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山抱水建來精，

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

芳園應賜大觀名。

元妃將這首園詩題于紙上之時，身邊花團錦簇，正殿中眾人各自歸坐，珍饈羅列，大開宴席，鳳姐兒、李紈與東府尤氏作為同輩女眷，執小禮捧杯把盞。

此時正殿內廂中約摸近百號人，隨元妃而來的至少一半，貴妃規矩繁多，單是隨身的太監就有小二十個，算上外邊和賈赦賈政等人同席的還要更多。

賈寶玉是其中唯一一個健全的男子，他并未感覺到有甚不自在之處，反正貴妃是他親姐姐，誰也不敢說什么。

他甚至期盼著可以永遠這樣，和姐姐妹妹們一直待在一起，說笑玩樂，吟詩作對，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用作。

先前寶玉引著元妃再游園，元妃就一直在觀察著她的寶貝弟弟，感慨于時光易逝，幼弟一年大似一年，但眉宇之間的稚氣以及這單純懵懂的心性，卻與她離家時一樣。

這樣是不行的。

元妃自小早慧，又經歷了宮中爾虞我詐如臨深淵的日子，她很清楚自家的形勢并不如看上去一般鮮花著錦。

武勛貴族在朝中的話語權正在逐年減弱，自家父輩又沒有真正能夠挑大梁的人，玉字輩如果再垮掉，榮寧二公的牌子就真的只剩一個空殼了。

亂世從武，盛世學文，要為賈府謀一條出路，家里出個進士是最簡單可行的辦法。

二代榮國公賈代善在暮年時，就已經著手于從武轉文，主動放棄了軍中舊部的勢力，沒有逼賈赦從軍，把賈政往科舉方向培養，賈敏的姻緣也選擇了走文路的林如海，這些都是為了政局改變之時，能夠保住賈府的門楣。

可惜賈政從文并不順利，賈代善離世之后，兩府唯一能上臺面的賈敬還看破紅塵出了家，此時的賈府，竟有些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至于元春封妃更多是出于意外，賈府眾人之前甚至沒有向這方面努力過，陡然接受這潑天之喜，還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

玉字輩的賈珍賈璉先前都來拜見過，依元春看來，都不是能成事的人，而且也不是她這一脈，因此元妃的希望全放在了寶玉身上。

寶玉這孩子有那么一股獨特的靈性，小時候寶玉的詩書就是由元春手引口傳，她最知道這個弟弟雖然總犯呆病，但內里是很聰明的。

“近日里在讀什么書？”

這樣的場合，元妃不適合問太多，只是希望用這樣一個問題，來提醒寶玉他最應該關注的事情是什么。

“為了迎接娘娘歸省整日忙碌，無暇讀書。”

唉……

聽到寶玉選擇這樣一個取巧的回答，元妃面上一笑心中嘆息，心知這個話題沒法進行下去了。

既然如此，就再問一個她關心的事情：“聽說你月前落過水，身子可恢復了？”

提起這個，寶玉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已經好了，還是多虧林大妹妹救治。連太醫都說，冬日落水元氣未傷，定是有高人出手呢。”

這就是元妃之所以格外關注絳玉的原因，不單是她救起了自己的弟弟，更因為無論何時，跟一個高明的醫生打好關系都是很重要的。

尤其是宮中的見聞讓她更加確信這一點，為此元妃不惜故意稍稍冷落黛玉和寶釵，就是為了之后可能會有求人的時候。

元妃在幾句寒暄之后，作出關心的表情問道：“那你可知道絳玉能治什么病，醫術如此高明怎么林姑媽的病也不見全好呢？”

這一點賈寶玉也不清楚，絳黛院子里把這方面的消息封得死死的。但絳玉神醫的名號賈寶玉很認可，于是開始跟元妃細數絳玉進府之后，為賈母王熙鳳寶釵等人調理身體的情況。

元妃越聽眼睛越亮，也不問寶玉為什么會關心這樣的消息，抬目向著右排姊妹們坐著的方向看去，找到絳玉的位置，見這位姑家表妹瑰姿八面，含笑三分，和顏華容，端然正坐，不由得越看越喜歡。

“你有沒有覺得，上面那位總時不時地看我？”

有外人在場時，行正坐端是絳玉的習慣，但不代表她喜歡這樣，尤其是感受到屢次掃過自己的目光，就更加有些不適。

“我正要問你呢。”

黛玉也同樣有這種感覺，她更多是覺得奇怪：“這位娘娘不是愛打量人的性子，你作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絳玉輕飲一口貴妃賜下的瓊蘇酒，口齒留香，抿抿唇說道：“反正我只吃喝，多余的事再不管的。”

前世讀書時，她見這一場大戲，心里未嘗沒有過向往，不然也不會答應妹妹陪她過來，但真正身居于其中，卻感覺比想象得無聊許多。

不過說歸說，這滿桌的點心美酒還是很美味的，保持端正的姿勢悄悄大快朵頤也算有點樂趣。

“你少喝點。”

見姐姐剛吃過酒，又滿飲一碗摻了米酒的八寶酥酪，黛玉輕拍她一下說道：“一會兒還要作詩，喝得醉醺醺像話么？”

“你又不要我自己寫，左右背便罷了，你那些詩我倒著都能背下來，何況這才多點酒？”

絳玉一邊笑著，一邊把瓜子菱角核桃之類過手去殼遞給妹妹，黛玉喜歡吃這些。

桌上堅果類的東西其實是擺上去看的，畢竟這種正式場面，剝這個很費時間，碎殼又雜亂，因此除了絳黛這邊根本沒人動。

歡宴既開，貴妃又在與寶玉等人敘天倫之情，從旁有嫂子們照料，姊妹們也就閑一些，各自談笑著，加上席間離得又近，絳玉手上的動作難免被人看到。

“林大姐姐，我也想吃菱角。”

在場所有人里惜春年紀最小，在這種場合也最不自在，吃喝都不能盡興，但她眼尖，看到旁邊絳玉把菱角核桃往手上一收，再松開時殼就退了個干凈，猶豫了一會兒湊上來說道。

“來，坐這兒。”

惜春性格比較自閉，難得這樣主動提出請求，絳玉伸出手，把惜春讓到身邊，轉向妹妹問道：“讓給四妹妹幾個？”

呸！

黛玉好懸才忍住啐她的沖動，暗地里伸手狠狠掐了絳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