的不曾須臾離過這個東西,那么他所寫的定然也包含了這個東西。山谷之所以能成為一個第一流的不朽的作家,根本原因在此。

二、山谷詩的章法,是最謹嚴細密的,最有線索的。但他詩中的線索,不像其他詩家那樣顯豁易于看出。他詩中的線索正好是所謂的“草蛇灰線”。我們正好拿衣服做比,有種衣服縫的路子明顯地擺在外面,有的就用暗針子把線縫在兩塊布的合縫之間,單從外面,看不出線來。看不出,并非等于沒有。要細心的人尋覓了方看得出來。在文學(xué)上,尤其詩上,這種暗針的方法更屬重要。這一面是為了文字的簡煉,一面是為了意味的含蓄。這就是表現(xiàn)著藝術(shù)性的高級程度了。有些人說山谷詩果然好,可惜是斷了線的珍珠。有些人就硬不喜歡。這都由于不曾仔細玩索他詩中的章法之故。關(guān)于這一點,本是很難講的。這不但要從陶、謝、李、杜等大詩家中去體會山谷,也要從《史記》、《漢書》等古代散文里去體會山谷。

三、山谷詩中寫景的真實性也是他的特色之一。他描寫風(fēng)景,從來不曾浪用過不相干的形容詞。他不論是寫一朵花,或?qū)懸蛔鶚牵驅(qū)戇h景,或?qū)懡埃偸怯米顪蚀_的字眼,有層次的句子,刻畫了出來。讀者只要細心循著他的筆路,一面讀一面想,腦中便能浮現(xiàn)出一片十分清晰的圖畫來。這一點也是十分重要的。更有進者,我們在山谷詩中所感覺到的描寫真實性,不是毫無遺漏的真實,而是有選擇的真實。凡是毫無遺漏的描寫,只是照抄的賬簿,或照攝的影片。這其中不包涵藝術(shù)性固不待言,即使有一些手法安排,只要是毫無遺漏的照抄,那至多,用我們現(xiàn)代的話說,也只是寫實主義的。但山谷的描寫是有選擇的,他刪去了那些不必要的真實部分,只將必要的、優(yōu)美的、突出的部分描寫下來,使讀者一讀便得到鮮明的、足以顯示特點的真實。這種真實,庶幾乎是有代表性、典型性的真實。這才是超卓的藝術(shù)手腕下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真實。這種寫法,用我們現(xiàn)代的話來講,是現(xiàn)實主義的。大凡藝術(shù)的極詣,古今中外,多是殊途同歸。山谷的描寫方法確是現(xiàn)實主義的,雖然在他那個時代,還不曾發(fā)生現(xiàn)實主義的名詞。他之所以能如此,也由于受時代的文學(xué)潮流所鼓蕩,而更能精意入神。即如梅圣俞詩中的描寫,就是很富于真實精神的。在山谷前后,具有這種作風(fēng)的詩家也不為少。此外山谷對于人物性格的描寫也是很真實入微的。

四、句法的烹煉也是山谷詩特點之一。前文已經(jīng)談到山谷花樣百出的句法,由韓、孟的“辭必己出”的原則而來。其所以要辭必己出,則是為了藝術(shù)上的最后目的,要以新奇的表現(xiàn)手法增強文字的吸引性,予讀者以鮮明深刻的印象,使其驚心動魄一見不忘而已。換言之,這是最高等的宣傳方法而已。不僅如此,山谷的這些變幻百出的琢句手法,雖云從韓、孟來,但亦由禪學(xué)來。禪家的機鋒,為了要說一件事,從來都是旁敲側(cè)擊,正言若反,曲譬隱喻的。山谷拿禪家的這一套本領(lǐng)加入韓、孟句法之中,自更奇幻精警了。魏衍評陳師道的詩“如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實則陳詩的規(guī)模去此還隔一塵,若如山谷,真是當(dāng)之無愧了。這里面的方法雖然極多,歸納之總也不外善用譬喻,善將已有的故實,故意歪曲了來表示自己的意思,以生出新奇的趣味。因此之故,不但安排字眼非常要緊,(山谷自己有“安排一字有神”的詩句,足見得意。)而羅列故實打碎了合攏來拼成七巧板式的語言、謎式的語言更是要緊。當(dāng)然,僅僅“七巧板”和“謎”不但不是好文學(xué),甚至不是文學(xué)。但若以極巧幻的方法來傳達有意義的深微的意旨,那就立刻又當(dāng)別論了。(山谷曾說:“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這是他的秘密。)這又必須平時讀書善于隨時摘錄,以待镕裁之用了。(關(guān)于這些,錢默存教授所著《談藝錄》第二十六頁至第二十八頁所言極精實,可參看。)但是,山谷不僅善于煉句,并且更善于用筆。他固然雕琢出各種奇麗的句子來,但卻以舒卷一氣的健筆貫串下去。譬如軍隊,不僅兵士服裝整潔,并且主帥號令嚴明,千軍萬馬驅(qū)遣如風(fēng)。這一點才是句法的保證。這就由于有了深厚的思想根基,有了完整的章法布置,才能在句法上用意,才能使句法起功用的。自西江以下,全未從這些根本方面下過工夫,只是饾饤地、槎枒地在一字一句上摹仿山谷。那不僅全未得山谷的法乳,乃是山谷的罪人。不過山谷詩大體上是精金美玉(對于修養(yǎng)方面講,也可說是補藥),正如方東樹《昭昧詹言》所說是“吸風(fēng)飲露,絕去町畦,不食人間煙火”的;其極少數(shù)部分自也有錘煉得未到自然的,正如張巨山所說:“山谷酷學(xué)少陵,雄健太過,遂流而入于險怪;要其病在太著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語耳。”我們?nèi)缛裟茉谶@兩端之間,深味有得,則“觀過知仁”,必更能認識山谷詩的超絕之處了。

以上簡略的言語,是在所選山谷各詩注釋之外的綜括的敘述。由于注者學(xué)識淺陋,所言自未盡有當(dāng)。最后盼望青年的讀者務(wù)須自己細讀熟讀山谷詩。古人說:“書讀千遍,其義自見。”縱無人解說也能明白的。再則,讀過山谷一家之后,確知其好歹在何處,可另讀一家。等待又確知這另一家之后,可另讀第三家。這樣下去,必可自己比較諸家的長短異同。日就月將,必能逐漸貫通如百川匯海了!

1956年9月 潘伯鷹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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