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已深，林府后花園眾芳寥落，紅梅正開，飛雪將過時，啼痕上玉枝，靜謐的琉璃世界中，一大一小兩位美人身披大氅挽手而至，此情此景恰可入畫。

“娘，你才醒來不久，當心寒氣入體，快些回去罷。”

用潤心法喚醒母親后，黛玉已經陪著賈敏在這里走了好一會兒，身后紫芝遠遠跟著。

她們還沒從賈敏屋中出來的時候，外面就又飄了雪，此時風急天寒，即使黛玉入道后身負仙法也感到有些冷，母親更不可能毫無所覺。

“我還有個地方要去，不著急，再陪我走一會兒。”

嚴寒之下，賈敏握著小女兒的手慢慢前行，帽上已經有些落白，帽下掩住幾根白發，眼神迷離，不知想到了什么。

剛被黛玉喚醒時，她以為看到幻境，或者干脆已經是身在地府。

等黛玉細細為她解釋過，賈敏的激動感慨自是不必多提，又見小女兒出落得愈發動人，心中百味雜陳。

數年來身體逐漸虛弱，又有幾個月不能言行，此時賈敏不知有多少話想對女兒丈夫說，可一時又找不到頭緒，最后意外地提出讓黛玉陪她在府上走走。

“要不讓紫芝去跟姐姐父親說一聲。”

黛玉當然不會拒絕母親的提議，很干脆地陪她出來，而賈敏醒來的時間估計不會超過一天，因此也沒有聲張。

現在除了當事的母女兩人，就只有紫芝這個貼身大丫鬟知道，就連此時正在書房中的絳玉和林如海都還不清楚。

黛玉心中記掛著姐姐父親，數次想讓紫芝前去通報，卻都被賈敏攔了下來。

“不用，紫芝不是匯報說老爺和你姐姐在談正事，別拿這種小事去打擾他們。”

因為之前的事，絳玉本來只打算去林如海那里落腳即走，最后卻被留了下來，眼看午飯時間將過也沒回。

不過這話黛玉可不能認同：“母親難得蘇醒，今日又正是生辰，這怎么是小事......”

“好了，你和絳兒這兩年都沒有賞花的雅興，沒得辜負這片美景。”

賈敏雖面色蒼白體虛氣短，在潤心法之下總算暫時恢復了一些貴婦的風韻，她微笑著制止了小女兒的動作，并牽著她的手停在了那一片梅花之下。

仰面看得曲枝紅花，鼻尖嗅得淡雅寒香，賈敏沉默一下后，卻輕輕搖搖頭：“形狀雖好，終不如故景。”

黛玉不解其意便出言問道：“母親何出此言？”

“在姑蘇咱們的老宅，你們才出生那兩年，我也在后院手栽了一片梅花。”

賈敏望著梅花的目光中，充滿了回憶的感懷：“你和你姐姐出生時不足稱，瘦瘦小小的一團，接生婆都說太輕。我常想，是不是胎里積的弱氣，傳到了你們身上。”

“娘......”

黛玉怔怔地看著母親，她從沒聽過賈敏說這些。

她也不知道賈敏之所以那般疼愛絳玉，有一部分原因是大女兒出生時更加瘦小，接生婆那一句太輕，主要就是說絳玉的。

也是因為先天不足，絳玉早年才會在修煉時走火入魔，不然以她的分寸感，根本不至于出事。

縱然足夠溺愛她們，但說到底賈敏在家還是一個莊重的慈母形象，很少與絳黛閑話家常，更別說此時的話題還顯得有些絮叨。

若不是自感時日無多，賈敏也不會選擇一個這樣的話題，盡管女兒們都在努力，可身體失去生機的絕望感，沒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世人都說心誠福至，我也不會問道禮佛，不知怎樣為你們祈福，閑時便種上幾株梅花，盼著能與你們一同成長。”

小女兒不知該作何反應無法搭話，賈敏也不在意，只是悠悠吟道：“手種梅花三四株，要看冰霜照清癯，凝玉面，吐香須，莫嫌孤瘦漸豐余。”

“這么多年過去，那梅花也該漸漸豐余，可是無人修剪，終究成不了眼前這般的好形狀。也不知我何年何月，能夠再回去看看。”

賈敏說得隱晦，然而黛玉聰明心細更勝其姐，方才不過是為母親難得吐露心聲而感傷，回過神來就很敏銳地發覺了母親的言下之意。

把兩個女兒比作梅花，把自己比作養花人，話語中流露出的不甘，也只是想看到女兒們從孤瘦到豐余，真正長大的那一天。

“娘！”

于是她略作思考，選了一株梅花站在一旁，先把母親的視線喚過來，亭亭而立，正色道：

“我聽聞梅花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如此情狀，非唯人力修養，亦天與奇絕。女兒父生母養，若以梅自比，則根已得水，花已得形，又何用他為？”

“……你說的是。”

賈敏見俏立的小女兒，此時有如一朵寒梅臨風盛放，不由得笑了。

而后把身后紫芝喚來，指著黛玉身旁的梅花道：“可巧今日下了雪，采了這株梅上的新雪用來泡茶罷，不會再有比她更好的梅花了。”

“是，太太。”

紫芝雖應在口上記在心中，卻暗暗為難，看得出賈敏現在興致正好，可是這新雪烹茶聽來高雅，紫芝知道她家大姑娘是不喜歡的。

得益于文人墨客詩詞風流，以及山間仙道各種傳說，這年頭的好茶人非但要求寶斗名斝傳世杯，更喜歡用陳年的雨雪泡茶，以口感輕浮為佳。

不止如此，很多人還有個這樣的習慣，把雨水雪水收集起來封壇埋于地下，等貴客臨門后再開壇拿出來招待。

猶記得絳玉第一次喝到那種水泡的茶之后的表情，險些一口吐出來。

也就是她家這般作為的人不多，否則絳玉斷不會不聲不響的，至少也要定個章程出來。

黛玉自然也知道姐姐的脾性，更知道此時不好打擾母親興致，因此暗暗給了紫芝一個眼色讓她放心，現在不是計較這些小事的時候。

于是母女二人言笑晏晏，尋梅賞雪，在花園中盡足了雅興，而后出來，賈敏似乎心有所往，黛玉也不多言，跟隨著母親的步伐，用心陪侍。

直到母親停住腳步，黛玉抬目才發現賈敏的去處已經近在眼前，心中不由疑惑。

母親為何要到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