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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

大風是從紅葉布山那邊過來的。

在那之前,紅葉布山這邊的彩色戈壁灘,像退去了海水的大海床,我腳下的烏倫布拉克沖積平原,從阿同敖包的山頂上,一直向大海床的床底延伸。南面一百五十公里是博格達山峰,北邊一百五十公里是阿勒泰山,西邊是準噶爾盆地,一層一層小山脊,好像大海凝固的波浪。我不知道,這波浪會遠到什么地方去。一百五十公里?二百五十公里?也許,一千公里?我想過這個嚴肅的問題——一千公里,一定是可以到月亮上去的。

巨大的海床,深深的、空蕩蕩的海床,讓我絕望。那升騰著紫氣的干涸的海床,讓我絕望!我站在這里,就好像站在一個巨人小小的乳頭上。

我蹲下去,油菜地里矮小的油菜,就頂住了大半個天空。參天大樹,向天空伸出枝干,松針般的葉子,像海底的紅色珊瑚。只是,這些珊瑚已經在幾百年前死去。只留下陽光,透過海水,滑溜溜地照在上面。那是一種做夢的感覺。我根本沒有見過大海。

我站起來,油菜地里矮小的油菜,又鋪在了烏倫布拉克干涸的沙石地上。油菜像野地里的沙蔥,稀稀拉拉。聽牧人說過,沙蔥是給羊吃的。哈薩克語,把沙蔥叫“羊蔥”。前不久,王老師曾帶著我們去拔沙蔥給場部食堂,回來,王老師又命我們寫拔沙蔥的作文,我就把沙蔥寫成了“羊蔥”,王老師就笑我。王老師說,你這個孩子總是這樣丟三落四,怎么可以把“洋蔥”的三點水給丟了呢?你知道,你改變了什么嗎?如果我說,你把歷史改變掉了,那我們兩個人,肯定是背不起這黑鍋的。不是“羊蔥”,是“洋蔥”!“洋蔥”是外國進來的,在漢字里,只要帶上了三點水的名詞,大多是外國進來的。比如“洋芋”“洋火”“洋車”。王老師笑說,他們在上海的時候,下館子吃飯,叫“開洋葷”。這些詞,帶一個“洋”字,就說明它們是從海上過來的。而你卻把“洋蔥”寫成了“羊蔥”,這是錯字。況且,我們的作文是寫沙蔥,不是“洋蔥”,所以,你寫的就更是錯字了。

但,這些矮小的油菜,在我眼里,確實是像羊蔥,是羊吃的蔥。聽牧人說過,開春的時候,羊吃了羊蔥,特別是那些出生不久的羔羊,吃了羊蔥就會很快上膘,就像出生兩個月后的嬰兒。

而眼下已是八月。紫色的羊蔥花早在一個多月前落下花籽。花籽散落在沙石叢中,只要風吹草動,它們就會被刮到天上去。

我站在油菜地里。

我是在正中間的一個。有人已經拔到我們前邊去了,有人落在我的后邊。王老師說過,這塊地,我們要今天上午全部完成。究竟要拔多少畝油菜,我說不清楚。我只知道米,不知道畝為何物。我們要用手把油菜拔下來,一簇一簇地拔,然后交到場里去,那是王老師特別交代的。她說,油菜一定要用手拔,一定不能用鐮刀割。烏倫布拉克是一個沒有水的地方,油菜籽已經干了,個個像小小的瑪瑙石,手勁兒大一點,就會滑落到沙土里去。

我確實是在中間的一個。我永遠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最前邊的黑子,永遠是我們中最強的一個。最后的瘦子,永遠是我們中最弱的一個。我回頭,看見了他那兩只長長的胳膊,軟綿綿地向前伸,然后向后拉,好像油菜地里舞蹈的章魚。我知道,他不會超過我,永遠不會!但,這對我并不是一件好事情。站在八月的太陽下暴曬的時候,你是不會希望看見別人落在你后邊的。最好,所有這些在油菜地里拔菜的人,都把我忘掉。或者,他們把我當成那一條小章魚。小章魚?我見過嗎?沒有!那都是大海里的東西,我怎么可能見過的呢。我甚至沒有見過一頭洋蔥的生長,怎么可能見過一條章魚呢。我知道世上有章魚這種生物,還是在王老師的日記本里。那本子有插頁,插頁上是海底的動物,海螺、貝殼、章魚之類。那是一些形象怪異的動物……

我聽到了王老師的喊聲。她大概是在催我快往前去,不然,就晚了。我果然看見了她。她就站在兩個田埂遠的地方。頭上有草帽,草帽外還有一塊白色的頭巾,像一個十足的漁民。王老師的喊聲,打走了我腦子里章魚的影子。無奈!烏倫布拉克這個地方,這塊曾經的海床,是一個讓人胡思亂想的地方。會讓一個根本沒有見過大海的孩子,腦子里充滿了關于大海的想象。是的,一條章魚,一只死貝殼,甚至一具恐龍的巨骸。好像把時空鏤空了一樣。

王老師又向我揮了揮手,穿著她淡粉色的襯衣,還戴著白色的棉線手套。我聽人說過,她爸爸是一個資本家,很有錢!我看見她向我揮手,還向紅葉布山那邊的天空指了指。我就看見紅葉布山那邊的天際上,一線白云像大海的泡沫,從東向西橫貫過去。

我就蹲下了。油菜山高過了天空,向高空伸展著它們松針一般的枝葉。那枝葉里,滿是成熟的油菜籽。我摘下了一枝,用拇指和食指一捏,“松針”裂成了兩瓣,像兩條木頭做的小木舟。木舟里是黑而油的油菜籽。只是,有一些還青著,沒有黑透。我就想到,那黑透了的,一定是我們的黑子。青著的,一定是我們的瘦子。那在中間的,毫無疑問,就是我了。

我永遠是最中間的一個,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人。這是我的宿命!

剝開了油菜,又能怎么樣呢?什么也沒有,只是油菜籽而已。我把菜籽隨手撒在地上,它們就與沙土融為一體,只有那兩片小木舟浮在沙土上。但很快,它們就將把身體蜷起來,然后,徹底干掉。

要向前去了。

我拔下了油菜,聽到了油菜籽們在它們的小木舟里發出的聲響,嘩啦嘩啦的。那是一種令人感到愉快的聲響,齊刷刷地碰著人的耳鼓膜。然后,你就會想,動作輕一點,輕一點,不要把它們碰掉。

但是,這是一件苦差事,尤其,對我們這樣低年級的孩子是苦差事。中午的熱浪已經從油菜地里向上蒸騰。一只七星瓢蟲飛來,爬到一根油菜頂上,打開花色的鎧甲,露出黑色的翅膀飛走了。它是橫著飛走的。在起飛的時候,還在空中晃了晃,好像差點要掉下來。看著它飛去,我想最好能來一場雨!好讓我們也回到地窩子里去。

我向前去。

我看見了一簇紫花薊。它正在這炎熱的中午讓自己濃彩重墨,把它滿是硬刺的紫色碎花,向熱浪中伸展。它是一朵多么令人討厭的花,我們甚至不能把它連根拔除掉。因為,它會傷害我們的指頭。但是,一只青青的小蟲卻躲在它帶刺的枝葉下,讓它枝干的陰影落到自己的身上。太陽曬到身上的時候,小蟲就會挪動它細小的白足,把身子移到陰影里去。而那頂多是一分鐘的事情。它要在一分鐘里,不斷移動自己,而那棵討厭的紫花薊也總會給它留出一片陰涼。

我向前去。

幾只綠色的蒼蠅在油菜地里,飛來飛去。一會落在油菜上,一會落在地上,一會又落在我的頭上,手上,甚至臉上。

我向前去。

但是,前進讓我絕望。我想,自己是一只七星瓢蟲,或者一簇紫花薊,或者幾只蒼蠅,應該是一件好事情。最差,也應該是后邊的那條“章魚”。事實上,“章魚”已經與我只有不到兩米遠。我能聽到他拔起油菜時,連根帶下沙土的那種沉悶的聲響。

我又聽到了王老師的喊聲。我就站起來。當滿地油菜在眼前矮下去的時候,我卻看見了一堵黃色的土墻,堵截了整整大半個天空。

王老師小小的身影就站在油菜地的盡頭,風吹起了她白色的頭巾和粉色襯衣的衣角。她指指我們都已經看到了的天空,自己的聲音卻被風吹走,好像一個在夢里說話的人。

天空黃沙滾滾。低矮的油菜和紫花薊、狗娃草、芨芨草,還有那邊胡蘿卜地里綠綠的蘿卜纓子,全都倒向東北方向的大山。有風車草被風吹過戈壁,它飛快地旋轉,跳起,落下,又跳起,又落下,向東北方向去。一些飛蟲橫過我的面前,向東北方向去。遠處幾頭牛,幾匹馬,也把頭轉向了東北方向。然后,就是人,從油菜地里跑來的人們,一只手壓住帽子,另一只手,壓住衣領或衣角,他們也向東北方向去。有人跑過我的面前,指一指東北方向,大概在說,快,跑呀,你也應該向那邊跑。我就回頭,看見了“章魚”,他正大踏步向東北方向去。有人跑過,又有人跑過。他們不顧腳下的油菜。王老師說過,不能碰壞這些油菜。但是,他們卻碰壞了油菜。有些油菜被人腳壓倒了,爛掉了,籽兒散落在沙土里。小小的兩瓣木舟,露出精致的白邊。但是,它們也向東北方向飛走了。然后,我就聽到更多的油菜籽在它們的殼兒里,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大概,它們也想到東北方向去。

有人跑過我的身邊,是王老師。她的一只手壓著帽子,帽子壓著額頭,頭發蓋住了臉,另一只手壓住了鼻子,好像怕把毒氣吸進鼻子里。我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沒有聽見。我想問她,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還有這些動物,那些蟲子,還有這些草,都要到東北方向去?那邊,究竟有什么?但是,王老師頭也沒有回,徑直從我眼前過去了。我分明看見,她精致的小腳壓壞了幾簇油菜,有油菜籽粘在她灰色的褲管兒和白色的襪子上。我想大喊,王老師,你帶走了油菜的籽兒。但是王老師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聲音。我看到她的身影在“章魚”后邊,越跑越遠。一簇風車草從她的身邊跳過去。

我就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堵黃色的墻。

大半個海床已經完全沒在黃沙中。那些凝固的海浪已經不見蹤影。紅色的葉布山也被淹沒了。黃塵就在我的面前。我甚至可以聽見一些沙粒掉在地上的聲響。不,準確地說,是打在油菜籽上的聲響。突然一擊電光,從黃色沙塵中向海床的底部劈下來。然后,斗大的石珠落下。又一擊電閃。

就有人在我耳邊大喊——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不要命啦。

這是父親的聲音。我回頭向他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果然看見父親騎著一匹馬,站在剛才“章魚”拔油菜的那個地方。父親的馬快步走向我,一彎腰,把我從油菜地里拉起來,放在他的鞍前。然后,我們掉頭,也向東北方向奔去。一簇風車草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與我們并駕齊驅,很快翻過了一座小崗。我們的馬踩散了已經扎好堆的油菜。幾簇討厭的紫花薊被我們的馬壓掉了紫色的刺花。但是,我們的馬,連同我自己,也已經被巨大的沙塵暴壓在下邊。

那是一種洪荒漫蓋大地的感覺。一瞬之間,萬物皆荒。

只是,到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鬧不明白,就在那天,當黃暴到來的時候,為什么天下所有的生靈,都選擇了東北方向?

后來,聽人說,從那次黃風經過之后,每年,在烏倫布拉克至博格達峰一帶的將軍戈壁上,總有一些野生的油菜花長出來。它們生長在路邊,芨芨草叢,白堿灘岸,或隨便什么地方。就像,偶爾路遇的向日葵一樣,一棵,兩棵,三棵,總有屬于它們自己的地方。就像世世代代野生在這一帶的紫花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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