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全3冊)
- (清)曹雪芹著 無名氏續 俞平伯校 啟功注
- 5536字
- 2020-09-11 13:36:26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后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1]他,可見老背晦[2]了。”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3],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話;后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語;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一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貍,那里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4]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把你奶了這么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5]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聽得后面一片聲嚷動,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于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后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里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了。”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著病,別只想著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里一刻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里,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著。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6]來。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斗牌解悶,寶玉惦著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色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么不同他們玩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玩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玩玩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里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里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里,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玩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么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見,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7]!”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也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么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里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后時,到薛姨媽這邊來閑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卻都是閑時。因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昔看他亦如寶玉,并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后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幺”。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后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在眼里。前兒和寶玉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么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弟兄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后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這里不好,你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涂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取樂玩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玩一會子。難道這算取樂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為是。”賈環聽了,只得回來。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在那里墊了踹窩[8]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么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玩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兒再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里,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呢。”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云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里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里,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凈。”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干凈。”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干凈,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里林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么?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么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么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二人正說著,見湘云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這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著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云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里!”說的眾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1] 排場——同下文的排揎,高壓性的批評。
[2] 背晦——指年老的人神志糊涂。
[3] 作耗——制造禍端,有意的搗亂或生事、胡鬧的意思。
[4] 拿下馬來——降服。
[5] 逞——帶有鼓勵作用的縱任。
[6] 二和(huò)藥——中藥服法,普通湯藥是用水煎藥,澄出藥湯,叫作“頭煎藥”或“頭和藥”,先服;原藥材再加水煎,再澄出,叫作“二煎藥”或“二和藥”,續服。
[7] 交杯盞二句——古時婚禮,新郎新婦交換著飲兩杯酒,叫作“交杯”,新郎為新婦改梳發髻和加簪飾物叫作“上頭”。下文“通頭”是指梳通頭發。
[8] 墊踹窩——又作“墊喘兒”,也說“替人墊背”。意思是指供人犧牲,代人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