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東，有一處小巧精致的園林，為昔年太上皇南巡所立，因其有失皇室大氣，故未就用，云竹下江南時，為行事便利，即在此處落腳。

今日公主殿下不知為何，交代仆人采買許多瓜果酒食，按皇家私宴的排場在側室鋪設席面，說有貴客臨門，可直到天色已晚，早過了晚飯的時間，下人們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

“下去罷，留兩個丫頭服侍就好。”

云竹沒有為下人們解釋的閑心，她心里也有些著急，雖說感覺絳玉不會失約，但畢竟從未與仙人打過交道，而且絳玉給她的印象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神仙，因此只能照常準備，靜等對方來臨。

“殿下，園外有故人求見。”

“快請。”

當初在臨仙閣絳玉沒有露面，不過此時自稱故人上門，除了她之外也不作第二人想，云竹喜色微浮，忙令人把絳玉請進來。

本朝士民所著衣裝皆有定例，金紋玄袍絕不是升斗小民能夠上身的，絳玉穿著這么一身進屋，加上自己明顯年幼的容顏，還作了男妝，讓屋里服侍的丫鬟心里直犯嘀咕。

當然她們畢竟是在公主身邊作事，不亂說話是基本的守則，不過是否會傳到別人耳中就不得而知了。

“我來遲了。”

賈敏睡下后，絳玉只跟黛玉說了一聲就匆匆出府，循著薄月來到這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園林，只有一處張燈結彩，她自然不怕找錯地方。

不過為了別惹到不必要的麻煩，她還是選擇規規矩矩地叫門等通報，待里面傳出信之后再跟著引路人緩步入內。

“哪里，公子事務繁忙，蒞臨蓬門蓽戶是小女子的榮幸，請入座。”

云竹自是笑意吟吟地讓座，但是這般姿態，就不僅僅是使丫鬟們吃驚了，以絳玉與這位公主短短時日的相交來看，她可不是這種多禮的性格。

看來身邊這兩個丫鬟不是云竹的心腹。

絳玉心中如是想，入座之后自然轉變了口風，不急著談正事：“久慕揚州風華，來了這邊不覺多游玩了些時日，卻不知殿下幾時回都？”

一言既出，云竹笑容更甚：“也待不了幾日了，正月初一父皇敬天拜醮，百官禮見，我尚未出閣，那時總歸要回的。”

然后她像是突然發現桌上少了些東西，側目向丫鬟們問：“我從金陵帶回來的美酒如何不見？”

而后不等丫鬟回答便擺擺手道：“我這位故友是好酒之人，你們倆一同去取來。”

“是，殿下。”

絳玉目送被云竹借故打發走的丫鬟出門，又眼見云竹臉上客套的笑容漸淡，輕聲道：“看來我來時該避著人些。”

公主避開左右都得找個理由，這些人是誰的耳目不言自明。

“本來也不奢望能瞞過她們，不如大方些當作舊友會面。”

云竹笑道：“只是苦了仙子，還要顧著我這種凡俗。”

絳玉進屋后的表現云竹看在眼里，移步撩袍入座提杯，這一套動作明顯是受過訓練的，云竹歸宗之后對這種訓練可謂印象深刻，有心注意之下看出來不是難事。

不相識的情況下要判斷大家子弟的身份，正是從這種地方。這也是暴發戶為何很容易被真正的貴族排斥，就算同樣錦衣玉帶，大家習慣不同教養不同，要真心相交還是有門檻在的。

而且進屋之后絳玉說的話，哪里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呢？

當然即便如此，云竹的態度也沒什么變化，甚至更加熱情，短短幾句客套之后迅速進入了正題：“明日我會去沈立府上拜訪，知府陳元生作陪，仙子如不嫌委屈，可扮作我的親隨一同前去，我會尋個借口讓你脫身，到時仙子自便即可。”

“嗯。”

這個安排絳玉沒什么不滿，扮親隨扮丫鬟她也無所謂，不過時間是有些巧，因為明天自家老父親也要去找沈立。

也不知道這個富商有何特殊之處，這些找上門的人應該都不是抱著善意，如此招人恨也不容易。

既然有了疑惑就問，反正借口都是現成的，無論上門還是除妖，絳玉總該對這個人有基本的了解才對。

“仙子可知我兩個月之前，為何在鎮江抄了一個知府的家？”

云竹不直接回答，卻反問了這樣一句話。

絳玉道：“我不知國事。”

“那仙子就受累聽我牢騷幾句。”

說是發牢騷，可云竹此時表情卻輕松下來，許是左右無人，她的語言也顯得隨性起來。

“年底各省清厘鹽鐵稅務，鎮江府所得稅銀遠超往年，父皇龍顏大悅，可稅銀運送回都中時卻遭匪寇洗劫，失了大半。”

“護送不力與失察之責，足夠他丟了官帽，而我正在那邊，身邊也有些可用之人就下力查了查。呵，那匪寇居然是他自己養的。”

這事著實匪夷所思，絳玉本不關心都被引起了好奇心：“就算事情不敗露也要被削去官職，那他圖什么？”

“因為他收不了那么多鹽稅。”

云竹笑道：“整個淮揚江浙以及周邊地區，鹽稅一年少過一年。年歲不好，官員貪墨，豪商勾結，私鹽泛濫。今年比去年還看不出什么，了不起說收成不好，可再往前呢？更別說比之太宗皇帝在位時，竟有數倍之差。”

“可笑我朝從太上皇開始增設巡鹽御史，不過是多了一群人嘔心瀝血，于事則無補啊。”

聽到里面還有林如海的事，絳玉不得不開口問道：“本朝之前沒有巡鹽御史么？”

“不是沒有。”

作為一個公主，云竹對于國事的理解異乎尋常，因此這時對答如流：“不過太上皇之前都是由別的官員暫代，于年中年底巡鹽收稅，不作為常設官職。”

“圣朝繼太上皇舊制，設巡鹽御史監管鹽務，我之所以只身下江南，也是為了幫他們一把。”

絳玉細品了品云竹的話，對這位公主手握的權力感到有些詫異，但她的主要目的還是除妖，于是問道：“這跟沈立有關？”

“當然有關。”

云竹冷笑著說道：“至少在揚州，提到一個鹽字，怎么能越過那位大財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