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大姑娘。”

這是個對絳玉來說有些面生的丫鬟，估摸著是別的主子跟前的，絳玉只覺得稍稍有些眼熟卻認不得，想來曾經遠遠看過幾眼沒在意罷了。

見絳玉也在，那丫鬟低眉順眼地行禮后，又聽林如海問她有什么事，猶豫一下后說道：“天已晚了，姨娘擔心老爺操勞，讓我來問問老爺何時歇息？”

問何時歇息，不是去哪兒歇息啊......

絳玉本還有些困意，一聽這話頓時回了七分精神，坐在側面見桌上放著一盤桂花藕粉糕，先拿了一塊填進嘴里，又嫌太膩就把咬了一半的糕點扔回盤子，似笑非笑，一言不發。

按說絳玉的行為有些無禮，但林如海看在眼里反而莫名覺得不太自在，于是揮手道：“你先下去，告訴姨娘早些歇息，不用等了。”

那丫鬟行禮應是，剛要離開卻聽得絳玉問道：“這丫頭我看著面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細聲道：“回姑娘，我叫錦妝，前年才進來服侍李姨娘的。”

“模樣倒是標致。”點點頭后絳玉道，“我看你是個好的，以后用心做事，去吧。”

李姨娘是林如海的侍妾，前些年因為賈敏一直無子，才被從丫鬟提上來，而且還是賈敏親自置辦的。

聽了絳玉的話，錦妝臉上浮了些喜色，然后才轉身去了。

真好懂。

絳玉垂目輕笑時，小小的插曲已過，書房里再度只剩下父女二人。

沉默了一會后，林如海才說：“絳兒，你這次出府要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三載，女兒定能回來，萬不會誤了期限。”

林如海看著自家的長女，好像要把她此刻的容貌印進心里：“在外務必要以自身安全為念，記得家里父母妹妹都在等著你。”

“是，女兒省得。”

得到父親同意后，絳玉再沒多說什么就離開了書房，留下林如海一人怔怔地看著半干的燭臺，若干心傷都化作一聲長吁。

絳玉出門后，沒有急著回她自己的屋子，卻在后院穿花回廊處停下腳步。

風寒露冷，絳玉憑闌眺望，當頭一彎新月，細如娥眉，她修為還遠遠不到寒暑不侵的地步，夜晚冷意透過薄衫，竟如同浸入心房一般。

自來行逆天之法者，必遭天罰。

修行之人絕非無拘無束，即便是修為再高也逃脫不了身上的枷鎖，更何況這改命法，打破輪回，逆轉陰陽，放在任何一個世界都是被明令禁止使用的法門。

事實上絳玉現在想來，竟不知道她是何時何處學得了這改命之法，不過能救賈敏，就算代價有些大，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思緒雜亂時，絳玉想起三年前她急于修煉，真氣行差而走火入魔的時候，當時她困于渾渾噩噩之中，只記得賈敏日夜垂泣，黛玉欲哭無淚，一直守著她直到蘇醒。

她們都是凡人，修行上幫不了什么忙，卻給了絳玉一股心氣，硬生生從鬼門關里掙脫出來，從那以后她也改了孤拐僻冷的性子，嬉笑怒罵皆出心臆。

如今的林絳玉，再不是方外之人。

“姑娘。”

對月沉思不知多久，絳玉聽到身邊的輕喚，轉頭看去，含翠掌一盞明燈在廊邊看著她，只說：“姑娘該歇息了。”

“不急，陪我說說話兒。”

月下廊前，她孤影煢煢，面容上難得看到一分憔悴，含翠素來真心敬著絳玉，自從來到絳玉身邊就一心一意服侍著，別看平時話少，其實她們主仆之間或許比黛玉鎖青更加親近。

若非如此，絳玉也不會把她們屋里幾乎所有的事務都交給含翠負責，鎖青鬼心思是不少，也確實全心向著黛玉，但內宅細務不是她一個外來小姑娘短時間能夠玩轉的，這些年明里暗里吃的排揎她不說大家也清楚。

而含翠長于林家，光是她爹娘老子教的那些東西就夠鎖青琢磨幾年，更別說從小與含翠一起長大的那些家生子也不少，像賈敏跟前的紫芝和黛玉跟前的雪雁就是，熟人多自然就好辦事。

絳玉之所以能夠安心離開林府，也是因為有這個穩妥的丫頭在，不至于讓她們屋里出什么亂子，就今天在林如海書房里的所見所聞，恐怕林家的內宅也沒有那么安穩。

于是含翠把燈支到一邊，和絳玉說起話來，絳玉把那個叫錦妝的丫鬟所作所為跟含翠說了，含翠想了一會兒也不言語，只是眉尖微微一挑，扯出一個冷笑，不細看都看不出的那種。

“笑得那么瘆人作什么，說說那個丫頭你怎么看？”

絳玉耳聰目明，夜能視物，更別說旁邊還點著燈，含翠的微表情自然瞞不過她，白了她的大丫鬟一眼問道。

含翠看著她家姑娘猶豫了一下，沒敢說這個笑就是跟絳玉學的，而且據黛玉所言，起碼學來了絳玉八分神韻：“不過是個傻子，姑娘還讓我說什么呢？”

“丫鬟傻，主子也不會精明到哪里去，我出去之后家里你看著，別讓這些人驚擾太太，欺侮你二姑娘，有那些該攆就攆了，實在不長眼的讓鎖青拖出去打死了事，老爺太太問下來就說是我說的。”

“是。”

含翠應下之后，掩在心里許久的話終于問了出來：“姑娘......真的要一個人出去？”

“還以為你要到我走的時候才會問呢。”

絳玉瞥她一眼，見含翠眼圈都有些泛紅，不由得上前摟了她，感慨一笑。

她要出府的事情含翠最早知道，一直默默收拾行裝到現在才作出反應已經算很能忍了，這丫頭不過比絳黛大三四歲，也只是個小女孩兒啊。

“我心里自有分寸，你只管好好看家，等我回來。”

“姑娘......”

“別哭了，我不過是出一趟門，怎么鬧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被含翠的淚眼勾得也有些心酸，絳玉只好拍了拍她的背說道：“前天我囑咐你的事情還記得么？我出府之后太太如果問起來，能瞞則瞞，瞞不住就跟二姑娘商議著說，千萬別刺激著她。”

“姑娘放心。”

“我當然放心。”

絳玉朝著含翠伸出手，修指素凈，瓊腕無瑕，笑容在寒夜中明亮無比。

“走罷，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