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無歲月，陰司不記年，自林黛玉來到司命的小屋那天起，又不知經過幾年幾月。

屋前的彼岸花盛放得愈發如血如火，司命也又接待了幾個迷茫的逝者，并送他們前往輪回，獲得微不足道的一點功德。

除了閱讀那本紅樓夢之外，林黛玉也會在閑暇時旁觀司命引渡亡者的工作。她從不插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或迷茫，或癡頑，或悲戚，或焦躁的百樣人，在司命的引導下逐漸放下心結前去往生。

每當逝者們成功了卻執念，離開小木屋的時候，林黛玉總能夠看到司命臉上悲傷感懷的神色，那表情并不明顯卻很深沉。她不知道悲從何起，只是心頭也跟著有些微微發酸。

若是放在生前，這個時候怕是又要流淚了吧。

一位掛念著家中兒孫的老太太又被送走的時候，林黛玉見司命站在屋前悵然不語，心中這樣想道。

只可惜黛玉的淚水已經在生前流盡，她再也沒有流淚的能力了。

這時司命提了一籃青果進屋，給林黛玉留了兩個之后，拿起來自顧自在門邊吃，兩個青果下肚后，聽到木榻上傳來清澈的女聲。

“這么多亡者，恐怕我是最耽誤你時間的一個了吧？”

聽到林黛玉的話，司命轉頭道：“也算不得什么耽誤，說起來沒能幫你找到心結所在，還是我的失職。不過有人在這里陪著我，不時聊聊天也是好事。”

雖然二人交流不算太多，但畢竟已經一起相處了很久，彼此間也多了些熟悉，于是黛玉調侃道：“本以為仙人都是不食人間煙火，斷情忘性的那種人，現在看來倒是我想左了。”

“我哪是什么仙人。”司命又咬了一口青果，聲音有些含混地道，“不過是陰司的一介小兵罷了。”

“咦，那怎么我還沒來這里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要稱呼你為‘司命大仙’呢？”

黛玉也拿起一枚青果，眼中調侃之色更重。

“嗯？”

司命一怔，然后馬上反應過來是哪個王八蛋在整他，咬牙切齒道：“那個老虔婆！”

這時的奈何橋上，一個面容似少女，卻是老嫗打扮的女人拿起一碗湯藥遞給面前的亡魂，忽然覺得鼻尖有些發癢。

她放眼看著奈何橋下的東方，那正是司命小屋的方向，先是一笑，又低聲感嘆了一句：“可不要辜負我的心意哦。這陰司，已經平靜太久太久了......”

“魂渡？不行不行。”

小木屋中，司命聽到林黛玉的要求，十分果斷地搖了搖頭。

“林姑娘，如果你想重新經歷一遍你的人生，我可以為你安排一場幻境，保證與真實毫無差別，而且我也可以在你認可的情況下，暫時封存你在這里的記憶，就像重新活過一次一樣。”

“幻境......是不是每個仙人都喜歡用幻境來搪塞生靈？”

林黛玉用手撫摸那本被她不知翻看過多少遍的紅樓夢，輕聲誦著里面一句意味深長的聯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癡癡活了近二十載，竟連真假和有無都分不清。”

“真即是假，有即是無，為何要分清呢？”

陰司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癡人，司命倒也不至于被林黛玉一句話給攔住：“‘無立足境，是方干凈’豈非姑娘之語？姑娘勸人的時候機敏無雙，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反倒執迷不悟呢？”

林黛玉生生被這鬼話給氣笑了，瞪了司命一眼，隱約可見生前嬌俏可人的模樣：“我又不是佛門中人，也不像四妹妹一樣一心想著做姑子，能悟這些就不在你這里了。”

“說的也是。”

司命點了點頭，終于知道林黛玉究竟執念何在。

不談某個老虔婆的指引，林黛玉大概在彼岸花海中，就已經得知自己的生平被記錄在一本書中聞世傳奇，對自己的人生究竟是幻是真產生了懷疑，而讀過記載她一生的紅樓夢之后，這種迷惑就更加濃重，因此明明前緣已了，卻又出現了新的執念，且比起單純的情愛之事更加復雜，關乎她的存在本身。

如果作為文學作品來說，紅樓夢無疑是藝術價值極高的，但對于里面的人物來說，閱讀體驗就十分怪異了。

所以在得知有能夠把靈魂引回前世的魂渡之法后，林黛玉十分希望再回去看一看，用她的眼睛和靈魂，看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這種情況令司命非常頭疼，言語顯然是不管用的，不能封存記憶的話幻境也騙不過林黛玉，而且他也從不用欺騙的方式對待逝者。

于是問題就變得非常麻煩，由于魂渡這種方式比起言語開導和制造幻境要方便和有效得多，導致了之前魂渡之法被無限濫用，現在陰司對這個方法控制得非常嚴格。

即使是在陰司地位很高的引渡者，也只有不超過三枚路引，用完了就需要向上申請，而且審批過程十分漫長和復雜，這是其一。

其二是陰司有規定，引渡者必須要跟逝者一同前往，經歷這一段人生。對于那些喜愛玩樂或者扮豬吃虎的引渡者來說或許是個好事，但司命半點興趣都沒有，有那時間不如再引渡一個亡者。

當然司命考慮這種事有點多余，因為他一個路引都沒有，根本沒有開啟魂渡的資格。

現在跑去申請，鬼知道哪天才能批下來，而且這活還需要跟孟婆那個老虔婆打交道，司命簡直想想都覺得見鬼。

“你說的是這個么？”

當司命把自己的苦衷和困難對林黛玉和盤托出后，見她從衣袖中拿出一塊黑邊金紋的令牌放在木桌上，再次感覺自己見了鬼。

“冥魂路引......我都沒見過這玩意兒，你是從哪弄到的？”

拿起那塊小令牌，司命感受著上面的氣息，很確認這是真貨無疑，只是這東西為什么會出現在林黛玉身上著實令人不解。

林黛玉說道：“在外面花海碰到的那個人給的，她說我一定用得上。”

又是孟婆！

司命有些驚疑，這老虔婆一向安安穩穩呆在奈何橋上，突然是發的什么善心做這些多余的事情？

不過這樣一來程序上倒是沒有什么問題，除了司命本人不太愿意再回人世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能夠阻止林黛玉達成自己的心愿。

“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吧。”

既然已經決定好，司命也不拖拉，用冥魂路引上傳魂渡請求之后，當先走出了他的小木屋。

“好。”

沐浴著彼岸花的香氣，林黛玉跟上司命的身影，漫步走向她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