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場現(xiàn)形記(全2冊)
- (清)李寶嘉著 張友鶴校注
- 11692字
- 2020-09-11 13:23:53
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話說趙家中舉開賀,一連忙了幾天,便有本學老師[1]叫門斗[2]傳話下來,叫趙溫即日赴省,填寫親供[3]。當下爺兒三代,買了酒肉,請門斗飽餐一頓,又給了幾百銅錢。門斗去后,趙溫便躊躇這親供如何填法;幸虧請教了老前輩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給他。趙溫不勝之喜。他爺爺又向親家方必開商量,要請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隨時可以請教。方必開一來迫于太親翁之命,二來是他女兒大伯子中舉的大事,還有什么不愿意的?隨即滿口應(yīng)允。趙老頭兒自是感激不盡。取過歷本一看,十月十五是個長行百事皆宜的黃道吉日,遂定在這天起身。因為自己牲口不夠,又問方親家借了兩匹驢。幾天頭里,便是幾門親戚前來送禮餞行,趙溫一概領(lǐng)受。
閑話少敘。轉(zhuǎn)眼之間,已到十四。他爺爺,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這一夜更不曾睡覺,替他弄這樣,弄那樣,忙了個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趙溫起來,洗過臉,吃飽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開同了王孝廉也踱過來。趙溫便向他爺爺、爸爸磕頭辭行。趙老頭兒又朝著王孝廉作了一個揖,托他照料孫子;王孝廉趕忙還禮不迭。等到行完了禮,一同送出大門,騎上牲口,順著大路,便向城中進發(fā)。
原來幾天頭里,王鄉(xiāng)紳有信下來,說趙世兄如若上省填親供,可便道來城,在舍下盤桓幾日。所以趙溫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進城,投奔石牌樓而來。王孝廉是熟門熟路,管門的一向認得,立時請進,并不阻擋;趙溫卻是頭一遭。幸虧他素來細心,下驢之后,便留心觀看。只見:門前粉白照墻一座,當中寫著“鴻禧”兩個大字;東西兩根旗桿;大門左右,水磨八字磚墻;兩扇黑漆大門,銅環(huán)擦得雪亮。門外掛著一塊“勸募秦晉賑捐分局”的招牌;兩面兩扇虎頭牌,寫著“局務(wù)重地”,“閑人免進”八個大字;還有兩根半紅半黑的棍子[4],掛在牌上。大門之內(nèi),便是六扇藍漆屏門,上面懸著一塊紅底子金字的匾,寫著“進士第”三個字;兩邊貼著多少新科舉人的報條,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算來卻都是同年;兩邊墻上,還掛著幾頂紅黑帽子,兩條皮鞭子。門上的人因為他是王孝廉同來的人,也就讓他進去。轉(zhuǎn)過屏門,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間大廳,卻無桌椅臺凳。兩面靠墻,橫七豎八擺著幾副銜牌:甚么“丙子科舉人”[5],“庚辰科進士”,“賜進士出身”,“欽點主政”[6],“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趙溫心里明白,這些都是王鄉(xiāng)紳自家的官銜。另外還擺著兩頂半新不舊的轎子。又轉(zhuǎn)過一重屏門,方是一個大院子,上面五間大廳;其時已是十月,正中掛著大紅洋布的板門簾。前回跟著王鄉(xiāng)紳下鄉(xiāng),王孝廉給他兩個銅錢買燒餅吃的那個二爺,正在廊檐底下,提著一把溺壺走來;一見他來,連忙站住。虧他不忘前情,迎上來朝著王孝廉打了一個千,問他幾時來的。王孝廉回說“才到”。那二爺瞧瞧趙溫,也像認得,卻是不理他;一面說話,一面讓屋里坐。趙溫也跟了進去。原來居中是三間統(tǒng)廳,兩頭兩個房間;上頭也懸著一塊匾,是“崇恥堂”三個字,下面落的是汪鳴鑾的款。趙溫念過“墨卷”[7],曉得這汪鳴鑾就是那做“能自強齋文稿”的柳門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覺肅然起敬。——當中懸著一副御筆,寫的“龍虎”兩字,卻是石刻朱拓的;兩邊一副對聯(lián),是閻丹初閻老先生的款;天然幾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面鏡子;居中一張方桌,兩旁八張椅子、四個茶幾。上面梁上,還有幾個像神像龕子的東西,紅漆描金,甚是好看。趙溫不認得是什么東西,悄悄請教老前輩。王孝廉對他說:“這是盛‘誥命軸子’[8]的。”
趙溫還不懂得什么叫“誥命”,正想追問,里頭王鄉(xiāng)紳拖著一雙鞋,手里拿著一根旱煙袋,已經(jīng)出來了。王孝廉連忙上前請了一個安,王鄉(xiāng)紳把他一扶。跟手趙溫已經(jīng)爬在地下了,王鄉(xiāng)紳忙過來呵下腰去扶他。嘴里雖說還禮,兩條腿卻沒有動;等到趙溫起來,他才還了一個揖。分賓坐下。趙溫坐的是東面一排第二張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張椅子,王鄉(xiāng)紳就在西面第三張上坐了相陪。王鄉(xiāng)紳先開口問趙溫的爺爺、爸爸的好。誰知他到了此時,不但他爺爺臨走囑咐他到城之后,見了王鄉(xiāng)紳替他問好的話,一句說不上來;連聽了王鄉(xiāng)紳的話,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漲得通紅,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王鄉(xiāng)紳見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說別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談幾句。
言談之間,王鄉(xiāng)紳提起:“有個舍親,姓錢號叫伯芳,是內(nèi)人第二個胞兄;在江南[9]做過一任典史。那年新?lián)崤_[10]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樣就把他‘罣誤’[11]了。卻不料他官雖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錢倒著實弄得幾文回來。你們一進城,看見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論大小,總要像他這樣,這官才不算白做。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托了人,替他謀干了一個‘開復(fù)’[12],一過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13],還是出來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為什么不過班[14]做知縣,到底是正印[15]。”王鄉(xiāng)紳道:“何嘗不是如此。我也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這位內(nèi)兄,他卻另有一個見解。他說:州、縣[16]雖是親民之官,究竟體制要尊貴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師爺[17]同著二爺。多一個經(jīng)手,就多一個扣頭,一層一層的剝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親,實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呢。這人做官倒著實有點才干,的的確確是位理財好手。”王孝廉道:“俗話說的好,‘千里為官只為財’。”王鄉(xiāng)紳道:“正是這話。現(xiàn)在我想明年趙世兄上京會試,倒可叫他跟著我們內(nèi)兄一路前去,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卻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這是最好的了,還有什么說得。”當下王孝廉見王鄉(xiāng)紳眼睛不睬趙溫,瞧他坐在那里沒得意思,就把這話告訴他一遍。趙溫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別的話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問:“錢老伯府上,應(yīng)該過去請安?”王鄉(xiāng)紳道:“今天他下鄉(xiāng)收租去了。我替你們說好,明年再見罷。”當下留他兩人晚飯。就在大廳西首一間,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曉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經(jīng)到了省城,找著下處[18],安頓行李。
且說趙溫雖然中舉,世路上一切應(yīng)酬,究未諳練。前年小考[19]以及今年考取遺才[20],學臺[21]大人,雖說見過兩面,一直是一個坐著點名,一個提籃接卷,卻是沒有交談過;這番中了舉人,前來叩見,少不得總要攀談兩句。他平時見了稍些闊點的人,已經(jīng)坐立不安,語無倫次;何況學臺大人,欽差體制,何等威嚴,未曾見面,已經(jīng)嚇昏的了。虧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隨時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頭一天晚上,教他怎樣磕頭,怎樣回話,賽如春秋二季,“明倫堂”上演禮[22]一般,好容易把他教會。又虧得趙溫質(zhì)地聰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頂?shù)教烀鳎尤话岩粦?yīng)禮節(jié),牢記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趙溫忙即催他起來洗臉。自己換了袍套,手里捏著手本[23]。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錢的錢票,送給學臺大人做“贄見”;另外帶了些錢做一應(yīng)使費。到了轅門,找到巡捕[24]老爺,趙溫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手本交給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錢的“門包”。巡捕嫌少;講來講去,又加了二百錢,方才去回。等了一會子,巡捕出來說:“大人今天不見客。”問他親供填了沒有。趙溫聽說大人不見,如同一塊石頭落地,把心放下。趕忙到承差[25]屋里,將親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應(yīng)使費,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點停當,趙溫到此不過化上幾個喜錢,沒有別的嚕。當下事畢回寓,整頓行裝,兩人一直回鄉(xiāng)。王孝廉又教給他寫殿試策白折子[26],預(yù)備來年會試不題。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間已過新年,趙溫一家門便忙著料理上京會試的事情。一日飯后,人報王鄉(xiāng)紳處有人下書。趙溫拆開看時,前半篇無非新年吉祥話頭;又說:“舍親處,已經(jīng)說定結(jié)伴同行,兩得裨益。舊仆賀根,相隨多年,人甚可靠,于北道情形,亦頗熟悉,望即錄用”云云。趙溫知道,便是托王鄉(xiāng)紳所薦的那位管家了。只見賀根頭上戴一頂紅帽子,身穿一件藍羽緞棉袍,外加青緞馬褂,腳下還登著一雙粉底烏靴。見了趙溫,請了一個安,嘴里說了聲“謝少爺賞飯吃”,又說“家主人請少爺?shù)陌病薄Zw溫因他如此打扮,鄉(xiāng)下從未見過,不覺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話回答他方好。幸虧賀根知竅,看見少爺說不出話,便求少爺帶著到上頭,見見老太爺請請安。趙溫只得同他進去,先見他爺爺。帶見過之后,他爺爺說:“這個人是你王公公薦來的,僧來看佛面,不可輕慢于他。”就留他在書房里住。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爺爺一定又要從鍋里另外盛出一碗飯,兩樣菜給賀根吃。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都不要他動手。后來還是王孝廉過來看見,就說:“現(xiàn)在這賀二爺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氣,事情都要叫他經(jīng)經(jīng)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趙家聽得如此,才漸漸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這一天,便是擇定長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辭行的繁文,不用細述。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與錢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徑奔他家,安頓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見面之后,留吃夜飯;臺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個人說的話,趙溫依然插不下嘴。飯罷,臨行之時,王鄉(xiāng)紳朝他拱拱手,說了聲“耳聽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說:“恕我明天不來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給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說了聲“我們再會罷”。方才進去。三人一同回到錢家,住了一夜。次日,錢、趙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人之后,方才下鄉(xiāng)。
話分兩頭。單說錢典史一向是省儉慣的,曉得賀根是他妹丈所薦,他便不帶管家,一路呼喚賀根做事。過了兩天,不免忘其所以,漸漸的擺出舅老爺款來。背地里不知被賀根咒罵了幾頓。幸虧趙溫初次為人,毫無理會。況兼這錢典史是勢利場中歷練過來的,今見趙溫是個新貴,前程未可限量;雖然有些事情欺他是鄉(xiāng)下人,暗里賺他錢用,然而面子上總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聽得趙溫的座師[27]吳翰林新近開了坊[28],升了右春坊右贊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尋常,他一心便想巴結(jié)到這條路上。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飯,叫賀根替他把鋪蓋打開,點上煙燈。其時趙溫正拿著一本新科闈墨,在外間燈下揣摩。錢典史便說:“堂屋里風大,不如到煙鋪上躺著念的好。”趙溫果然聽話,便捧了文章進來,在煙鋪空的一邊躺下,嘴里還是念個不了。錢典史卻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幾口煙,又吃些水果、干點心之類;又拿起茶壺,就著壺嘴抽上兩口;把壺放下,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煙,一個吃個不了。后來錢典史被他噪聒的實在不耐煩,便借著賀根來出氣。先說他偷懶不肯做事;后來又說他今天在路上買饅頭,四個錢一個,他硬要五個半錢一個,十二個饅頭,便賺了十八個錢:真真是混帳東西!頭里賀根聽見錢舅老爺說他偷懶,已經(jīng)滿肚皮不愿意;后來又說他賺錢,又罵他混帳,他卻忍不住了,頓時嘴里嘰哩咕嚕起來,甚么“賺了錢買棺材,裝你老爺”,還說甚么“混帳東西,是咱大舅子”。錢典史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立刻無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煙袋,提起根煙槍就趕過來打。賀根也不是好纏的,看見他要打,便把腦袋向錢典史懷內(nèi)一頂,說:“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錢典史見他如此,倒也動手不得。嘴里吆喝:“好個撒野東西!回來寫信給你老爺,他薦的好人,連我都不放在眼里!”賀根正待回話,幸虧得店家聽見里頭鬧得不像樣,進來好勸歹勸,才把賀根拉開。這里錢典史還在那里氣得發(fā)抖。
當他二人鬧時,趙溫想上來勸,但不知怎樣勸的好。后來見店家把賀根拉開,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聲:“天也不早了,錢老伯也好困覺了。”錢典史聽了這話,便正言厲顏的對他說道:“世兄!用到這樣管家,你做主人的總要有點主人的威勢才好。像你這樣好說話,一個管家治不下,讓他動不動得罪客人,將來怎樣做官管黎民呢?”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己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只好索性讓他說,自己呆呆的聽著。錢典史又道:“想我從前在江南做官的時候,衙門雖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29]、差役,都要我一個人去治伏他們;一個不當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治不服,那還了得!”趙溫道:“為著他是王公公薦的人,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所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錢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將來要把他讓成功謀反叛逆,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趙溫道:“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錢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做官的法子。”趙溫心下疑惑道:“這與做官有甚么相干?”又不便駁他,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錢典史又說道:“‘齊家而后治國,治國而后平天下’,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人是應(yīng)該知道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做甚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做過一任典史,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里的人都受我節(jié)制,就是那些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地保、鄉(xiāng)約、圖正、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xiāng)下人,也曉得典史比知縣小;聽他說得高興,有意打趣他,便問他道:“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小?”錢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中,所以都稱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甚么大小。”趙溫道:“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錢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縣城里,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并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30]里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31],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著為難;然而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縣的,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道,叫人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么煙館里,窯子里,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nèi),都是咱的子民,誰敢不來奉承;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面無私。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nèi),我一個生日,我們賤內(nèi)一個生日,這兩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來老太爺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爺做親,姑娘出嫁,一年上總有好幾回。”趙溫道:“我聽見王大哥講過,老伯還沒養(yǎng)世兄,怎么倒做起親來呢?”錢典史道:“你原來未入仕途,也難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著做生日,辦喜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時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托名頭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的好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總可以生發(fā)的。”說到這里,忽聽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該睡了,明天好趕路。”原來是車夫半夜里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里面高談闊論,所以才說這兩句。錢典史聽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當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己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次日依舊趕路不題。
卻說他主仆三人,一路曉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著一場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錢典史另有他那一幫人,天天出外應(yīng)酬,忙個不了。這里趙溫會著幾個同年,把一應(yīng)投文復(fù)試[32]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帶辦,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過大幫復(fù)試已過,直好等到二十八這一天,同著些后來的在殿廷上復(fù)的試;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準他一體會試。趙溫便高興的了不得,寫信稟告他爺爺、父親知道。
這里自從到京,頭一樁忙著便是拜老師。趙溫請教了同年,把帖子寫好,又封了二兩銀子的贄見,四吊錢的門包。他老師吳贊善,住在順治門外,趙、錢二位卻住在米市胡同,相去還不算遠。這天趙溫起了一個大早,連累了錢典史也爬起來,忙和著替他弄這樣,弄那樣,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錢典史親自動手。又招呼賀根:“帖子拿好,車叫來沒有。”一霎時,簇新的轎車停在門前。趙溫出外上車,錢典史還送到門口。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灑,那牲口就拉著走了。一霎時到了吳贊善門前。趙溫下車,舉眼觀看,只見大門之外,一雙裹腳條,四塊包腳布,高高貼起,上面寫著甚么“詹事府示:不準喧嘩,如違送究”等話頭。原來為時尚早,吳家未曾開得大門。門上一付對聯(lián),寫著“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趙溫心下揣摩,這一定是老師自己寫的。就在門外徘徊了一回,方聽得呀的一聲,大門開處,走出一位老管家來。趙溫手捧名帖,含笑向前,道了來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門生,連忙讓在門房里坐,取了手本、贄見,往里就跑。停了一會子,不見出來。趙溫心下好生疑惑。
原來這些當窮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幾個財主門生,好把舊欠還清,再拖新帳。那吳贊善自從二月初頭到于今,那些新舉人來京會試的,他已見過不少。見了張三,探聽李四,見了李四,探聽張三:如若是同府同縣,自然是一問便知;就是同府隔縣,問了不知便罷,只要有點音頭,他見了面,總要搜尋這些人的根柢。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吳贊善一人如此。目下單說吳贊善,他早把趙溫的家私,問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縣一個大大的土財主,又是暴發(fā)戶;早已打算,他若來時,這一分贄見,至少亦有二三百兩。等到家人拿進手本,這時候他正是一夢初醒,臥床未起;聽見“趙溫”兩字,便叫“請到書房里坐,泡蓋碗茶”。老家人答應(yīng)著。幸虧太太仔細,便問:“贄見拿進來沒有?”說話間,老家人已把手本連二兩頭銀子,一同交給丫環(huán)拿進來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說了聲“只好有二兩”。吳贊善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一骨碌忙從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搶過來打開一看,果然只有二兩銀子。心內(nèi)好像失落掉一件東西似的,面色登時改變起來。歇了一會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們的門包也拿了進來?那姓趙的狠有錢,斷不至于只送這一點點。”老家人道:“家人們另外是四吊錢。姓趙的說的明明白白,只有二兩銀子的贄見。”吳贊善聽到這里,便氣的不可開交了,嘴里一片聲嚷:“退還給他,我不等他這二兩銀子買米下鍋!回頭他——,叫他不要來見我!”說著賭氣仍舊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無奈,只得出來回復(fù)趙溫,替主人說“道乏”[33],今天不見客。說完了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卻把那二兩頭揣了去了。趙溫撲了一個空,無精打彩,怏怏的出門坐車回去。錢典史接著,忙問:“回來的為什么這般快?可會見了沒有?”趙溫說:“今兒老師不見客。”錢典史說:“就該明兒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個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聲,讓他一個人在門房里坐了老大一會子,才向他說道:“我看你老還是回去罷,明日不用來了。”趙溫聽了這話,心上不懂。正待問他,老家人便說:“我就要跟著出門,你老也不用坐了。”趙溫無奈,只得依舊坐車回寓。錢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見著,曉得這里頭有點不對,便把從前要靠趙溫走他老師這條門路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過了幾天,恰是初八頭場[34]。趙溫進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寫到卷子上。——聽見人說,三場試卷沒有一個添注涂改,將來調(diào)起墨卷來,要比別人沾光,他所以就在這上頭用工夫。誰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陽的時候,他還有一首詩不曾寫,忽然來了許多穿靴子,戴頂子的,嚷著“搶卷子”;還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喇叭,照著他嗚嗚的吹。把他鬧急了,趕忙提起筆來寫。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韻詩,當中脫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惱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籃,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終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藍榜”[35]貼了出來,沒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連二場、三場,他一連吃了九天辛苦。出場之后,足足困了兩日兩夜,方才困醒。
以后就是門生請主考,同年團拜。因為副主考請假回家修墓,尚沒有來京,所以只請了吳贊善一個人。趙溫穿著衣帽,也混在里頭。錢典史跟著溜了進去瞧熱鬧。只見吳贊善坐在上面看戲,趙溫坐的地方離他還遠著哩;一直等到散戲,沒有看見吳贊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錢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說:“有現(xiàn)成的老師尚不會巴結(jié),叫我們這些趕門子,拜老師的怎樣呢?”從此以后,就把趙溫不放在眼里。轉(zhuǎn)念一想,讀書人是包不定的,還怕他聯(lián)捷上去,姑且再等他兩天。
趙溫自從出場之后,自己就把頭篇[36]抄了兩分出來: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帶在身上,隨時好請教人。人家都恭維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聯(lián)捷的;他自己也拿穩(wěn)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來說,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寫榜。從幾天頭里,他就沒有好生睡覺。到了初八黑早,還沒有天亮,他就喚醒了賀根,叫他琉璃廠去等信。賀根說:“我的爺!這會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覺,趕去做嗎?”趙溫一定要他去,賀根推頭天還早,一定要歇一會子再去;主仆兩個就拌起嘴來。還是錢典史聽不過,爬起來幫著趙溫吆喝了兩句,他才嘰哩咕嚕的一路罵了出去。這一天趙溫就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來說,誰又中了,誰又中了。偏生賀根從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來。趙溫急的跳腳。等到晚上,街上人說榜都填完了,只等著“填五魁”[37]了。賀根知道沒了指望,方才回寓。
趙溫見了他眼睛里出火,罵他“沒良心的東西”。賀根恨極,便說:“還有五魁沒有出來,等我再去打聽去。”一面說,一面跑了出來,找到一個賣燒餅的,同他商議,假充報子,說他少爺中了會魁,好訛他的錢分用。賣燒餅的依他話,便跑了來敲門報喜。賀根是早在大門前頭等好的了,一見報子來到,也跟了進來。趙溫自然歡喜,問要賞他多少銀子。賀根道:“這是頭報,應(yīng)該多賞他幾兩。”趙溫道:“賞他二兩。”報喜人嚷著嫌少,一定要一個大元寶。后來還是賀根做好做歹,給了十兩一錠。那報喜人去了,賀根跟著出去,定要分他八兩,賣燒餅的只肯五兩。兩個人在那里吵嘴,被錢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齊聽了去。就說:“賀根,你少爺已經(jīng)不中進士,不該再騙他錢用。”賀根道:“你老別多嘴。我騙他的錢,與你什么相干?誰要說破這件事,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叫他等著罷!”錢典史聽了這話,把舌頭一伸,縮不進去,那里還敢多嘴。只可憐趙溫白送了十兩銀子,空歡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見人來替他道喜;又買本題名錄[38]來一看,自己沒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騙。氣的一天沒有吃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1] 本學老師——清代在各府、州、縣里設(shè)立儒學,派教官負管理秀才的責任。府的教官為教授,州的教官為學正,縣的教官為教諭,其副職為訓導,習慣都呼為學老師。這里“本學老師”,指本縣的教諭、訓導。
[2] 門斗——儒學里的公役。據(jù)說學里的公役既做傳達職務(wù),又要負責給廩生(每月領(lǐng)米的秀才)量學米,所以叫做門斗。
[3] 親供——秀才中舉后,要在一定的限期里到學臺官署去填寫親供,寫明年齡、籍貫、三代和身貌,并由所屬的教官出具保結(jié),證明屬實。凡是不填寫親供的,就不準參加會試。后文“投供”,則是候補官員到吏部呈遞履歷,以備銓選的一種手續(xù)。
[4] 半紅半黑的棍子——一種上半截漆紅色,下半截漆黑色的硬木短棍,也叫做水火棍,是官署役吏所用的。有些局、所常用來掛在門外,含有顯示威嚴的意思。
[5] 丙子科舉人——鄉(xiāng)試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舉行。這里丙子科舉人,就是丙子年中的舉人。會試也是三年一次,逢丑、未、辰、戌年舉行。下文“庚辰科進士”,就是庚辰年中的進士。
[6] 主政——當時中央各部院里的主事,大致相當于后來的科長。
[7] 墨卷——科舉時代,為了防止考官徇私舞弊,規(guī)定考生用墨筆寫卷子,叫做墨卷;墨卷交由指定的謄錄人員另外用朱筆謄寫一遍,然后才送給考官批閱。這謄寫的卷子叫做謄卷。
[8] 誥命軸子——封建時代,皇帝封贈臣下及其祖先以爵位名號,叫做封典;對五品以上的官的封典叫做誥命。誥命軸子,是把誥命裱成錦軸,依品級高低而有玉飾、犀飾、貼金飾、黑牛角飾的不同。遇有喜慶,可以供列出來,以示榮耀。
[9] 江南——清初置江南省,管轄江蘇和安徽地方;后來雖然分做兩省,但習慣仍稱這一帶為江南。
[10] 撫臺——就是巡撫。清代總攬一省民政的最高官員。后文撫院、撫軍、中丞,都是撫臺的別稱。巡撫是兼兵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虛銜的,所以也稱為部院。
[11] 罣誤——官員因受公務(wù)牽累而去職叫做罣誤。
[12] 開復(fù)——官員在革職以后又恢復(fù)了原官或原銜叫做開復(fù)。又丁憂的官吏喪期已滿而起用的,叫做起復(fù)。
[13] 八行——從前的信紙,一般的都是每張印做八行,因而一般把請托人情的信件叫做八行。
[14] 過班——因為保舉或捐納的關(guān)系而升官階的叫做過班,例如知縣升知府,縣丞升知縣。
[15] 正印——凡官署里設(shè)有輔佐官的,其主官稱為正印官,如知府下有同知、通判等輔佐官,知縣下有縣丞、典史等輔佐官,所以知府、知縣都是正印官。
[16] 州、縣——知州、知縣。后文“大令”,是知縣的別稱。
[17] 師爺——州、縣官聘請的幕友的俗稱,后文也叫老夫子。幕友不止一人,各人的職務(wù)不同,如專管錢糧的叫錢谷師爺,專管訴訟的叫刑名師爺,專管書信文件的叫書啟師爺?shù)鹊取?/p>
[18] 下處——這里指住宿的地方。后文第二十四回“下處”,是男妓住處的專稱。
[19] 小考——科舉時代,童生參加縣試、府試,都叫做小考,也稱小試。
[20] 考取遺才——秀才參加科考,列在一二等和三等的前幾名里,可以保送鄉(xiāng)試。考在三等以下的和沒有參加科考的,可再參加“錄科”考試;錄科考試仍然沒有考取或沒有參加的,最后還可以參加“錄遺”考試;凡是在這兩次考試里錄取的,依然取得應(yīng)鄉(xiāng)試的資格:這種考試叫做考遺才。
[21] 學臺——就是學政,也稱學道、學院,是主持一省學政和舉業(yè)的官員,任期為三年。
[22] “明倫堂”上演禮——明倫堂,是清時各地學宮的大禮堂。封建統(tǒng)治者把孔子當做封建道德的標準偶像,所以主張尊孔。每年春秋兩季,由地方長官召集秀才在明倫堂里舉行祭孔的典禮,儀式很隆重。
[23] 手本——屬員謁見長官時專用的一種名帖。后文第四十五回“紅稟”、“白稟”,是手本的兩種形式:紅稟上寫本人的官銜履歷,通常是初次謁見和慶賀時所用;白稟是報告事情所用。手本用六頁綿紙,前后加黑色底殼制成。但門生謁見主考,習慣用紅綾外殼的手本。
[24] 巡捕——清代制度:各省督、撫、將軍等官署里設(shè)置文巡捕和武巡捕,文巡捕負責傳宣,武巡捕負責警衛(wèi)。
[25] 承差——官署里各種吏役的總名,也叫經(jīng)承。
[26] 殿試策白折子——科舉后期,殿試只考策題一種,所以叫做殿試策。這里殿試策,指殿試的考卷格式,也叫大卷子,和白折子同是當時考卷格式之一。大卷是較厚的紙,朱絲紅格;白折是較薄的紙。各種考試,用大卷子或白折子都有一定的規(guī)定,例如殿試用大卷,朝考則用白折。考進士最注重書法,必須小楷寫得好,要方正端勻,黑大圓光。字體的大小疏密和那一種寫法用在大卷,那一種寫法用在白折,都有規(guī)定。如果把字寫成破體,就認為不合規(guī)格了。
[27] 座師——舉人、進士稱主考為座師、座主;由于某房同考官薦舉而錄取的,就稱某房同考官為房師。
[28] 開了坊——坊,指春坊;翰林升任詹事府左右春坊的職務(wù),如中允、贊善之類,叫做開了坊。詹事府的官職,本專備翰林升轉(zhuǎn)的。后來翰林升任其他官職,習慣也都稱為開坊。
[29] 書辦——官署里掌管文案的胥吏。
[30] 翰林院——中央政府里主管秘書著作的機關(guān)。由掌院學士主持,下設(shè)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等官,和學習性質(zhì)的庶吉士,統(tǒng)稱翰林。
[31] 主考——主持鄉(xiāng)、會試的官員叫做主考。會試的主考也稱總裁。
[32] 復(fù)試——科舉時代,為了防止考試舞弊,舉人在到京未應(yīng)會試之前,先要舉行一場復(fù)試,考在一二三等里,才準參加會試;取在四等以下的,不但不準會試,對于文理悖謬的,還要革去舉人,加以究辦。會試考取了,也要再應(yīng)一場復(fù)試,考在一二三等里,才準參加殿試。
[33] 道乏——拒見客人的客氣話,意思是你辛苦了一趟。又托人營謀成功,給人酬勞,也稱為道乏。
[34] 初八頭場——科舉時代,會試接連考三場,每場三天:規(guī)定三月初九日考頭場,十二日考二場,十五日考三場。每場都早一天領(lǐng)卷入場,后一天交卷出場。這里初八頭場,指入場而言。
[35] 藍榜——鄉(xiāng)、會試時,如果考卷的寫作不合規(guī)定的程式,或者有了污損涂抹,就把考生的卷子截角貼出去,取消他參加考試的資格。這種榜示是用藍筆寫的,所以叫做藍榜。“曳白”就是不合規(guī)定的程式之一,參看第五十四回“曳白”注釋。
[36] 頭篇——指鄉(xiāng)、會試頭場的頭篇文字。鄉(xiāng)、會試雖然都考三場,但習慣考官只注重頭場里的頭篇文字;頭篇作的好,就有錄取的希望。
[37] “填五魁”——鄉(xiāng)、會試的發(fā)榜,都先從第六名填起;等全部名字填寫完了,再填前五名,從第五名倒填至第一名,叫做填五魁。五魁就是五經(jīng)魁:過去考生應(yīng)考,在五經(jīng)試題里各認考一經(jīng),錄取時,從每一經(jīng)里各取一個第一名,合起來為前五名,叫做五經(jīng)魁;后來改為混合錄取,不再分經(jīng),但習慣仍然保留這一名詞。填五魁總在深夜里,這時堂上下紅燭高燒,五魁出在那一房里,就把紅燭放在那一房同考官案前;每寫一名,必更換滿堂燈燭;同時高聲唱名,人聲喧雜,叫做鬧五魁。后文“會魁”,“鄉(xiāng)魁”,就是指的會試、鄉(xiāng)試前五名。
[38] 題名錄——鄉(xiāng)、會試發(fā)榜后,發(fā)行題名錄,也叫登科錄。上載主考、監(jiān)臨、監(jiān)試和中式的考生的履歷,三場題目,中式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