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故事的主角,除了幾個人物之外,還有一項工程,就是曾經多次提到的那個馬爾斯島——海上生活區。現在,就讓我們把目光從G5、從陸地移向海面、移向市區東南方向2870公里處的馬島所在地。
這里是太平洋中部,屬于東陸國、日本、澳大利亞和菲律賓等國領海的交界處,但與這四國都沒有直接的主權關系,也就是公海。馬爾斯島正位于這里。
“馬爾斯”這個名字,起初是袁子芊向父親建議的。她說馬爾斯來自羅馬神話里的戰爭之神Mars,也是火星的別稱,代表著勇于進取、開創新世界的意思。袁道安不懂什么羅馬神話,覺得“馬爾斯”聽上去挺順耳,就同意了。
說是“島”,其實沒有島,只是若干個人工平臺。按照袁氏建筑集團的構想,馬爾斯島至少要架設上千個平臺,才足以支撐未來的海上生活區。每個平臺由四根硬度極高的合金立柱支撐,立柱打進海底巖石,牢牢地與海床固定在一起。待到所有平臺全部建成之日,平臺之間將進行無縫焊接,形成一座將近二十平方公里、容納十萬人的迷你海上城市。
這里有茵茵的草坪、琳瑯滿目的超市、歡聲笑語的幼兒園、井然有序的醫療機構。當然,高度舒適的第七代住宅是必不可少的,還有那徐徐吹來的清爽干凈的海風。所有這些,是現在那個灰色的G5無法企及的。
這是袁道安一年之前給G5的市民朋友描繪的絢麗畫卷。以周馥之為首G5市政廳對這幅畫卷深表認同,很多市民也都憧憬著這一天早日到來,特別是那些已經“預定”了上島門票的權貴富豪們。但天上不會掉餡餅,如此龐然大物,需要大量的人工勞動力。因為海底復雜險惡的環境和千奇百怪的構造,以及運輸的不便、設備的昂貴、還有技術的局限和逼仄狹小的操作空間,很多場合都需要工人親自操作,而無法依賴機器。
時至今日,G5市已經向馬爾斯島這個龐然大物輸送了數萬名精壯勞力,依然不敷使用。
“看樣子,這項工程至少要三年以后了。”袁道安這樣對助手金昭說。
馬爾斯島目前已經建成的平臺大約一百多個。這些平臺外圍的海面上停泊著幾十艘巨大的客輪,在海面上微微起伏著。這些客輪,是那些從崗位上換班下來的工人的休息場所。海上不比陸地,沒有固定的地方來吃喝拉撒,只能用客輪。這些客輪是G5政府自有的或者從其他城市租來的,且已經卸去動力裝置,只能靠拖船行駛。換句話說,這些沒有動力的客輪,就是漂浮在海上的一棟棟臨時工房。每艘客輪上下好幾層,有的甲板下面還有一層。每層都按照相似的面積分隔成若干個休息艙,每艘船有近百個艙房。平均四個工人分享同一間艙房,如果有個一官半職比如工長、隊長什么的,則可以享受二人間甚至單間。所有客輪的船長,都獨享著二十多平米的簡約卻雅致的單人房。工人休息的艙房面積適中,能夠放下兩張上下鋪,當中是一張固定在船艙地板上的桌子。外面的走廊上,每隔幾間休息艙設一個盥洗房,供船員們清潔洗漱。另外,還有一些簡單的健身和娛樂設施,供那些換崗返回的大老爺們釋放多余的氣力。
客輪的配置雖然稍顯單調,不過日常生活必須的東西還是很齊全的,至少活著是沒問題。
我們已經知道,因為涉及技術機密、位置敏感、合作方中東酋長國不便公開等原因,馬爾斯島工程這件事務求低調。所以袁道安援引周馥之的話說:除非工程徹底完工,所有工人不得返回G5。
也就是說,馬爾斯島上的工人,在完工之前都是“有來無回”。
話說這天傍晚,12號客輪的底層甲板深處、臨近船尾鍋爐房的一間堆放著救生衣的設備間里,船長盧邦瀚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旁邊站著兩個赤裸著上身的健碩的水手。地上,跪著一個只穿著褲頭的男子。男子低著頭,兩只胳膊直打哆嗦,身體左右晃動著,好像一棵根部被刨了的枯樹。
“你小子挺能扛啊?都快一個月了,一個字也沒吐出來!”盧邦瀚抽了一口煙,一腳踹在男子的肩頭,對方仰倒在地,有氣無力地躺著。
看上去,這個人大概三十多歲,面龐瘦削,臉色蒼白,身形單薄,雙目無光,如果不是從鼻孔里呼出的那口氣,簡直就是一條癱在地板上的死魚。
他是馬爾斯島的一個工人。
一個水手晃了晃膀子,問盧邦瀚:“瀚哥,要不再來兩個回合?”
盧邦瀚盯著對面的工人,搖搖頭:“算了。打死了,又少個勞力。”
“他這樣的,蒼蠅身上的蛋白質——忽略不計,少多少都無所謂,還能省下不少伙食。”水手邊說邊擺弄著兩只碗口大的拳頭,手背上支棱著烏黑堅硬的絨毛。
盧邦瀚沒搭理水手,蹲到男子跟前,將燃著的煙頭按在他的肩窩里,疼得男子“嗷”地一聲慘叫。
盧邦瀚扔掉煙頭,啐了一口唾沫,對男子道:“你最好什么都沒聽說;而且,最好什么都別說,包括這幾天的事。否則……算了,我不說你也知道。滾吧!”大概是打累了,或者對這個工人失去了興趣和信心,盧邦瀚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兩個水手上前、架起這名半死不活的男子、推出房門,然后問盧邦瀚:“瀚哥,做了他得了!留著養老啊?”
盧邦瀚幽幽地望著水手,道:“上頭的意思,留個活口。”看水手不解,繼續道,“哥哥跑了,弟弟在這兒,當哥的說話就得留點神兒。投鼠忌器,懂不?”
“投什么機器?”水手臉上掠過一絲似懂非懂的敬佩。盧邦瀚鄙夷地朝水手“哼”了一聲,讓對方給他拿瓶水解解乏。
剛剛走出設備間的那個男子,是當初從這里潛回到G5、高思車禍的制造者、馬爾斯島12號客輪上的工人鐵山的弟弟鐵玉。
鐵玉搖搖晃晃地走到客輪的甲板上,這是他被囚禁之后第一次和外界接觸。橘紅色的夕陽斜掛在海面上,在鐵玉看來分外得刺眼。他趕忙拿手遮住前額。這會兒正是晚餐時間,船舷內側站著一排端著餐盒大嚼特嚼的工人,他們都是剛從平臺回到船上、從食堂打來飯菜、迎著海風邊吃邊胡侃神吹的工人。
“鐵玉?!”工人馬標發現了甲板盡頭走來的鐵玉,猛吃一驚。
鐵玉雙目呆滯、面無表情,踉踉蹌蹌地朝馬標他們這邊溜達過來,險些跌倒在地。旁邊一個工友上前扶了他一把。馬標等人放下手里的飯、迎了上去,把鐵玉圍在當中,七嘴八舌地詢問著:
“快一個月了,你小子死哪兒了?!”
“聽說你哥跑了?”
“咋瘦得脫形了?讓外星人劫走了?”
一圈工友圍著鐵玉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還不忘開個玩笑。這些人里,大多是自愿從G5趕來做工的。雖說將來的馬爾斯島跟他們沒多少關系,但閑著也是閑著;而且最主要的,袁道安向他們許下了優厚的薪水,甚至放話:將挑選若干比例的優秀員工、可以攜帶家屬成為未來馬爾斯島的公民。
鐵玉瞟了馬標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將近一個月的小黑屋生活之后,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空曠的海水和嘈雜的人群,這個男人很不適應。
幾分鐘后,癱坐在船舷旁邊的鐵玉終于開口:“水……”
馬標把盛著雞蛋湯的餐盒遞給鐵玉:“水在宿舍呢,先將就將就。”
鐵玉一口氣喝干了蛋湯,大口喘著氣、緩緩抬頭看著身邊朝夕相處的工友。
馬標輕輕推了鐵玉一把:“好點兒了?到底咋回事?這些天你……”
沒等馬標說完,盧邦瀚在兩個水手的左右護駕之下、走上甲板,朝前面的人群喝道:“散了散了!都散了!”
馬標走到盧邦瀚跟前,回頭看了看虛弱得脫了形的鐵玉,問盧邦瀚:“頭兒,鐵玉到底怎么了?”
兩個水手剛要推開馬標,被盧邦瀚攔住。盧邦瀚既是回答馬標的問話,也是對全體在場的工人訓話:“各位可能都聽說了,鐵玉的哥哥鐵山9月26號晚上藏在返航的貨輪里、逃回了市區。這種行為是絕不允許的,我們早有明文規定,具體原因大家也都清楚。在項目沒有徹底完工之前,我們是不允許各位返回市區的。大家來之前都已經同意并簽署了協議,干嘛出爾反爾呢?況且我們這邊的飲食、住宿、娛樂什么的,跟諸位從前在市區生活相比,是不是更勝一籌?這個大家心里都應該有數吧?”
“沒娘們!”不知誰撩了一嗓子,甲板上爆發出一陣狂野放蕩的附和聲:“對!都憋麻了!哈哈!”
盧邦瀚輕蔑地冷笑一聲,頓了頓,道:“這個事,我們也在想辦法,已經上報給周市長和袁先生了……好了好了,大家先安靜,咱接著剛才的說。嗯……市區那邊,目前正在加緊尋找鐵山,以防止不必要的麻煩。我們這里,大家要引以為戒,不要給袁先生和市政廳添亂。否則,我們將按照規章進行懲處,也就是扣發工資、遣返市區監禁……”
“瀚哥,我是問鐵玉到底怎么了?”馬標不滿盧邦瀚說的這些,他早就聽膩了。
盧邦瀚心里咒罵著馬標的“不識趣”,緩了長長的一口氣,不大情愿地繼續說:“鐵玉是鐵山的弟弟,當初也曾一起逃跑,只不過運氣不好,被我們抓了回來,關了幾天的禁閉,算是懲戒。嗯,還有問題嗎?”說完,他怒目而視著馬標。
“關了幾天?這都快一個月了。再說關禁閉就能把人關成這樣?”馬標身后的一個工友代替大家、質問盧邦瀚。
盧邦瀚推開馬標,走到發問的那個工友跟前,一字一頓地反問:“你覺得應該哪樣?”