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下雪了。”

從鳳姐兒屋里出來往自己院里走的時候，黛玉進入榮國府后的第一場雪，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來臨了。

“嗯，才是初冬，今年似是比去年還冷，不知是不是我們來了北邊的緣故。”

姊妹倆各罩一件羽紗鶴氅，絳玉穿青，黛玉著紅，俱是她們最喜歡的顏色，絳黛于廊間看著輕飄的碎雪，各有所思。

“元妃省親，第一場大戲呢。”

沉默許久，先開口的是黛玉，含翠很懂事地遠遠跟著她們，也不怕這些話被旁人聽到。

“從方才開始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就是因為這個么？”

輕扶冰冷的欄桿，絳玉側目看著妹妹，十幾年的姐妹，黛玉有心事她怎么會看不出來，只是到底因為什么，卻有些不得其解。

黛玉見姐姐眼神中的疑惑之色，停下腳步問道：“姐姐，貴妃回來這一次，是不是這府里敗落的開始？”

“是。”

以黛玉的聰明加上前世的見識，能想到這一點并不意外，問出來才有些奇怪，因為她并不是會關心這些事的人。

所以絳玉只是平靜地回答著，妹妹既然愿意吐露心聲，她只管聽著就好。

“姐姐不愿林家在善堂修建上掛名，是怕連累到咱們家么？”

“是。”

“那……如果不考慮我，咱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到這府里來住呢？”

懂了。

絳玉委實沒有想到妹妹居然會在這里鉆牛角尖，看著黛玉臉上真切的哀傷和自責，她又笑又嘆道：“剛還覺得你有些長進，現在看來你就不該離了我的眼，這才多久你這胡思亂想的毛病又回來了。”

在黛玉眼中，因為她們入世的目的就是讓她自己看清此世的真幻，因此才不得不長住于榮國府，寧可之后自家被連累，姐姐還需要時刻注意跟賈府劃清界限，這讓她如何不自責呢？

“我哪里有那個本事？是父親定的主意。”

與朝政有關系的事情，連絳玉都要從林如海那里套話才能略知一二，黛玉當然完全不清楚。在絳玉為她解釋過她們為何上京的理由之后，黛玉仍有疑問。

“就算如此，我們也該離這個是非之地遠一些，為何非要湊到這里來呢？說是把我們送到都中即可，但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賈府真的被皇上厭棄，咱們長住在這里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響？”

正是因為黛玉與前世不同，她才會考慮這些事情，也能輕易想到其中有隱患的地方。

“我們都是女兒身，父親入京之前，盡可能不要別宅另居，否則會被人說閑話的。”

絳玉摘去妹妹衣領上的一片雪花，遠眺著賈府的雪景，大觀園竣工在即，若不是寶玉前些日子落了水，賈政早該領著人去觀賞才對。

“因緣際會，我只是順勢而為，否則這一世豈不是白活了？”

姐姐啊，你至今還不知我的心結何在么？

黛玉微垂眼眸悵然若失，把心事藏在心底，站在姐姐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這里視野正好，遠遠看得初成的大觀園瓦泥鰍脊，門欄窗隔，白石臺磯，水磨群墻，絳玉只能在外看個大概，黛玉卻知道其中是何等景致。

“瀟湘館，蘅蕪苑，秋爽齋……”

當初那座巧奪天工的大觀園，給黛玉留下了許多或悲或喜的回憶，親身經歷過的她心中那復雜的感覺，只從書上看來的絳玉自然無法理解。

元妃省親是書里的第一場大戲，回頭想來，一切都開始于此時，亦結束于此時，先前絳玉與王熙鳳的相談提醒了黛玉，已經到了迎接那本書的時候。

黛玉沒有瞞著姐姐，而是自己都想不明白，她該如何接受這一切，今世與她相交不深的人們，又會在她這一世的人生中留下什么樣的足跡。

賈寶玉，薛寶釵，王熙鳳，包括迎探惜等人，還是如前世一般的心腸，卻又有些不一樣。這些存在于記憶中的故人，各自進行著似乎早已注定的人生，但此時的林黛玉卻與前世截然不同，她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繼續留在這里的意義。

父母雙全，身邊有姐姐相伴，前世早夭的弟弟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生，雖然依舊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說到底，這一世的黛玉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幸福得多。

“姐姐，等父親回了京，咱們就搬回自己家罷。”

嗯？

不知妹妹為何說出這種話來，絳玉轉頭看去，飛雪之下，黛玉頰上有一抹被冷風吹出的紅霞，目光映著白雪閃著熠熠的光芒，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但絳玉卻看不明白。

“好。”

是否看得明白不重要，妹妹不愿意繼續住下去就罷了，畢竟相比起黛玉，絳玉對賈府更加沒有好感，但凡她是個男兒身，早就把妹妹和母親接出去了。

“你若實在不想住，我可以想想辦法，咱們年底就出去。”

“那倒不必。”

知道姐姐手段的黛玉已經心中有底，于是笑道：“婦人幼女獨居確實不方便，姐姐作這事兒也為難，而且曾經的那一出出好戲，姐姐難道不想親自一觀？”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妹妹已經恢復精神，一直有些擔心的絳玉臉上總算有了笑容：“我自小不愛看戲，更恨不得離那些喧鬧的地兒遠些，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么？”

“我知道。”

黛玉朝姐姐伸出手，道：“所以這幾出戲，我請姐姐一起看。”

握住妹妹的手，絳玉笑著打趣道：“是《劉二當衣》，還是《醉鬧五臺山》呢？”

這兩出是前世薛寶釵和王熙鳳曾經為賈母點的戲折，以熱鬧為主，絳黛的性子別說自己點，看都不愿看一眼。

冬季的雪天，連黛玉這樣身負修為的人都小手冰涼，但被姐姐牽住的手卻覺得溫熱無比。

“都不是，那樣鬧騰的戲，姐姐哪里會喜歡呢？”

黛玉笑道：

“我想該是……《游園》《驚夢》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