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節這一日，自五鼓交時，賈府諸人就盡皆整肅完備，男駐街女站門，為避免沖撞，街頭巷口以圍幕層層相攔。

但等待多時卻總不得見人，后收到太監傳來消息才知道元妃晚上才能回得來。

眾人強忍疲乏不必多說，尤其在外招待宮中來人的賈赦賈璉，和在內照理園中各處布置的王熙鳳，更是片刻得不了清閑。

于是佳節之夕，月色燈光滿園，直至馬蹄聲響刺破靜夜，眾人才迎得元春的金輿。

“這等排場，我曾經都未見過的。”

鏡花術的水鏡中，黛玉看著元妃歸省的場面，咋舌道。

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榮寧街上，十幾對紅衣太監壓住街角，中央龍旌鳳翣，雉羽夔頭，銷金提爐焚御香，七鳳曲柄金黃傘，八抬金頂繡鳳輿接連而至。

皇家氣派如此，倒不怪黛玉沒見過世面。

于大觀園正門進園后，左右屏退，一位美人由昭容彩嬪扶下，行走之間步搖紋絲不動，雍容氣度非比尋常。

黛玉認得那正是賈大姑娘元春，見她面容平靜環視四周，良久輕嘆一口氣。

大約是在感嘆奢華過費吧，黛玉心中暗忖。

的確如此，畢竟是深冬天氣，樹上不見葉，水邊不見花，要呈現一番盛景只能使用人力。

在元妃歸省路線上早已作好準備，紙絹粘成楊柳桃杏，蚌羽作就蓮荇鳧鷺，于雪浪銀光之中，栩栩如生，所謂巧奪天工不過如此。

見元春隨榮國府中人登舟游園，到達“有鳳來儀”，也就是日后的瀟湘館時，黛玉方回頭道：“這鏡花術可真好使，以前竟沒發覺大觀園有如此景致。”

絳玉剛服侍過母親用藥進食，此時正懶懶靠在榻上，有些沒精神地翻了翻眼睛：“不是鏡花術好使，是你身在其中難窺其景而已。何況貴妃歸省也就這一次，你看到的景致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若是再這樣折騰幾回，這府里的倉庫就能跑老鼠了。”

知道姐姐說得沒錯，但黛玉不想深入討論這種問題，而是說道：“姐姐不來賞看一番？待會兒可就要聽宣了。”

“華而不實，有甚可賞看的？”

絳玉毫不猶豫地推拒，手上六個銅錢輕輕拋起來再接住，而后隱于衣袖中，被黛玉看到又引起了別的擔憂。

“貴妃歸省是大事，你可別在這時候鬧出什么亂子。”

前些日子絳玉交給晴雯的鬼眼咒仍歷歷在目，黛玉知道姐姐對賈府實在好感欠奉，但也不能眼睜睜地放她亂來。

“放心，我是那種不知輕重的？”

絳玉坐起身對妹妹說道：“喜慶熱鬧一番也是好事，權當為母親蹭個彩頭了。”

元春歸省，她們這些客居的姊妹理當接迎，絳玉倒未推病，但以病中的母親還要人照顧為由，姊妹依然留在自己院內，若是有宣再前去便是。

當時聽到這種要求賈母的面色有些不愉，但王夫人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這位舅母似乎也不太想絳黛主動露面，不知其作何打算。

但清楚這次歸省流程的絳黛自然知道，她們是少不得走這一趟的。

果然不久后含翠進來回說，娘娘有讓她們過去的意思，絳玉縱是提不起什么興趣，也只好隨妹妹一同往賈母屋里而來。

元妃簡單賞游過大觀園，在賈母的西院歸坐，游玩富麗景致并不是她歸省的目的，而且之后還要入園行宴，因此與家中諸人禮見，悲傷感念過后，發覺薛家母女和林家姊妹都不見，就開口問親戚們的所在。

“外眷無職，未敢擅入。”

王夫人雖說這樣回稟貴妃，實則薛姨媽和寶釵早已等在外面，隨時預備聽宣，絳黛院子則稍遠一些，過來則需要多花些時間。

“媽你先去，我是小輩，理當和林妹妹們一同進見。”

聽到元妃請她們進見之時，院外的寶釵卻意外地拒絕了于薛姨媽一同進去，堅持等絳黛前來一起。

“你這孩子……”

薛姨媽為了這天也準備了許久，尤其聽她姐姐王夫人說，讓寶釵這次好好表現之后，就越發多了些盼頭。此時見女兒這等作為有心斥責，但身旁還有宮中的人，不能失禮，只好給寶釵一個嫌她不爭氣的眼神，獨自先進了賈母的西院正房中。

西院掛滿花燈，皆由紗綾扎成，十分精致，映得黑夜彷如白日一般。寶釵獨自一個人尋了個墻邊的陰影處，在淡月長星中靜靜地悵望，不知在看些什么。

“寶姐姐怎么在這等著？”

彼時黛玉早已整理好妝容，與姐姐一同過來進見貴妃，她們姊妹目力極好，俱在第一時間看到不起眼處站著的寶釵。

“你們來了。”

絳黛在院門處和寶釵匯合，寶釵身著嶄新的鵝黃棉裙，挽了個平時不多見的發髻，越發顯得嬌花軟玉一般。

見執事太監離她們尚遠，絳玉當先笑道：“看來寶姐姐等這天有些時日了。”

“……”

寶釵一時不知這話該怎么接，只好微笑以對。

“別讓娘娘等急了，快些進去罷。”

黛玉眼見寶釵聽了這話神色有些尷尬，輕扯扯姐姐的衣袖，表達她對于絳玉不分場合開玩笑的不滿。

接了妹妹一個白眼，絳玉抱歉地向寶釵一笑，三人都沒帶丫鬟，在執事太監的引導下進了賈母院中。

“免。”

三女進門后，榮寧二府的女眷已經悉數就位，欲行國禮亦被免去，絳玉抬眸間，見元春高坐主位，其神色氣質確有貴妃的風采，左下首是長輩女眷，右下首則坐著姊妹們，最前方空著三個位置，想來是為她們留著的。

“果然與眾不同。”

元妃早聽說過借住在自家的姑家和姨家妹妹個個出彩，從三位姑娘身上一一看過去，唯獨在絳玉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絳玉感受到上面的眼神，正心有疑惑，又聽聞元妃讓她們過去一敘寒溫，只好同妹妹寶釵一起上前，但不知為何，最后居然是她坐到了元妃身邊最近的座位上。

寶姐姐……你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